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如此,行不行吧?”沈云荞笑道,“昨日您宴请宾客,明日亦如此,今日却没什么事儿——我都清楚。”

“行,怎么不行。”姜氏拍拍身侧,“快坐下说话。”

沈云荞落座,先与倚着大迎枕俞南烟说笑几句,随后问起方才听到的事:“贺家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南烟快跟我说说吧。”

“我知道的事情也不太多,只是记得贺氏两个女子——都是小时候的事情。”

“那也跟我说说吧,你知道两个,我却只听说过一个。”

“好啊。”俞南烟道,“你知道的定是来日的萧夫人贺涛,情理之中的事儿,她当初可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十三四岁便美名在外了。”

沈云荞颔首,“没错,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啊,”俞南烟的神色有点儿别扭,“就是贺涛的堂姐贺汮,其实也是貌美惊人,但是更有才华,那时可是无人争锋的才女,棋艺高超,满腹经纶。”

“这个女子…”沈云荞思忖着,“隐约也听说过吧?只是没放在心上。我十多岁的时候,京城里顶着个什么名声的女子可是大有人在,一个个的…”她未说出的话,是这些女子不是千方百计进廉王府,就是想要找个由头进宫往俞仲尧跟前凑。

“的确是这样。”俞南烟点了点头,“那时候什么琴艺第一、舞姿第一、诗书第一的美人儿太多,叫人眼花缭乱的。这些女子以贺涛的家世最显赫,落难时最叫人唏嘘,由此人们便是没见过她,也会铭记在心。”

沈云荞打量着俞南烟的神色,“你说起别人来都是大大方方的,只方才说到贺汮的时候有些不自在,为什么?”

“嗯…”俞南烟嘟了嘟嘴,“因为我哥哥也认识贺汮,是我和皇上做的好事。”

姜氏与沈云荞听了,俱是惊讶地睁大眼睛,异口同声:“怎么说?”

俞南烟愈发不自在了,扯了扯姜氏的衣袖,“我就是想跟您提前招供,担心您日后听说了什么闲话放在心里。”

沈云荞从大炕另一侧转到俞南烟身侧,捏了捏她的鼻子,“快说,怎么回事。”

俞南烟笑着推开她的手,“我七八岁的时候,哥哥就正是娶妻的年纪。宫里人总是念叨,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大概是谁都看不上吧。另外,太后与人偶尔也说起这档子事,询问哪家闺秀样貌才情兼具,想给哥哥赐婚。我和皇上那时候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听了就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经常撺掇着太后召一些闺秀进宫,让我哥哥也挨个儿见见。”

这一点,姜氏与沈云荞倒是有耳闻。

俞南烟继续道:“太后本就有这心思,一听真就张罗起来,隔三差五设宫宴,让夫人们带着自己的女儿赴宴,亲眼看看哪些闺秀是真的出众。皇上和我也跟着去看。后来太后相中了几个,另外特意安排,让她们与哥哥见见面。我哥哥没闲情看人跳舞,更不爱听人唱歌弹琴什么的,留下来的几个,都是棋艺不错,善于舞文弄墨。贺汮就是在那时认识我哥哥的,贺涛是在她之后才名动京城的。”

姜氏与沈云荞俱是看住她,静待下文。

“那时候,皇上午后时不时地拉着哥哥去御花园转转,太后就是利用这种机会撮合姻缘。”俞南烟汗颜不已的样子,“皇上知道哥哥偶尔自己和自己博弈,便缠着哥哥与那几位闺秀较量一番,他在一旁看着。这个无伤大雅,哥哥就同意了——不同意的话,皇上就会真假难辨地哭半天吵他。这样你来我往的几次之后,以贺汮棋艺最佳,闲来给太后抄录的经文、做的画也是最见功底,有的朝臣看了,都是赞不绝口。说起来,贺汮算是我和皇上看着比较满意的人,但是不是一见就喜欢。”

沈云荞啼笑皆非。

“太后时不时传贺汮进宫,以让她抄写经文为由,实则是让她与哥哥多见见,下棋期间多说说话。但是哥哥只应付了几次,之前都是有胜有负,最后一次,哥哥不知道是怎么气不顺了,一点情面也不讲,连赢三局,棋局上恨不得杀得贺汮片甲不留。之后,他就再不肯应付这种事。太后那边也不好因着这一件事就不再让贺汮进宫了,怕她面子上过不去,还是一如既往。有那么一段时间,贺汮时不时出入宫中。后来是她自己称病在家,再不露面。”俞南烟的神色变得自在了,眼里也有了些敬意,“转过年来,她与家人离开京城,去了青海,长居贺园,至今未嫁。到底因何而起,那时我无从得知,也很快就开始留意别的闺秀。”

