“这…”孟滟堂缓缓抬眼,喃喃低语,“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章洛扬身形后退,与他拉开距离。他很介意,好事,她只怕他似俞仲尧一般浑不在意。她弯了弯唇,缓声道:“没有此事,我也绝不肯高攀王府那样显赫的门第。有此事,事情就更容易些,二爷再给家父修书一封,只当先前的事没发生过。”

“怎么可能呢?”孟滟堂重复着这一句,凝眸审视她,“这不是真的,你骗我的,是俞仲尧让你这样骗我的!我怎么忘了,你有一个善于乔装改扮的好姐妹,是她在你手上动了手脚。”

章洛扬叹气。天,这人固执得像头牛。

孟滟堂成功地说服了自己,目光微闪,忽然跨步到了她近前,去抓她的手,“是不是骗我的?让我再看看你的手!”

章洛扬本能地错转身形,疾步后退,避开了他的鲁莽之举,同时真被他气急了,“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谁会拿这种事骗人?!你再胡来,别怪我跟你动手!”

俞仲尧说,遇事要冷静应对。她记得,办不到了。

“再给我看看你的手,一定有假。”孟滟堂魔怔了一般,只盯着她的手,缓步向她走去,“你只管动手,伤残在你手里,我高兴!”

他是真的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这种落差。有生之年,他从未对哪个女孩侧目倾心,从未遇到过自己全心全意要得到的人。如今遇到了她,满心憧憬着娶她为妻、共谱佳话,她却如何都不肯,宁可在行程中劳累,也不肯接受他的好意。

不管是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还是心动后遭遇决然拒绝的沮丧难过,都是他没办法承受的。

他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自己,这样的行径太幼稚,太可笑,但是没办法,他控制不了自己。当务之急,是想证实她在骗他,她只是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你站住!”章洛扬语声有些急,“你想辨别真假,可以,多唤一些人过来,让人们帮你验看就是。此事是家父一块心病,不是我的,我更希望世人皆知。”人们都知道了才好,也省得他再胡闹、纠缠。

孟滟堂停下了脚步。

话说到这个地步,不可能是假的。

珊瑚、芙蓉走过来。

“去请人来看热闹。”章洛扬吩咐道。

“慢着!”孟滟堂拦下了两个丫鬟,无力地道,“我信,不要平添风波。”

她宁可自曝其短,也要断了他的念想——该是有多厌烦他?

“不要让别人知道,不要委屈自己。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你,真的不知道,总是鲁莽行事…”他落寞地垂下头去,“但是,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开开心心地度日。左一个意外,右一个打击,我心乱如麻,你让我好好儿想想…”

他无力的摆一摆手,慢吞吞走开。

章洛扬待他走远,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恰逢俞仲尧走到门外。

她不确定他听到没有,能确定的是自己心跳的很急。与人动手,迄今有过三两次,独自应对这样的事情,是第一次。心绪无法平静如常。

要经历几次,才能处变不惊呢?若总是这种事,还是免了吧。没办法习惯,倒是很可能被气死。

俞仲尧向她走来,风情的笑在唇畔延逸开来。

她凝视他漆黑明亮的眸,看到了他眼里真切的笑意、赞许。

意思是说,她方才表现得不是太糟糕。她有点儿不自在的回以一笑,想着也只有他会认可这样的做派,换个人怕是早就撵着她去给孟滟堂磕头赔罪了。

俞仲尧到了她身侧,脚步一停,“不错,慢慢练手。”

章洛扬叹服,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微垂了头,却看到他手里握着个小酒壶,不由抬手一指,“三爷——”

他语带笑意,“我是第二个?”

“嗯?”章洛扬抬头对上他视线,也明白过来,他是说,她把他当成了第二个练手的人——“我可不敢。”

俞仲尧用拇指摩挲着酒壶,“我四下转转。”

那跟喝酒有什么关系?这几天白天都没喝酒,今日怎么就忍不住了?她不满地腹诽,却不知眼神泄露了心绪。

俞仲尧被她此刻敢怒不敢言的小模样儿引得笑开来。这倒好,他给自己找了个小管家。不,她才管不了家,只管他的嗜好。

他挂着清朗的笑容走开去。

章洛扬只能看着。

俞仲尧走出去一段,止步回眸,扬手将酒壶扔给她,“给你了。”

酒壶速度不快,章洛扬抬手接住,高兴地笑了。

“还不放心的话,就做我的跟班儿。”

那可就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她连忙摇头。

他轻笑着走远。

章洛扬回了房间。

高进这才从俞仲尧房里走出来。

一直在门内无声观望的沈云荞也迈步出门。

两个人都是满脸惊讶。

高进跟她说过,好多人都说让俞三爷杀人可容易了,让他打心底笑出来却比博得美人尽展欢颜还要难。

那么方才是怎么回事?

