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火焰灼热逼人。

一排排的书架熊熊燃烧,渐渐化为灰烬,坍塌在地,滚滚浓烟腾起,几乎叫人分辨不清。

沈妱纵然有湿棉被护身,也是呛得两眼流泪。

她只当郑训是给人陷害,困在了里面,扯着嗓子大声喊道:“郑老先生!郑老先生!”没有人应她,只有书架燃烧时噼噼啪啪的声音,几乎淹没了外面嘈杂的人声。

她对郑家的书楼十分熟悉,沿着书架间的空道往里走了几步,猛然看见一人踉踉跄跄的在书架里穿行,身上的衣衫已经染了火舌,正迅速的往他的发梢窜着。

沈妱几步跑过去,扬起那几乎被烘干的棉被往他身上一扑,暂时灭了那火苗。她急切的叫了一声“郑老先生”,耳边却只有沙哑低沉的笑声,像是得意,像是绝望。

她诧异的抬头,就见郑训眼神空茫,嘴角却有奇怪的笑意。

他的嗓子像是已经熏坏了,发出“嗬嗬”的声音,不断的取了架上的书,或是扔进火海,或是抱在怀里,口中断断续续的道:“烧了也不给你…烧了…不给你…”

这是…疯了!

第31章 哥哥

沈妱叫了声“郑先生”,一把揪住郑训的衣袖,就要拽着往外走,谁知道郑训却死命的反抗,一把掐住了沈妱的手臂细细辨别。

他的神智倒还未完全混乱,眼睛被浓烟熏得涕泪横流,到底是认出了沈妱,迟疑道:“是…是阿妱?”

“郑老先生,快走!”沈妱努力的拽他,不敢在这火场多逗留片刻。

郑训神情恍惚的被她拽着走了两步,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猛然一声大叫,用力握住了沈妱的肩膀,惊恐道:“阿妱,不给他!不给他!通玄经,不给他!”说着又是哈哈大笑,竟是发足往火堆里狂奔,拿了那燃烧的木条往各处书架上扔,口中只是道:“不给他…哈哈…烧了,不给他!”

沈妱此时已经觉得呼吸十分苦难,那棉被早已被烤干,她被火焰炙烤着,觉得自己也快要着火了。

然而郑训发疯之下跑得那样快,几步就纵入火海中,沈妱哪里还有胆子和力气跟着窜进去。

她的意识有些昏沉,脚步踉跄的往火势稍弱处退过去,看着郑训被火苗包裹的身影,眼睁睁看着曾经景仰的人即将葬身火海,她自己却无能为力,一时间满心绝望。

她救不出他了…

没有人敢闯进火海里救郑训,徐琰安排照拂他的人也不见踪影,至于官府,必然是要等火势将尽时才来吧…那些火油也不知是谁撒的…浓烟呛得她头脑昏沉,想不清楚这些事情背后的纠葛。

逃…要赶紧逃…她努力的辨别方向,脚步却有些虚浮。

到底是低估了火场的危险程度,太冒进了…沈妱自嘲的笑。

可是,她几乎就救出了郑老先生!就差那么一点点啊!

头顶一根燃烧的横梁猛然砸下来,沈妱想躲却又觉得脚步虚浮,无力闪避。

猛然见烈火中窜出一道黑色的身影,那横梁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向旁错开,跌落在地时溅起大片的火炭。

那些火炭带着火焰,流星一样向她飞溅而来,那黑色的身影却比之更快,眨眼间欺身近前,抖开黑色的披风将火炭隔开,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而后劈开正熊熊燃烧的窗扇,带着她纵身跳了出去。

沈妱被浓烟呛了这半天,又是炙热的火焰熏烤,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她眯着又涩又痛的眼睛,看向救她出火海的人,在熊熊烈焰中,她看到了一张精致的薄金面具。

是那个人!那个在留园窥视她,困扰了她无数个日夜的人!

那一瞬间沈妱的意识陡然间无比清醒,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扬手,在那人猝不及防之间,拽下了那薄金面具。

一张俊秀的脸庞陡然出现在眼前,那人显然没料到沈妱竟然会在生死之际揭开他的面具,诧异低头时,四目相对。

死一般的寂静。

炽热的火焰、滚滚的浓烟、嘈杂的人声瞬间远离,沈妱盯着那张脸,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旋即,浪潮一般的狂喜涌上心头,她只觉四肢百骸俱都颤抖起来,忍不住“啊”了一声,眼神陡然激动明亮——

这是她的哥哥啊!失踪了八年的哥哥,沈明!