“是这样…”沈云荞思忖着,“听起来也不算什么,但是事情应该是没这么简单。贺汮定是钟情三爷的吧?再者,三爷对这女子该是尊重的。再就是,廉王将章文照发落去了贺园,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事情——比你知道的要多,所以才这么做。最难得,是三爷也默许了。”

俞南烟忙道:“那些应该是关乎官场上的是非,贺汮的兄长也不简单。唉,哥哥与贺汮充其量就是棋友,不会有别的。”

姜氏与沈云荞不说话,只是笑微微得看着俞南烟。

俞南烟把脸埋在大迎枕上,“唉,再大不了,就是个朋友情分。你们可不能多想啊,要是哥哥看重她,我怎么会不知道?哥哥身边的人,现在哪一个是我不知情的?回去我问问哥哥再告诉你们,这总行了吧?”

沈云荞拍了拍俞南烟的背,笑不可支,“只是你胡乱心虚而已,我们可没说过什么。”

“我只喜欢嫂嫂,别人我都不喜欢。”

你哥哥也是这样的。沈云荞腹诽着,笑出了声,“你就别管这些了。”

姜氏也道:“你一个女孩子家,问你哥哥这种事可不妥当,算了。”之所以这样说,是清楚俞仲尧与贺汮之前没什么。孟滟堂中意洛扬的事情,她早就知晓——要是俞仲尧哪怕和别的女子有一点儿暧昧,孟滟堂在与洛扬初相识的时候,早就如实相告了。

俞南烟这才松了口气,“你们不知道啊,我生怕阿行哥哥与贺涛成婚之后,你们听说些不该听的,找我兴师问罪。”

“瞎担心。”沈云荞岔开话题,“说说贺涛这个大美人儿吧?”

“真的是美人儿,与嫂嫂和你不同的美,艳若桃李的那种。”俞南烟说起贺涛,语气很愉悦,“她比我哥哥小几岁,那时候进宫,见到太后、皇上都不害怕,只看到我哥哥就战战兢兢,脸色都发白。关键是偶尔也只是远远瞧见一眼,就从心里打怵,也不知道她当时听说了些什么。”

沈云荞则在心里盘算着时间,心说那会儿你哥哥正是杀人如麻的时候——正在一步步扩充势力,还没完全站稳脚跟的关头,亲力亲为的时候怕是都不少。当初的小孩子,现在的俞大小姐,谁会好端端与她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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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涛款步走进俞府的城外别院,萧衍命人送她前来。

走进光线充足的花厅,机灵的小厮对她指一指屏风后,这才恭声道:“三爷,贺大小姐来了。”

“知道了。”屏风后传出男子悦耳的语声,但是似乎并无转出屏风的打算。

小厮垂首站到门边。

贺涛敛衽行礼,“妾身贺氏,前来向三爷道谢。”

“免礼。不必。”

“…”贺涛站直身形,微微抬头,看向屏风。

屏风上是一幅秋日山水图,颜色素净,后面的情形隐约可见。

屏风后设有桌椅,着深色衣物的男子坐在矮桌前,手里在忙碌着什么事。

“令尊还好?”俞仲尧问道。

“还好,身体正在痊愈。”贺涛答道,“加之这段日子家中人来人往,白日里家父要在病床上应承人,晚间便是有精气神,也不好上门叨扰三爷。是因此,妾身才自作主张,先行来向三爷道谢。”

“萧衍最费心力。”

“…”俞少傅吝啬笑容,惜字如金,这是出了名的。贺涛不得不承认,跟他说话可够累的。

俞仲尧站起身来,转过屏风,手里拿着一枚印章,示意小厮。

小厮连忙上前去,拿过印章,转交给贺涛。

俞仲尧道:“交给令尊。”

“是。”贺涛行礼道谢,随后抬眼,看清了男子容颜。

她见过他,他却一定不记得她。那时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名门闺秀,他则已是让人闻名变色的狠辣人物。

记忆中当初的俞仲尧,似一柄出鞘的剑,周身透着森寒气息,远远观望,便叫人生出压迫感,满心畏惧。容颜过于俊美,过于沉冷内敛。

眼前的俞仲尧,眼神清朗,意态内敛,但还是给人十足的压迫感。

这是威慑天下的人。天下人包括她贺涛。

贺涛太清楚他做过的一些赶尽杀绝的事,这几年要不是与萧衍渐行渐近,此刻真就要变回当初那个看到他就变色的女孩了——萧衍与他的气质有些相似之处,经历、性情中大抵也是有着类似之处。

