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仲尧,我已经与简西禾退亲。”付琳抬眸凝着他俊朗的容颜,“我知道,因为姐姐的缘故,你对我亦是成见颇深。这样可好?——你我去甲板说说话,容我问清楚你一些事,把一些话说透,行么?风溪是怎样的地方,我对那里知道多少,只要你愿意知道,我都会知无不言。”

小厮在一旁听到了这番话,没好气地斜了付琳一眼。他挺膈应她第一句话的——退亲与你来找三爷说话有什么关系?三爷要是想知道那些,有的是法子让你说。

俞仲尧已对付琳道:“我没必要听。”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进入风溪的捷径么?”付琳微笑,“我跟随姐姐离开时年纪很小,也正是因为年纪小,才对那条路记得分外清楚。况且,我们离开那里,也不容易,是尝试过多次才能成行的。再者,我们付家人在风溪到底是怎样的地位,是你该了解的。诸如此类的事很多,而我都可以告诉你。你可以不在意这些,你妹妹呢?你忍心延长与她离别的岁月?知道的多一些,离你们兄妹团聚的日子就近一些。”

俞仲尧看住她,“这是能够要挟我的把柄——你是这样认为的。你想得到什么?”

第33章

想要什么?付琳想要的自然是他将章洛扬、沈云荞丢下船去,想要他以兄妹团聚的前景为重放下心里那点儿执念——这些需要她说么?她不说,他也能一眼看穿。

事实的确如此。

俞仲尧未等她回答已道:“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不能给。我从未想过借助你得到捷径。”

付琳满脸惊愕。不想通过她得到捷径,又为何要她随行?只是想将她作为反过头来刁难姐姐的人质么?她不相信。如果他只是那样想的,未必能如愿,她未必做不出让他功亏一篑的事情。

俞仲尧漠然道:“我让你与简西禾随行,不是因为你有多大用处,而是要简西禾随着我走这一趟,我才能心安——廉王手下的第一幕僚,脑子兴许比廉王转得更快,甚至能将廉王取而代之。况且,他与你姐姐是故人,有些事,他们该当面说清楚。简西禾是人才,我当初独断专行,断了他的前程,未必无悔意。若是他能消除对我根深蒂固的偏见,日后未必不能成为皇上的左膀右臂。”

“…”付琳看着他,眼神濒临绝望。

“是简西禾执意带上你,他希望你们姐妹团聚,不想你在他离京之后陷入窘境——你为人处世诸多不足,开罪过多少人,你自己清楚。这绝不是我的意思。你要感激,感激他,你要恨,也去恨他,此事与我无关。”

他冷漠的语声,一字一句到了她心底。似是听懂了,又似是全然不明所以。

她不愿也不能接受这现状。

原来在他俞仲尧的心里,在他打定主意走这一程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通过她得到一丝便利。

她想让他利用,他不肯。她送上门来,他都不肯。

世间再不会有比他更强势更自负更冷酷的男子。

“收收心,安分度日,你便能有姐妹团聚那一日。否则——”俞仲尧正眼看着她,凝住她,“你会悄然无息地死去或是置身炼狱,若是我愿意,不论你是死是活,仍是我手里的人质——你的死活,除了付珃与简西禾,无人在意,而我要瞒过他们,很容易。”

付琳嘴角翕翕,一句话也说不出。

“哪怕你有分毫可取之处,我都愿意你出手相助,给你相应的补偿。只是可惜,你们付家姐妹过于不堪,要我接受你们的相助,远不如舍近求远另谋出路。”

眼前这女子做过哪些不堪的事,俞仲尧比谁都清楚。他若是被这样一个女子要挟甚至让她得逞,那边是此生最大的污点、耻辱。

付琳到此刻终于是明白了。明白了姐姐为何这般深爱再到怨憎这男子。

他没明说,但是她在以往因为境遇窘迫做过哪些不堪的事,想来他都听手下如实告知了。

不点明,却比点明更让人无地自容。

在他看来,他若是被她要挟甚至让她得逞,是一生最大的污点、耻辱。

他会让你极为清楚的知道他有多厌恶你,哪怕你为他死,他都不屑一顾,且引以为耻。

当真是能轻易将人伤到骨子里的男子。

可他怎么就不想想,她们姐妹两个因何沦落到了这一步?他敢说跟他一丝关系也无?