原来哥哥没有死!他没有死!

那一股狂喜冲击得沈妱眩晕无比,她几乎是有些颤抖的把手臂用力环在沈明颈间,凑近了细看。纵然隔了八年,当初青涩的少年郎早已长成俊秀青年,轮廓变得坚硬、眼神变得锐利,眉宇也愈发英挺,那张脸沈妱却是绝不会认错的,那是哥哥沈明,没有错!

沈妱大喜之下想要张口说话,沈明却猛然眸色一沉,伸指点在她的后颈。

世界陡然陷入黑暗。

-

沈妱醒来的时候,已是日倾西山。

鼻端是熟悉的栀子清香,身下的触感那样熟悉,让她不用睁眼就知道已经回到了玲珑山馆里自己的卧房。

她心里有些空荡荡的,听见次间里母亲在低声吩咐,“拿着翠玉膏小心抹上,别惊动了她。等她醒了就把药喂下去,叫她好生在家养着,郑家那里我会去照看…”然后是石楠低柔的声音,“夫人放心,奴婢会照看好姑娘的。”

回到家了…沈妱睁开眼,看着熟悉的床帐,银红洒金的帐子鲜亮媚丽,落在眼里,却像是那些熊熊跃动的火苗。

扭头看向另一侧,那是她最爱的博古架,上头有精致的砚台、笔架、玉虎、瓷兔,还有一箧箧的古书。

那里面有些是郑训送给她的,有些是她在郑训的指导下采买的。

沈妱睁着眼睛,两道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渗入绣锦枕头。

郑老先生死了,葬身在火海里,带着他用毕生精力和全副身家换来的宝贝,绝望而挣扎。如果他没有发疯,怎么可能舍得在书楼里纵火呢?他那样爱书如命,连书上有了霉点都会心疼不已,又怎么会舍得毁了那些无价之珍?

夕阳斜斜的从洞开的窗户里洒进来,可以清晰的瞧见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沈妱蓦然就想起了那张薄金面具,想起沈明熟悉的面容。

哥哥,那个人确实是哥哥,可是他为何要遮住面容,为何又要将她击昏?

他在留园里偷窥,被发现后转身即走;他及时从火海里救出了她,可为何又不肯相认?他明明知道沈家的一切,他明明牵挂着亲妹妹的安危!可是这么多年,他明知道沈家的处境,却从未现身,更不曾传来关于他的半点消息。

他曾安静的站在留园,他成了端王殿下的人吗?

成了为端王效命的,见不得光的人吗?

沈妱浑身无力的躺在榻上,只觉脑海里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明白,八年来积压着的悲酸涌上心头,叫她想要放声大哭一场。

可她又想起了发疯的郑训,他说“不给他!通玄经,不给他!”那是他临死时的执念,是宁死都要保持的抗争。

“石楠…”声音出口,沈妱才发觉嗓音哑得可怕,便伸手敲了敲床侧的木板。

倒是石榴先听到动静走了进来,惊喜道:“姑娘你醒啦?”说着向外回禀道:“夫人,姑娘醒啦!”

沈夫人匆忙的脚步声立马传了过来,床榻软陷下去,她坐在沈妱身边,试探沈妱额头的温度,又柔声道:“烟熏坏了嗓子,先别说话,待会喝了药,抹上药膏就好好歇着,过两天就好了。郑先生那边我会去看着,你别担心。”她也知道夫君和郑训的情谊,在听说了郑家那场大火之后,也很难过。

沈妱点了点头,想告诉母亲,她差点救下郑老先生,她还在火场里见着了哥哥。

可是她又不敢,沈明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那样掩藏身份,必然是有原因的,在他自己愿意现身解释之前,沈妱并不敢随意说出来,平生波澜。

