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昏之际,姜氏命人将醉仙居里的各色调料分出一部分,送来了俞宅。

俞仲尧命人逐一检查,确定全部没有问题,才让人送到厨房和几个院子里的小厨房。

暮光四合时,付珃被人送了回来。

付玥也过来了——她现在的住处是俞仲尧命人给她安排的,出入各处,都有俞宅的人随行。听得付程鹏的死讯之后,她在人陪同下回了付家,到此时才出来。

过来之后,她先去见俞南烟。

俞南烟问道:“付程鹏留给了你一些产业,你已听说了吧?”

“听说了。”付玥笑着点头,“这件事倒是真的没想到。”

“可终究算是好事吧?”

“自然。”付玥笑容婉约,“你也清楚,我以往最害怕的事情,不过是不知哪天被付家逐出门外,要靠你接济度日。日后手里有了薄产,下半生总算是不用担心饥寒交迫了。”

俞南烟认真地叮嘱:“那你可要精打细算,尤其往后嫁了人,一定要先立个字据,防着被人算计了去。”

“我才不嫁人呢。”付玥笑道,“往后只想好生打理手里的产业,衣食无忧之后,一个人舒心自在地度日。嫁人做什么?不知何时就要伤心生气。”

俞南烟失笑,也不规劝,“反正你知道为自己打算就好了。”各人经历不同,换了谁是付玥,也会对男欢女爱儿女情长心生畏惧,不敢碰触。

“你只管放心。”付玥想到南烟迟早要离开风溪,不免伤感,“等你走后,怕是音讯皆无…唉,你帮了我那么多,我都还没报答你呢。”

“净胡说。”俞南烟笑道,“明明是你帮了我很多,你是我在风溪唯一的好友。”

她们两个结缘,起先是各自相互同情,在付家,都是局外人,常年被当成一件不起眼的家什扔在角落。

只有老太太心疼她们,觉着都是苦命的孩子,满心盼着两个人勤走动,起码别那么孤单。

但是,两个人都是极为谨慎的性情,见面只是说些场面话。

老太太病故之前,一次付玥急火攻心,病了,房里的小丫鬟急得直哭,去求俞南烟过去看看。

俞南烟过去给付玥看了看,往后便隔几日就过去一趟,更换方子,温言软语地宽慰。

是这样真正有了点儿交情,平日常不落痕迹地帮彼此一点小忙,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却很少。

后来,付珃有些事用得到付玥,付玥妥当地办好了,在明面上就成了付珃的小尾巴,常常以仆人之姿相随,服侍左右。

有一阵,俞南烟挺心寒的,想着到底是切实的利益大过天,自己注定要在风溪孤苦无依地活下去。

直到付程鹏要她去给姜氏诊脉、调养,付珃派付玥随行盯梢。

俞南烟想着,付程鹏若是知道自己与姜氏投缘,不会不悦,而付珃就算是再生气,也不敢与她老子对着干。也就大大方方地让付玥随行,却是一句客套话都不肯说了。

却是没想到,付玥根本就无心窥探,每次到了姜氏住处,只是在厢房坐一坐,随后就去前面酒楼喝杯茶,看看街景。

一段时间之后,付珃见到俞南烟,满意地笑,“算你识相。要是与醉仙居那边的人串通一气生事,我那个爹不会把你怎样,我却会把你扒皮抽筋的。”

俞南烟只觉得好笑,胡乱点了点头。后来才反应过来,这一定是付玥帮自己从中周旋说好话的缘故,付珃才对她打消了一些顾虑。

第二日再相见,心境自是不同,和颜悦色地跟付玥打招呼。

付玥笑微微地说:“你总算是不生我的气了。”

俞南烟就说,“要是你大姐不找我说话,我一直都不会知道。你该早些告诉我。”

“我也只能这样帮帮你,别的人,别的事,我还是要按照付珃的吩咐行事。”

可即便如此,已是极难得。自然,俞南烟听出了玄机,“你是说——”

“我总要自保啊。”付玥的笑容可怜兮兮的,“要是长期被丢在一边,没人理会,我这一辈子可就完了。既然付珃给了我机会,我就一定抓住,好歹要筹谋着找个出路,离开付家才好。”