她心里很多责问的话,偏生说不出,一个字都说不出。

俞仲尧转身之际,吩咐小厮:“传话给阿行,闲杂人等,我不会再见。”

“是!”小厮眉开眼笑地应声。

随后,俞仲尧在船上巡视一番,中途开始头疼——时不时犯一下的病痛忽然而至。

他真是已经习惯了,神色如常地交代、叮嘱了手下诸事,转回房里,卧在躺椅上小憩,随意望向洛扬近日常停留的书案,心生暖意,不自觉地笑了。

片刻后,他终于明白,她与任何人的不同。

以前很多时候,他会觉得活着是个至伤至残酷的历程。一直失去,心头阴霾、遗憾越来越多,直至陷入永夜,再无暖光。

整颗心魂被滚滚红尘淹没、吞噬,残缺不全。

属于他的人生,从来不完整,太多的失望、心寒无人知。

有过那么几次,他觉得生而无望,甘愿埋骨黄沙,成为孤魂野鬼,笑看月光清寒、风沙漫漫。

太久了,心中无暖阳照临,无温情抚慰。

所以,时常对着满目满心的荒凉独酌。

直到她出现。

她是个好乖好乖的孩子,也像他小时候养过的那只猫。他不快时,猫儿并不会拱到他近前起腻,只是静静地趴在一边,郁郁寡欢地看着他,陪着他不高兴。等到他高兴起来的时候,才会摇着尾巴撒着欢儿地喵呜地叫着跑到他近前起腻。

她也是那样的,看他不高兴了,大眼睛里满含探究、关心地看着他,并不询问。等到他心绪明朗时,只是由衷地展颜一笑。笑起来,会让整个房间的氛围都无形中变得轻快起来。慢悠悠地与他说话时,并非有意,却总是让他心里暖暖的,生出满满的愉悦。

就是在那样一日日的相处之中,他喜欢上了她,只是总不肯去面对那份暗生的情愫。

直到确定她对自己也非寻常之际,才愿意并满怀欣喜地去正视心绪。

只是,她怎么没过来?不会是因着付琳的一些话对他心生抵触了吧?

这不应该是他担心的事,明知如此,还是担心。

原来,情意之中,谁都不能始终冷静理智。

心念一转,他又想,凭什么自己总要等着她过来呢?这又不是谁定的规矩。去看她好了。

俞仲尧起身,去了章洛扬的房间。珊瑚、芙蓉见了他,上前行礼,又指一指里间,“小姐在看书。”

他打个手势示意她们退下,缓步进门。

章洛扬卧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医书,看得专心致志,他脚步声又很是轻微,便没发觉他的到来。

俞仲尧唇角噙着一抹笑,到了床前,俯身拍拍她的脸。

章洛扬见他过来了,眼中流转着喜悦,“三爷…”双脚却灵巧地勾过薄被,藏了进去——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过来,在自己房里小憩,自是不会从头到脚地穿戴整齐。

俞仲尧笑意加深一些,只当没留意到她的小动作,拿过她手里的医书,坐到床畔,“看这些做什么?”

“没事做,就看看。”章洛扬抚了抚鬓角,觉着这情形实在是不像话,便坐起身来。

俞仲尧却已身形一歪,倚着床头,一臂将她身形揽过,搂在怀中,口中只是漫不经心地问:“哪儿来的医书?”

“…从云荞房里找来的。”章洛扬不自在得要命。再怎么样,她也不觉得跟他熟稔到了这个地步。但是他呢?——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他跟没事人似的,仿佛这样再正常不过。

是她没见识太保守,还是心不正想偏了?