“回去吧。”俞仲尧转身回到屏风后面。

贺涛透了口气,称是告辞。对他道谢,是她成婚前最要紧的一件事,回去后,真的可以安心待嫁了。

她往外走的时候,看了看那枚印章,目光微凝。

若是不细看,还以为就是父亲被罢官之前常用的那枚印章。敛目细看,发现刀工的雕篆更加细致更有力道。

俞仲尧真的是有这份闲情——以往与萧衍说闲话时,听他提过几句。

俞仲尧送给父亲这枚印章,用意深远,意味的事情太多。

经年之后,不是真正记挂贺家的人,谁还记得这样的小事。

小事有时候最见人心。

他始终没有忘记父亲,始终记得父亲曾承受过的不白之冤。

这样的一个人,怨不得双亲始终相信会得昭雪,怨不得萧衍对他是死生相随的情义。

她舒心地笑起来,用帕子包好印章,小心翼翼地放到荷包里。

**

萧衍与贺涛成婚之前,孟滟堂又去了两次宫里,跟皇帝重提离京之事。

皇帝说完了场面话,也就点头同意,末了问道:“打算去何处?”

“塞外听风,江南看雨,海上观潮。”孟滟堂如是说。

那倒真是舒心自在的日子。皇帝心里很羡慕他。

“此事不曾外传吧?”孟滟堂道,“我想悄悄地离开。”

皇帝道:“朕刚刚才准奏。”

“那就好。”孟滟堂离宫。

皇帝都没想到,他第二日就甩手走人了,临走前给党羽留下了一封信。

廉王的党羽看过信件,俱是脸色煞白。

孟滟堂在心里说,他便是就此不再回来也没事,俞仲尧不会大开杀戮。

他的看法,自然不能代表别人的看法。

皇帝觉得轻松不少,转头去问太后,怎么不赶紧让俞夫人几个进宫来呢?

太后说要过几日再说,眼下几个人定然都很忙碌——

萧衍与贺涛的婚事,姜洛扬、俞南烟、沈云荞都少不得到萧府帮着打理一些事情。

事实正是如此。

俞南烟是萧衍的半个妹妹,如今有姜洛扬带着,可以四处走动,更可以到萧府帮忙张罗婚事。

贺涛那次去见俞仲尧,姜洛扬事后才知道,那日一早带着珊瑚、芙蓉去划船了,倒也不觉遗憾,反正日后总要见面的。好奇归好奇,但是并无迫切地想结交的意愿。到底每个人的性情不同,交际的人的圈子也未必相同,都要随缘。

沈云荞大大方方地与姜洛扬提了提俞仲尧和贺汮的渊源,怎么也没料到,姜洛扬听了竟是有点儿开心:

“真的是才女么?还是三爷不厌烦的人?好事啊。要是与他有渊源的都是付家姐妹那样的品行,才真正叫人头疼。”

沈云荞愣了愣,随即哈哈地笑起来,“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之后,姜洛扬又不在意地摆摆手,“咱们两个还在闺中忙着吃吃喝喝想法子赚钱的时候,他们已经是响当当的人物了,我们能侧目,别人自然也会。像这种事情,真的假的都少不了。我是不会放在心上,你往后要是听说了高大人一些事,也不能急着发脾气。”

“是这个理。”沈云荞仍是笑,“要是别人都看不上他们,那我们就要怀疑自己的眼光了。”

贺汮的事,就被这样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到了吉日,萧衍与贺涛成亲。

姜洛扬与沈云荞终于得以见到几年前的京城第一美人。

正如俞南烟说过的,贺涛艳若桃李。女子的美,各有不同,有的是无论如何都好看,但是不带锋芒令人觉着可亲的,例如姜洛扬和沈云荞、俞南烟这种,有的是初相见已觉眉眼可人,越细看越好看,例如付玥的情形,而贺涛的美则是透着锋芒的——会遭到不少女子羡妒。这样的女孩,容颜便会女子争论不休的话题,想不出名都难。

贺涛这几年从官宦之家一度落魄至经商的地步,吃过很多苦是必然的。但是岁月、磨难并没消减她的美——

“竟还是那副招人恨的样子!”