而这个原因,她找不到沈明,恐怕只能找徐琰才能问明白。

沈妱双眼红通通的看着沈夫人,眼角的泪珠大颗大颗的滑下。

自从六岁之后,沈妱就很少流泪了。以前她爱撒娇,若是有不如意的事情就会哇哇大哭,吸引来沈平和沈明的注意,非要被他们哄上好半天才肯收了眼泪神通。尤其是沈明,但凡沈妱一哭就会手足无措,捧着个宝贝妹妹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尽办法的哄她开心。

而在沈明失踪之后,沈妱就仿佛瞬间懂事起来,不再撒娇,不再大哭,偶尔受了委屈的时候,也是咬唇强忍着泪花,眼泪啪嗒啪嗒的掉着,却怎么都不肯哭出声来。

沈夫人心里揪着一般的痛,拿了帕子帮女儿擦着泪珠子,柔声道:“乖,别再哭了,吃了药好生歇着,我晚点来看你。”想了想又是不放心,叮嘱道:“以后做事不许再这般莽撞,董叔谨跟我说起事情经过的时候,我都吓坏了。”

沈妱忽然有些好奇,哑着嗓子问道:“我是昏迷着回来的么?”

沈夫人点头道:“是端王殿下的侍卫救了你,又和董叔谨一起送你回家。咱们又欠了他好大一个人情。”

“原来如此。”沈妱低声喟叹。

喝完了有着银丹草味道的汤药,石榴又小心翼翼的把那清凉的翠玉膏抹在沈妱颈间。

送走了沈夫人,沈妱心里烦乱得很,便起身到窗边坐着发呆。

晚风徐徐吹进来,竟然有那么一丝入秋的凉爽,她习惯性的拿起兔毫小笔,随意勾画。郑训已故,这是无法挽回的事情,他的死跟薛万荣绝对脱不去干系!他疯癫时所说的“通玄经”端王殿下知不知道呢?

哥哥沈明的事情,端王殿下又知道多少呢?

次日清晨沈夫人带着何伯等人去了郑家,沈妱则孤身一人去了留园。

留园里一切如旧,这府里甚少有女客到来,所以难得的出现个女客,那门房都是记着的。

见了沈妱,门房也不怠慢,一面派人去里面通禀,一面请沈妱先在就近的客房里稍坐。过不多时,就有人引着沈妱前往徐琰的书房。

第32章 泪花

歇了一夜,沈妱这会儿的情绪倒是已经平复了,并没有昨日大起大落后的心伤纠结,面色十分平静。

只是时隔数日再看到留园的一草一木,那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到了书房的时候,徐琰正负手站在案边沉思,墙上挂着一幅地形图,粗粗看过去,倒像是武川、泰宁两省的地形。那上面用朱色的笔标记了几个地方,见着沈妱进来,徐琰随手一拉旁边的丝绳,便有一道竹帘落下,遮住了那副地形图。

沈妱只扫了一眼就连忙低头,上前屈膝行礼,声音沙哑的道:“民女拜见端王殿下。”

徐琰回头看着她,挥手叫人退下,慢慢的踱步过来道:“胆子倒是不小,竟然敢冲到火海里去救人。”

“郑老先生是父亲的至交,与我有师徒之恩。”沈妱淡淡一笑,仰头看着徐琰,“殿下之前寻他回来的时候,他就发疯了么?”

“有那么点苗头。”徐琰躬身凑近沈妱跟前,问道:“你在怪我?”

“民女不敢。”

徐琰瞧着她那副赌气低眉的模样,是不是怨怪,一眼便知。他身子后倾,靠在那檀木大长案上,随手拿了茶杯啜着,目光在沈妱身上审视,“你脸上有郁色,眼中有愤懑。”

沈妱并未否认。不是没有怨怪,只是不敢而已。

可是怨怪又有何用,圣人有云,“生死变故,父子不能有所勖助”,端王殿下与她非亲非故,与郑训更是毫无关系,并没有义务搭救郑训。

沈妱唯一能芥蒂的,不过是他答应照拂,最终却未能保全郑训的性命而已。

她到底还没有通达到心如止水、喜怒完全内敛的地步,偷眼瞧着徐琰,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殿下明明有能力照拂郑先生,但是郑先生最终却还是被薛万荣给逼迫害死了。”

徐琰沉默着看她,有些微气恼,拂袖想要转身,到底是忍住了,心想他一个二十岁的男儿,怎么突然就跟个小姑娘置起气来了呢?