四目相对,他们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却也想到了之前的不快,俱是挑衅地扬了扬眉,一个去了章洛扬房里,一个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高进绕路去找俞仲尧。他要让三爷发话,不准她再搭理简西禾。唯一担心的,是三爷不同意。

俞仲尧此刻在中厅,坐在太师椅上,意态慵懒。烦躁的时候,他会四下游转,或是去甲板上看看景致,期间喝点儿酒,便能平静下来。方才是因为又看了看顺昌伯的信件,弄得一肚子无名火,便信手拿起酒壶往外走,到了门边,见她正与孟滟堂争执。

他停下来看到末尾。原本打算她乱了方寸的时候过去,但是不需要。

她那时是豁出去了,就是那种“只要能够不嫁人,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的态度。有那么一刻,她气得不得了,依然好看。那一刻,他明白了孟滟堂为何一对上她就变成傻瓜、愣头青,怎么样的情形都赏心悦目的女孩,可不就是很多人的克星。

有了这件事插科打诨,他那点儿火气烟消云散,便来了此处。

高进在俞仲尧近前落座。

“有事?”俞仲尧问。

“有事。”高进把自己的小算盘说了。

俞仲尧不解,“为何?”

“一直看着简先生不顺眼。”

“把沈云荞扯进来是何用意?”

“…”高进说不清楚。

俞仲尧弯了弯唇,“一晃就是这些年,你已立业,该成家了。”

“三爷也是。”高进笑嘻嘻的回了一句,才若有所悟。

“你想清楚。认定了,要善待。若不是,注意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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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荞窝在躺椅上,向章洛扬抱怨高进:“那个疯子,不知道是不是中暑中大发了,跟我说话不阴不阳的,末了他还生气了,这叫个什么事儿?我招他惹他了?他是谁啊?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的?还不让我见简先生,等会儿我就去找简先生,让他请我胡吃海喝一顿。”

章洛扬笑了一阵子才道:“好啊,你去吧。晚上我要做饺子,就不做你那一份了。”

“要吃饺子啊?不早说,我要吃饺子!”沈云荞跳下地,“我伤口痊愈了,我跟你去厨房学两手。饺子你给我做二十个,我自己做二十个。我做的估计会变成汤面。”说着,她已忍不住笑起来。

沈云荞的优点之一,就是什么事都能转念就放下。前一刻还义愤填膺,这会儿已经是喜笑颜开了。

章洛扬携了她的手,“有我呢,不会让你吃汤面的。”

两个人带着两个丫鬟去了厨房。天色还早,可是做饺子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儿,这时候去正好。

沈云荞有很久没下厨了,先适应了一会儿,之后按部就班地跟着章洛扬准备饺子馅儿、揉面,“我这可真是现学现卖,等会儿我的饺子可千万要单煮一锅单独放着,要是不留神给三爷送去…天,他一个不高兴我就得去水里喂鱼了。”

说的余下三个人都笑起来。

欢快温馨的氛围中,菜肴、饺子先后出锅。

沈云荞亲手提起放着自己饭菜的食盒,“洛扬,快些去我房里用饭,饺子趁热吃最好。”

“嗯,很快就回去了。”

沈云荞笑盈盈回到房里,摆好饭,去洗了洗手,看着自己面前的两盘饺子。一盘是洛扬做的,一盘是自己做的,说不出满足、惬意。

正高兴着,高进施施然走进来,并且反客为主,“连翘、落翘,你们下去,我跟沈大小姐说几句话。”

两个丫鬟应声退下。

高进笑笑地坐到她身侧,一手端过她做的那盘饺子,一手拿起筷子,张嘴就吃。

沈云荞的好心情一扫而光,气得站起身来,“你个混账东西,敢吃我做的饺子?知道几两银子一个么?”