“原来如此。”俞南烟到那一刻,才发现这女孩不简单——骗过付珃那个疯子,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付珃对她是千防万防,对付玥相对于来讲已是很放心了。

是这样,来来往往间,两个人有了真正的交情,往返醉仙居的路上,时不时说说自己眼前的烦恼,日后的顾虑。

也有很多开心的时候,时不时送对方一个小物件儿,一同不落痕迹地惩戒在付家给她们脸色瞧的恶奴。

俞南烟听得付玥与蒋轩的闲话时,特别紧张,起初询问几次。

付玥只是道:“将计就计罢了。”多余的却是不肯说。

俞南烟能理解。对于自己来说,姜氏身边的人,也是该留神关注的,但是对付玥来讲并不是那么回事。付玥是那种尽量将身边的人与事简单化的性情,只对几个人好,而这几个人的亲友,她都撇清关系。

时至今日,付玥总算是有了个稳妥的环境,俞南烟真是自心底为她高兴。

几年的交情,孤苦无依时得到的友情,纵使终将离散,但她会永远铭记在心。

此刻,付玥主动说起与蒋轩让付珃的人误会的事:“那次的事…其实就是个巧合而已。付珃房里一个丫鬟说想吃醉仙居的菜了,让我陪她去一趟,她在马车里等着,我去里面点菜拿菜——你也知道,付珃一直都是对我颐指气使,她身边的下人也就不把我当人看,凡事都喜欢吩咐我。我就去了,出来的时候食盒很重,我拎着吃力,蒋轩见了,就帮我拎到马车前,我道谢行礼的时候,忽然有个人冲过来撞了我一下,我就撞到蒋轩怀里了,登时闹了个大红脸。蒋轩也挺不自在的。但是毕竟是意外,我没当回事,坐在马车里的丫鬟却看到了那一幕,误会了,回去之后直跟付珃嚼舌根。”

俞南烟讶然。

付玥蹙了蹙眉,“那些人说话自来刻薄,又不把我当人看,便说我色胆包天,居然去勾引与付家有仇的人。我还算了解付珃的性情,她很自负,有些事你一味拧着说,就算是实话,她也不大相信,还不如认下来。我当时就给她跪了下去,说的确是看中蒋轩了,但是没敢奢望与他怎样,随后才解释那件事纯属意外。”

“然后呢?”

“我想起那个情形就颇为尴尬,可能神色与平时大不相同,付珃只是冷笑了一阵子,也没再追究。可是之后,她房里的人得空就拿这件事羞辱我…”付玥咬了咬唇,“我能怎样?话说出去了,付珃大抵也是信了几分,索性就让她把这件事当成拿捏我的一个把柄。”她垂下头去,“这几年,我送过蒋轩几个小物件儿,荷包香囊扇面之类的…付珃啼笑皆非的,揶揄我居然是个痴情种。”

俞南烟思忖片刻,“那么,蒋轩呢?他是什么态度?你又是怎么与他说的?”

付玥险些抹汗,“我最怕的无非是出了岔子被付珃施手段弄得凄惨无比,自然要做足戏,跟蒋轩…有两次也说了几句暧昧不清的话。他大抵是相信了。并不晓得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你也清楚,偶尔我会与他见见面,说一阵子话。唉,都成习惯了。”

“那么,你打心底觉得蒋轩这人可靠么?”

付玥笑得意味深长,“你心里清楚得很,居然还问我。他身边的伙计跟我抱怨过两次,说姜老板居然不肯完全相信大掌柜的,菜色怎么也不肯一次全盘教出来。”

话已说得很明白了。

俞南烟到此刻,只是心疼付玥,“这些年,真是苦了你。”受尽了委屈,甚至于要自己造势,由着人指指点点。

付玥失落地笑,“谁叫我没有一技之长呢,要是像你一样有超出常人的本事,也不至于被人这般轻贱了。”