他弄得她一头雾水。

俞仲尧觉出她身形都僵硬了,满心笑意,“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就是横竖都觉得这情形不对劲,一面挣扎着要再度起身,一面随口问他,“你怎么过来了?”没记错的话,他是第一次来她房里。

“过来看看你。”他说。

“是么?”章洛扬看出他脸色不大好,更急着起身了,“一定是哪儿不舒坦了。”

“真没事。”俞仲尧揽紧了她一些,“别动。就这样陪我一会儿就好。”随后摇了摇手里的医书,“说来听听,看出些什么门道了?”

一说起这个,章洛扬来了精神,认真地告诉他:“桂圆肉、玉竹、核桃仁、枸杞子叶都有助于安神助眠,只是可惜,我不知道如何入药方或是做药膳。”她沮丧地抿了抿唇,继而抬眼看着他,“改日你找个名医随行不行么?要么就找个药膳师傅过来。”

俞仲尧止不住地笑,“就知道你看医书是为了整治我。”

“什么叫整治你?我怎么敢?”章洛扬扯了扯他的衣袖,“行不行啊?”

无意撒娇,却分明就是撒娇的样子,

“行。”俞仲尧颔首,“这些药材我记下了,让人备着。还有没有别的?”

“有啊。”章洛扬掰着手指头告诉他,“还有陈皮、山药、冬虫夏草,这几种都是调理脾胃的,大夫或是药膳师傅一定用得到,不妨先备下。嗯,还有,你等我想想啊…”

她忽闪着纤长的睫毛,仔细回忆着方才看过的可能用得到的知识。

俞仲尧的注意力却始终都在她身上。

焕发着无形光彩的清艳容颜,悦耳动听的满带着对他的关心的言语,丝丝缕缕清浅好闻的香气,无一不让他怦然心动。

他随手把书丢到一旁,完完全全将她纳入怀中,头抵着她的头,“洛扬,我怎么这才遇见你?”

“…”章洛扬不知该气该笑,合着方才她说她的,他根本就没听。

“现在也不晚。”他说着,点了点她的唇,“不晚吧?”

章洛扬只顾着往后躲。

俞仲尧扣住她后脑,微微侧了脸,双唇果决落下,覆上她唇瓣。

他吮吻着她唇瓣,让她感知到他气息烫热。

他撩拨着她舌尖,惹得她不断地轻轻颤栗。

“三爷…”她语声有点儿发抖。他气息越来越灼热,让她心慌,手握住了他的手臂,想让他就此停下来。若是由着他,她不确定会发生什么,只确定那是自己所害怕的。

他轻轻的笑,语声略显模糊,“胡思乱想什么呢?我是胡来的人?”

章洛扬汗颜。谁敢说他现在不是胡来?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这时候,她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喧哗声。

按理说是不应该的,这是俞仲尧不允许的情形。

她抬手掩住他的唇,又聆听片刻,问道:“出什么事了?”

俞仲尧解释了一句:“让几个人去尾随的船只上,免得横生是非。”

“哪些人?”

“猜猜看。”他摩挲着她的下巴,笑得有点儿坏,“猜对了有奖,猜错了要罚。”

“…”章洛扬觉得,不管猜对猜错,好像都没好果子吃。

第34章

“不猜。”章洛扬推开他的手,别转脸,“又不是要紧的事,我可以去问别人。你就说你告不告诉我吧?”

俞仲尧轻轻一笑,“你是怕吃亏还是怕占便宜?”

与他有关的事,她吃亏跟占便宜都没差别。她只是笑着摇了摇他的手,“好了,别逗我了。”

“嗯。”俞仲尧就如实跟她说了,“二爷和付琳带来的随从,我命人打发去尾随的船上,给他们换了日常服侍的人。”

原来是这样,难怪外面会有喧哗声。孟滟堂与付琳此刻怕是都急着责问俞仲尧。而这样一来,俞仲尧是摆明了态度:你们的一言一行我都能及时得知,想安稳度日的话,便安分一些,大家都省心。

俞仲尧吻一下她额头,起身下地,用下巴点一点那本医书,“别看这些了。以往曾有名医为我诊治,并酌情调制了药酒,阿行命人带来了。以前是真懒得碰药酒,往后每日饮用便是。”又解释道,“药膳或汤药都不是短短时日便能见效,且过段日子就要上岸赶路,不可能按时服用。等安稳下来,都听你的,行么?”