过了片刻,徐琰才冷声道:“是郑训偏激,等不到结果就急着寻死,难道我还能时刻拦着他?再说薛万荣算什么东西,郑训不是被他逼死的。”顿了一顿,还是补充道:“我的人手毕竟有限,事发时都被调往别处,没能救出郑训,也是我的疏忽。”

他难得肯这样耐心的解释,沈妱便点了点头。不过——

害死郑训的不是薛万荣,还能是谁?

徐琰却没有理会她的疑问,转而道:“嗓子还难受吗?”语气倒是柔和了许多。

沈妱今日来并非是为质问,而是有求于他,既为了郑训也为了兄长,因此也不敢赌气惹得徐琰恼怒,闻言便低头委屈的嗯了一声。

“嗓子都快哑了还急着来讨说法。”徐琰冷哼了一声,招手道:“过来。”

沈妱却站着没动,将他看了一眼,低声问道:“薛万荣那里,殿下当真不管了么?”

“事情昨晚就奏到京城去了。”徐琰气哼哼的瞧着他,“一个小姑娘家,关心这么多不累吗?”

“是薛万荣太可恨了!仗势逼人,草菅人命!”沈妱咬了咬唇,郑老先生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薛万荣可没少出力!不过徐琰说郑训不是被薛万荣逼死的,那还能是谁?

她心里陡然浮起一个影子来,有些不确定的探问道:“殿下刚才说的,真正逼迫郑老先生的,是秦大人吗?”

徐琰没回答,转而道:“郑训临终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提起这茬,沈妱倒是不敢闹小脾气了,将郑训当时的状态描述了一遍,道:“殿下知道这通玄经是什么吗?”——沈妱虽说酷爱藏书,但多是跟着沈平接触儒家的书籍,于道家典籍知之有限。

等了半天没见徐琰回答,沈妱诧异的抬头,就见徐琰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小声又问了一遍,“殿下知道通玄经是什么吗?”

“是一本讲生死轮回的书。”徐琰道,“据说几百年前曾有人筑起九层高台,台顶造阴阳鱼,洞悉轮回生死的奥秘,去寻他毕生最爱之人,后来他就写了这本通玄经,里面记载秘法。”

沈妱一怔,就听徐琰用极低的声音喃喃道:“他苦心孤诣、痴迷道法,未尝没有这样的心思。”叹了口气,转身向沈妱道:“郑训的事我会给你交代,这背后错综复杂,不是你能插手的。沈妱,乖乖的去书院看看征书的事情,剩下的由我来安排。”

“哦…多谢殿下。”沈妱垂首,隐约也明白徐琰的意思。

皇帝痴迷道教,《通玄经》那样的东西兴许正是他所求的。

但凡天子对什么东西有了执念,兴许会是倾举国之力都要去完成的,那么太子和魏王要想尽办法的求得此书来争宠,是再正常不过。虽然不明白秦雄这样的军政大员为何会牵扯其中,但既然徐琰说了不许她掺和,沈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决定不去给他添麻烦。

她深吸了口气,哑着嗓子提起另外一个问题,“殿下,还有件事情想跟您请教。”

“说吧。”

沈妱抬头盯着徐琰的脸,不想错过他的半个表情,深吸口气,直白问道:“殿下是否认识一个叫沈明的人?”

徐琰的表情中有一丝裂缝,转瞬即逝。

沈妱却敏锐的捕捉到了那些微波动,心中瞬间一颤,像是在雷雨之夜的层云中捕捉到了天际闪电的光亮——

他认识,他一定认识!他知道哥哥的下落!

然而徐琰说出口的话却叫沈妱大失所望,他噙着笑意,漫不经心的道:“沈明是谁?听这名字,跟你应是本家。”

“他是我的兄长,八年前我们家上京拜寿,回来的途中遇到山石泥流,就此失散。”沈妱强忍着直接戳破那张面具的冲动,沙哑的嗓音微微颤抖,道:“先前承蒙殿下照拂,住在留园时曾见过一人,身形面容都跟我兄长相仿,所以…有些好奇。”

徐琰依旧波澜不惊,“留园中上百号人,倒是没有叫沈明的。你是在哪里见着他的,不如我把人都叫过来,给你细细辨认?”