“没事没事。”俞南烟由衷道,“我的医术你是没法子学到,但是我嫂嫂还有沈姐姐所知的事情,都能让你在风溪过得风生水起,例如沈姐姐精通装扮人,最擅长调制胭脂水粉,我嫂嫂绣艺特别好,比姜老板还好,还会画出很多我家乡的陈设的样子,让她们随意留下点儿东西,足够你用了。”

付玥倒是不贪心,“不用,你别为这种事麻烦她们。”

“这话可就见外了。别说她们跟我亲如手足,便是生分,我也得设法帮你。”俞南烟握了握付玥的手,“我离开之前,一定要看你过得舒心自在,不然可不能心安。”

付玥满目感激,“南烟…”

“但是你往后也要多结交些朋友,就算是没有交心的,也要找几个陪着自己消磨时间的人。”

“我晓得,我晓得。”付玥频频点头,已是泪盈于睫。每次一想起南烟要离开,便是心酸难忍。

丫鬟在外面通禀,付玥可以去见付珃了。

付玥打起精神来,问蒋轩来了没有。

丫鬟答已然来了。

付玥笑着起身,辞了俞南烟,转去简西禾的院落。

蒋轩就在院门外等着她。

付玥对他颔首一笑,一起去了后罩房。

简西禾是爱干净的人,命人给付珃冲洗了一番——只是冲洗,用冷水反复将人冲洗一番。想让简西禾命人服侍着付珃沐浴更衣,在如今是天方夜谭。

两个人出现的时候,付珃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看到他们,目光恍惚。

付玥微笑,“付程鹏死之前做的决定,你听说了没有?我厌恶他,但是不厌恶钱财,他给我什么,我就接受什么。对了,我现在有南烟和他兄长命人照料,你不必担心我。”

付珃惊愕地看着付玥,似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的确陌生,这哪里是那个一直对她俯首帖耳的女孩子?

“抱歉,我欺骗了你这么久,让你误会了。”

付珃泛白的嘴唇颤抖着,视线缓缓转移到蒋轩身上,用口型询问:“你呢?”她喉咙作痛,一时间出不得声。

蒋轩平静地看着她,“抱歉,我让你误会了很多事,包括我倾心于你。”

语声落地,付珃盯着他发愣,付玥则大为意外,侧目看住他。

第68章

付珃紧盯着蒋轩,仿佛被定格在了原地。

蒋轩笑容可掬。

付玥没来由地觉得情形有些诡异,想尽快离开。但是理智又告诉她,不能走。

半晌,付珃才能说话,语声分外沙哑:“你给我滚!”

“你保重。”蒋轩转身时对付玥道,“我在门外等你。”

付玥无所谓地点一点头。

付珃道:“如果俞仲尧没来风溪——”

“那么,付程鹏不会这样快就万念俱灰,你也不会这么快就落魄,我还是会依附于你。”付玥如实道,“可惜,他们来了。我不会像你一样一条道走到黑,我要随着形势的变化,做出相应的选择。”

“真是辛苦你了,从小到大,除了我离开的那几年,你见到我,从来是毕恭毕敬。这么多年…”付珃语声中有了一丝苦涩,“你跟我做戏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习惯了就好。在付家,我对谁不是这样?以我的地位,敢对谁挺直腰板?”付玥微笑,“不过,我也不是不感激你的——你将南烟带到了风溪,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朋友,不再孤单,不再觉得生而无望。”

“你跟俞南烟是好朋友,这是我没料到的。那么,你对蒋轩,也是做戏欺骗我?”

“将错就错罢了。”付玥眨了眨眼,“幸亏如此。一来,我就算是对他有几分真心,你也盼着我移情别恋——带我来见三爷,不就是做的这种打算么?二来,他钟情于你,不论真假,都不需别人再接近他。”

“所谓的钟情,你也看到了。”付珃环住双膝,把脸埋在膝上,“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会自尽,没想到你对蒋轩、蒋轩对我都是逢场作戏。原本想着,付家、蒋家是仇家,你们两个不论真假,传出闲话来就是天理难容,不会不怕人四处宣扬惹得父亲勃然大怒,必然会听从我的安排,寻机对姜寒伊、章洛扬下毒手…错了,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认真说起来,付珃这样的反应,不在付玥意料之中。她以为付珃会很快崩溃,但是没有。