“想赚钱想疯了吧?”高进失笑,说着话,又夹起一个饺子送入口中。

“还吃!也不怕噎死!”沈云荞没轻没重地打着他的肩头,“我要跟洛扬一起吃饭!”

“三爷让我来陪你吃饭,章大小姐你就不用记挂了,她要和三爷一起用饭。”高进侧目,“这是多好的事儿,你好意思让章大小姐回来?”

沈云荞脑海浮现出下午亲眼所见的一幕幕,没说话。

第25章

高进吃完第三个饺子,见沈云荞还站在自己身边,问道:“看就能饱?”

“滚!”沈云荞回身落座。

高进点评饺子:“有一个破了,就不说了。那两个没破的很好吃。”

起先都是洛扬帮她检查一遍包严实的,后来忙着去做别的菜,没工夫了,余下的她自己做,有几个可不就破了。

沈云荞拿起筷子,伸到他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个饺子送入口中。吃完眉目舒展开来,“往后会做得更好吃的,反正在船上也没什么事,得空就跟洛扬一起做。”

“真是你亲手做的?”高进回味了一下,“真的不错。”

“可不就是我亲手做的。有样学样,以前又学过下厨,要是生手可不行。饺子做好了不容易。”沈云荞摆摆手,“不跟你废话了,我得赶紧吃饺子。我们家洛扬为了我学会的做饺子,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说着放了点儿辣油在小碟子里,自顾自呼噜呼噜吃起饺子来。

高进见她将白日里的不快丢到了脑后,满心笑意。却也知道,等她想起来,又要数落他了。

“嗳,你怎么专挑了那盘饺子吃啊?”沈云荞忙里偷闲,问他。

“好的当然要留给你吃了。”

“…”

“后来听你吆喝,说这是你做的,才知道歪打正着了。”

“谁吆喝了?”沈云荞斜睇他一眼,又忍不住笑。

高进消灭掉半盘饺子,才开始吃菜,还招呼她:“你别光吃饺子,吃点儿菜。”

“不。有最爱吃的摆着,当然要吃个够。”沈云荞道,“菜就便宜你了,那可是洛扬做的呢。”

“这厨艺是真好。”高进吃了一只椒盐大虾,又开始享用八宝豆腐,“吃着像是在家用饭的感觉,厨子做的再好,也差点儿什么。”

“是吧?”沈云荞笑盈盈地,“洛扬是学什么都要专心致志地学好。我九岁那年开始,特别贪吃,饭菜不合意了,就拉着洛扬一起学做菜。后来呢,我半途而废了,洛扬倒是学精了,那阵子天天做饭给我吃。”说着,她想起了那时的情形,笑容愈发灿烂,“我每天吃得太好太饱,几个月胖了足足一圈儿,多了十多斤肉,人就懒散了。师傅看着着急,每天三更天就让我起来活动筋骨,打拳、练剑什么的,还对洛扬说,‘你别惯着她了,再这样下去,她会变成个小胖子,不说习武成不了才,单是嫁人都很难。’洛扬为了这个,费尽心思地找了药膳的方子,让我吃了一阵子药膳,我才又瘦回去了。”

高进听着两个女孩小时候的趣事,神色愈发舒缓。

“后来我就跟洛扬说,瘦回来是好,女孩子到底还是爱美,但我可不是为了嫁人才每天吃药膳的——嫁人做什么?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咱们俩搭伙过一辈子就行了。洛扬瞪着大眼说那怎么行,我这么笨,还不把你气坏累坏啊。哎…她就是那样,从来不知道她是很聪明的人,都是她那个混账爹和歹毒的继母做的好事。”

高进想了想,“章大小姐很单纯。虽说居心叵测的人不少,但是看不得她受委屈的人也有很多。”

“嗯,例如三爷、你和阿行。这阵子洛扬就开朗了一些,真好。”沈云荞满足地笑起来,“会越来越好的。我始终害怕带她出来反倒害得她过得更坏。”她看向他,“你都没跟我说过,你和三爷是怎么结缘的?”