章洛扬知道他说的都在理,便笑着坐起身来,点一点头,又问他:“你脸色不好,到底怎么了?”

“有点儿头疼。”他拍拍她的脸,“看到你就好了。”

“才怪。”章洛扬撇撇嘴,脸色一点儿都没好转,“骗人。”

俞仲尧一笑,“瞎担心。我回去了。”她去他房里,都知道她要帮他个小忙,逗留时间久一些也无妨。他来她房里却是不能由着性子逗留太久。

章洛扬想了想,“小时候,我有一阵子总是头疼,奶娘经常给我掐头,会好受一些——等会儿我去找你,好不好?”

俞仲尧俯身捧住她的脸,目光流转着温柔、感动,“你怎么这么好?”

她眯了眯眼睛,推他一下,“你先回去。”藏在薄被里的双脚动了动,总不好又当着他的面穿鞋袜。

俞仲尧则隔着薄被握住了她一只玲珑天足,“又不是没见过。”

章洛扬不由赧然,又推他,“不管,你先回去。”

俞仲尧低低地笑着转身,略整了整锦袍,负手踱步出门。

**

高进坐在椅子上,神色平静地喝茶。

沈云荞坐在他对面,在看一封书信。

是她的继母沈太太写给她的亲笔信,自然是极力劝她回京。沈太太说她逃离前后捅出的篓子,让她和章洛扬成了出了名的饱受生父继母苛待的苦孩子,也让沈家和章家沦落为虐待嫡长女的门风不正的笑柄。

沈太太苦口婆心地劝她看清形势,隐晦的指出在孟滟堂和俞仲尧中间徘徊的人,绝对得不到好下场。此外,让她设法从他们眼界内逃离,尽量在入冬之前返回京城。因为,沈老爷放下话了,要是她执迷不悟,那么沈家只当没有她这个女儿,日后断绝关系,让她自生自灭。得了富贵或是惨死街头,都是她的造化或孽债,沈家一概置身事外。

沈云荞看完信,扯扯嘴角,心说继母倒真是看得起她。在沈太太眼里,她能从京城悄无声息地逃离,便也能在俞仲尧或孟滟堂眼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开什么玩笑呢?

她和洛扬那点儿功夫,她的易容术,对付大多数人绝对没问题,可要是想用来跟孟、俞二人较量,便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徒留笑柄。

她们很不走运,精通的一切在遇到了他们之后都成了摆设;她们也特别走运,最先识破的俞仲尧发善心收留,让她们舒心度日。

——这一路,简单说起来,是这个情形。

可就算不是这个情形,就算日子过得艰辛无比,她与洛阳也绝不肯回去的。

回去做什么?让各自的继母费尽心思地逆转局面,把一切罪名扣在她们头上?日子会过得更加憋屈。

憋屈窝囊地过一辈子,还不如痛快地挨一刀丧命来得痛快。

继母想吓唬她,以前兴许还能让她犹豫片刻,现在眼界开阔许多,才不会在意别人的危言耸听。

沈云荞将信纸折起来,放回信封,问高进:“她写给我的信件,怎么是由你交给我的?她现在恐怕都不知道我身在何处。”

高进如实道:“沈老爷似是对你分外失望,眼下听从三爷吩咐闭门思过。可沈太太到底是有些不甘,闲时没少想法子,想与你互通书信,好好儿说道说道这些事。我留在京城的心腹得知了,便做了这顺水人情。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你做到心里有数未尝是坏事——我是这么考虑的,你要是觉得我多此一举,也是情理之中。”

“怎么会。”沈云荞抖了抖信件,轻轻拍在桌上,“反正也是闲着,看看她这些废话,权当打发时间了。”

高进失笑,“权当你没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