可是无所谓了。

她讨厌付家的人,但是并非恨之入骨。过来走这一趟,最重要的一个目的,是听听蒋轩怎么说。

她没再逗留,转身出门,与蒋轩一起往外走。原本,是应该尴尬的,此刻却是满腹狐疑,并且,对这男子有些轻视。

到了院门外,她跟他道辞,“我还要去找南烟说几句话。”

“好。”

“你…日后作何打算?”付玥问道。

蒋轩微笑,“一如既往,打理好醉仙居。倒是你,往后光景会有所不同,恭喜你。”

“多谢。”付玥迟疑片刻,还是询问道,“我不明白,你为何会让付珃误会你钟情于她?既是如此,你又为何不早些与我把话挑明?”

“挑明与否,你不还是要将错就错么?”蒋轩笑道,“我让她误会,也属意外,且是在你的事情之前。这种事辩解就是越描越黑,你该比我清楚。说到底,你我之间,从来没说过几句心里话。”

付玥其实还是一头雾水,面上却是点点头,辞了他,去找俞南烟说话。

俞南烟正仔细梳理着关于蒋轩的细枝末节。沈云荞复述的蒋轩的话,与付玥讲述的与他的由来,虽然大体相同,但有几处存在偏差。

兴许是不该计较的,毕竟有些时候,人对于往事的记忆会有些模糊不清。

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这一点与付玥不谋而合。

蒋轩与付珃何时相识,是否一度暗中来往,这些都是不得而知。付珃不会说,蒋轩更不会说。

既是说不通,让人心生疑惑,便该留心防范,直到不再存疑为止。

付玥留下来用完饭才离开,期间两人说的都是关于蒋轩其人。

付玥走后,俞南烟去外院找到俞仲尧,把心中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俞仲尧的结论很简单:“两个都命人盯着。”

“你是说,连付玥都不能相信。”俞南烟有点儿无奈。

“两个人所说的话,都没有别人作证,所以我只能一视同仁。”俞仲尧一笑,“清者自清。我不能因为你看重付玥就深信不疑。”

“我明白。”俞南烟由衷地道。哥哥和阿行、高进都是一类人,就如他们深信嫂嫂,最初却不肯相信姜老板,一再查证核实,到如今才完全放下了戒备。沉吟片刻,又道:“可以找人询问核实的。”

“不需要。”俞仲尧摇头,“何必浪费弟兄们的精力,横竖都要提防着。”

俞南烟无奈,“好吧。”

“我不是信不过你的眼光,只是一贯如此行事。”俞仲尧安抚一笑,“便是我不这样,弟兄们也会照常行事,瞒着你便不如一早告知了。”

“知道啦。”俞南烟笑道,“就像你说的,清者自清。”

**

转过天来,姜氏搬来俞宅,蒋轩亲自送她过来。

居民们听说了,只说姜氏终究是有福气,再不需独自劳心劳力维持生计。

付珃病了,简西禾命人给她灌了一碗药,便让谢家的人带着她继续去游街。从这日之后,付珃形容枯槁,始终神色茫然,偶尔会让人疑心她已神志不清,变成了傻子。

简西禾并没让手下对她刑讯逼供,反倒是找来了她几个心腹,逐一问话。结果令人很失望,没人知道陆群之事。

但简西禾并不心急。日子还长着,慢慢来。

况且,他心里其实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想早日证实罢了。

证实之后,他要用什么事来打发光阴?

同住在一个宅邸,不乏与沈云荞碰面的机会。

不需问,他已明白。倒不是能从她脸上看出端倪,是高进那从心底洋溢出来的喜悦让他确信无疑。

这日,他与沈云荞迎面遇到,连个打岔的外人都没有。

沈云荞对他笑了笑,迟疑着要怎样跟他说出心意。怎么样也该给他句准话吧?她想着。

简西禾却不想她为难,先一步道:“我清楚。你过得舒心就好,不必顾虑别的事。”

“谢谢你。”沈云荞由衷道谢。

之后,两人一个走向内宅,一个去往外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