人群中不知是哪个贺涛的旧日相识之人低声却语气恶劣地嘀咕一句。

姜洛扬与沈云荞都听到了,相视一笑。

容颜未改,日后曾与贺涛作对的人的确是会更恨她——萧衍萧侍郎绝不会容着别人欺负自己娇妻的。

此外,姜洛扬留意过,发现贺汮及其兄长并没露面,大抵是不想凑这种热闹,以山高路远为由推辞不来的。

转过天来认亲,姜洛扬并没露面,沈云荞去了。是俞仲尧提前知会了姜洛扬的缘故,“没必要过去,咱们萧侍郎的夫人视我为凶神恶煞,眼下刚刚改观,可是你若前去捧场,她少不得以为你是样貌无辜城府深藏的人物,到时她要是紧张起来,反倒不好。我们都去喝过喜酒了,心意已到。”

姜洛扬失笑,“行啊,反正我也见过她了,日后有缘就来往,无缘也不强求。”心里却在想:你到底是做过怎样的事情,叫人家听说之后吓成那样的?但是转念想到自己初见他时的情形,也就释然。别说当年的贺涛、去年的她,便是云荞那样的女孩子,当时不也是忐忑难安么?到现在了,云荞与他说话才真的随意自在起来,以往可都不敢与他开玩笑的。

俞仲尧开始每日上朝、按时回府,与妻子过上了寻常夫妻的日子。

姜洛扬完全不需愁没事可做——太后考虑周到,提前命人让内侍来传话,让她三日后下午进宫,由此,可以好生安排时间,免得对别人失约。

她尽量快速地理清楚了府里的事,眼下俞仲尧只让她打理着内宅,摸清楚府里主要的大丫鬟、管事的脾气之后,再兼顾别的事。

这些容易,慢慢相处细细揣摩就好。

连翘来禀:“顺昌伯眼下应该是拮据到一定地步了,整日里想法子弄银子呢,先是在工部压着他手下的人找些有油水的差事,甚至还让大夫人和孙姨娘帮他想法子弄银子。他对大夫人说,只要给他弄到几千两银子,他便与之和离,让章兰婷也与武安侯世子和离。”

“…”姜洛扬对这人真正是无语到家,之后吩咐道,“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帮他找一条财路。大夫人和孙姨娘别说手里没银子,有银子也绝不肯给他。做官的想捞油水,便要触犯刑律,那些自有三爷命人盯着;官员私底下想摘借银子,最常走的一条路,你清楚吧?”

连翘心念一转,明白过来,笑道:“您放心,我去找人打听一下,找个本就黑心的该处置的人,给他好好儿地挖个坑。”

当日,章兰婷派一名丫鬟来传话,意在询问姜洛扬是否知道顺昌伯急于求财。

姜洛扬说有耳闻。

之后那丫鬟又道:“我家大奶奶说,夫人已经对顺昌伯忍无可忍,俞少傅大抵也是如此。既然如此,假以时日之后,顺昌伯定会被撵出京城。我家大奶奶的意思是,到时候还望您与俞少傅成全,把顺昌伯这个人交给她。她会让顺昌伯不得安生,潦倒终生。”

姜洛扬摇头,“这件事我做不得主,不能答应。到时候再看情形。”

顺昌伯那种人,只要还能四肢健全地活着,说不定就能打着她或母亲甚至俞仲尧的名头去招摇撞骗惹是生非——她是真把那个人的卑劣看尽了,看够了,也忍够了。

到时候,还是让俞仲尧看着情形发落吧。

母亲这些年的憎恶,自己这些年来的心结,都因那个男人而起。只有确定他不会在出现在生事之处,她们才能踏实的过日子。

再说,就是没有这些顾虑,章兰婷那个人,她也不能不防备,没可能相信她。

**

三日后,姜洛扬、沈云荞、俞南烟去了宫里。

这次三个人只是陪着太后闲话家常,去了御花园赏花。这就不是心急的事,俞仲尧没安排下去,大抵是想看看皇帝是何反应。

皇帝当日老老实实的,留在养心殿,和他的俞少傅一起批阅奏折。

三人告退时,太后说下了下次进宫来的日子。

几日后,顺昌伯公事、私事上的过错被上峰获悉,立即命人着手查办。

顺昌伯犯的过错之一,是借官吏债,过错之二,是在公事上营私舞弊捞油水。

这两件事,正是皇帝这两年主抓的并且最为厌恶的事儿——已经相应地给各官员增加了俸禄,就是指望着他们安生度日,却不想,还是有不少人欲壑难填,明知故犯。

借官吏债的官员和债主,案发之后都要获罪。

顺昌伯却是两罪并罚。

毋庸置疑,他的仕途走到了尽头,再无翻身的可能。

事发当日,大太太躲去了二夫人的一个朋友家中。孙姨娘也离开章府,不见人影。

顺昌伯知道,不出两日,他的事情就要被查实,自己要被官差带走,接受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