高进笑了,“锦衣卫里,有官职的大多世袭,我爹当年也是锦衣卫一个小官儿。他有一阵子整日里看着三爷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做派,回到家总跟我念叨,说三爷要么就是一代权臣,要么就是一代枭雄。我听得久了,就找机会去看了看三爷。那时候才十多岁,满心以为三爷已经一把年纪,是阴险老辣的那种形象。一见人就呆了——太年轻了,小皇帝——不,是皇上,”他笑了笑,跟她说话总是不带脑子,“皇上那会儿还是个小孩儿,那天碰巧了,皇上正拉着三爷诉苦抹眼泪呢。三爷对皇上的态度特别温和,哄孩子似的,他就说了几句话,皇上就眉开眼笑的了。”

沈云荞语带钦佩,“三爷也是不容易,哄孩子哄了这么些年,在朝堂也是一日不得闲,心境难免受影响,要比实际年龄大很多吧?”

“那还用说?”高进笑道,“我就比三爷小四岁,有时候他都把我当毛孩子。”顿了顿,继续先前的话题,“那次远远的见了三爷一面,并不大相信,回去找我爹细细问了,这才确定。往后我就盯上三爷了,认准了要跟着他混一辈子,挖空心思往三爷跟前凑,没事儿我就折腾出事儿来,把我爹可是吓得不轻。不管怎么着,我让三爷记住我了,偶尔他交给我一些小差事,应该是觉得我还凑合,到我十六那年,让我进了锦衣卫,官职比我爹还高一等——这种事儿,也就三爷做得出。随后呢,我爹鼻子都要气歪了,跳着脚骂了我好几天,说怎么就不声不响的爬到老子头上去了?然后就辞官不干了。”

沈云荞忍俊不禁,“令尊骂归骂,心里应该很高兴的。对了,你说起家里人,怎么只说令尊,不提别人?”

“我娘走得早,家里就我们爷儿俩,没别人。我爹总说,这倒好,他下半生就两件事:酿酒、跟我上火。”

“令尊还会酿酒呢?”沈云荞从酿酒想到了嗜酒的俞仲尧。

高进颔首,“嗯,酿的几种烈酒很不错,但是他很少喝。”

“那多好,总喝酒可不是好事。三爷是真该戒酒,最起码,别是以前那个喝法。”沈云荞探究道,“依你看,三爷是借酒消愁还是怎么回事?”

高进略显怅然地道:“高处不胜寒。加上常年劳碌,日久成疾,有些病痛日日发作,喝酒能稍稍缓解。况且不管怎样他都能保持清醒,身边这些人也就没极力劝阻。到眼下都担心他,但也比以往更畏惧他,不敢多话。”

沈云荞叹气,“三爷最该做的是娶妻成家,有了牵挂也就有了盼头,自己就会注意身体。总孑然一身可不行。”

“是这个理,但是三爷不想有负担。手里太多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兄弟,他都清楚,但始终疏离相待。走近了,就会生出兄弟情分,情分就是牵绊,牵绊有时候会让人进退维艰。”

“可是,三爷要去找他的妹妹。”

高进言简意赅:“那是他的亲人,亲人是责任。”

沈云荞想了想,“也是。但是现在他和洛扬——会发生点儿什么事么?他总不至于把洛扬当孩子哄吧?洛扬有时候是孩子气,可到底是快及笄的女孩子。”

“我倒是盼着有点儿什么事,但是一个不愿娶妻,一个不愿嫁人,够人喝一壶的。”说到这儿,高进扬声唤连翘备酒,又道,“我说怎么总觉得差点儿什么呢,忙了一天不喝几杯,太对不起自己了。”

沈云荞不置可否,只是琢磨着他先前的话,“怎么样都行。洛扬要是有个人真心待她,最好不过。要是没那么个人,也无妨,还有我呢。”

“你也是女孩子,早晚要嫁人。”高进凝着她。

“不是说过了么?我才不嫁人呢。我要是高兴了,还可以扮成男子纳两个小妾。”

高进险些惊掉下巴,“纳妾?”

“是啊。”沈云荞笑起来,“要是有那么一天,肯定是洛扬扮我的小媳妇儿,正室的位置谁也不能跟她抢。我找两个能歌善舞的小妾,天天让她们哄我们开心…嗯,那样的日子真是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

连翘奉上酒壶和两个酒杯,见两个人说说笑笑的,抿嘴笑着退下。

“你也喝点儿吧,这往后都要纳妾了,不会喝酒会让小妾瞧不起。”高进给她倒了一杯酒。

“喝酒有什么稀奇的。”沈云荞并没拒绝,“我在燕京的时候,扮成公子哥儿出去玩儿,交了几个酒肉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

高进倒了一杯酒,与她碰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