沈妱呆呆的看了他半晌,徐琰脸上越是镇定,越是无懈可击,越是漫不经心,她的心中便越是低沉,良久才勉强扯出半点笑容,道:“兴许是我看错了…”

“面容相似之人不少,看错了也是常事。”徐琰声音蓦然顿住。

目光何等锐利,最初还以为沈妱是随口一问,然而见着她这样欲盖弥彰的僵硬笑容时,登时觉得沈妱不太对劲,有些探究的望着她双眼。

沈妱干笑了两声,脸上笑容却依旧僵硬,就连声音都是干巴巴的,“今日贸然前来打搅了殿下,民女告辞,薛万荣的事情,恳请殿下不要失诺。”她僵硬着脊背后退,脸上又是一丝自嘲,仿佛有些后悔刚才那句话,屈膝补充道:“民女关心情切,倒是僭越强求了,还望殿下恕罪。”

她这样陡然疏离冷淡起来的态度叫徐琰蓦然心中一紧,猛的伸手扯住了沈妱的手臂,“沈妱,你什么意思?”

沈妱抿唇不语,微微挣扎了一下,徐琰的手臂却像是铁箍,半点都挣扎不脱。

她只觉得心里酸涩,心头莫名的涌起委屈和彷徨——

她以为这一路相处、数次深谈,她和徐琰是有些交情的,可是如今才发现两人原来差了好远。徐琰的世界太广阔,心里装的东西太多,心思布置藏得太深,她其实根本无法触及。

这原也与她无关,可是哥哥的事情…

他明明知道那是沈明,知道她想求的答案,却毫不犹豫的装糊涂,还装得那样无懈可击、置身事外。

那张薄金的面具在眼前晃来晃去,留园里四目相对时沈明的仓皇离开,郑家书楼外揭开面具时沈明毫不犹豫将她击昏的姿态。

那个明朗耀眼的少年,曾经是庐陵城里比秦愈更有名气的文曲星,如今却已成了见不得人的影子,藏在面具之下,裹在黑衣当中,不敢显露行踪,不敢与亲人相认。

他能自由出入留园,必是徐琰的人。

徐琰这样的身份,要用人时怎会不认真查清底细?

沈妱回头看了徐琰一眼,熟悉的英俊容颜,曾叫她敬畏、觉得心惊胆战,也叫她亲切、觉得或可信赖,如今再看,却像是隔着一道沟壑、一道无法戳破的纱屏,模糊而真实。

终究是她贪图太多,太天真了,沈妱暗暗告诫自己。

徐琰这样的人,谈笑杀伐、翻手算计,所思所想的是朝政天下,是百姓沙场,又哪里会拿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姑娘当朋友,真诚以待?

黯然垂下已涌出泪花的眼睛,沈妱又是屈膝行礼,想要转身离去。

徐琰却猛然往后一扯,突兀的将她拉进怀里。

沈妱脑中的万千念头霎时僵住。

他的手臂很用力,将她箍在胸前动弹不得,掌心炙热有力,紧贴在她柔弱的肩头,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仿佛她是轻盈的泡沫,用力轻了会脱离掌心、飘走,用力重了又会难承力道、破灭。

沈妱心头一片茫然,这…算是什么?

第33章 危险

头顶响起徐琰的声音,“你分明是在怪我,怪我没看好郑训,怪我的人没在他困于火海时救出他。 ”他的声音陡然添了涩意,“你觉得我凶名在外,冷厉嗜杀,所以有铁石心肠,故意见死不救是不是?”

“不是。”沈妱下意识的回答。

“那是为了什么?”徐琰手臂的力道丝毫不松。

沈妱没有回答,紧贴在他的胸膛,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奇怪的信赖依偎在萌芽滋长。

半晌,她才低声道:“殿下真的不认识我兄长吗?”

徐琰没有做声,却伸手抚着她的肩膀,仿佛安慰,温厚有力。

沈妱积压许久的情绪渐渐裂开了一道口子,她小声的啜泣,慢慢的声音变大,哽咽道:“他失踪了八年,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父亲为他添了白发,母亲为他憔悴伤心,到现在他都是家里的禁忌,每个人都悄悄的怀念着,却根本不敢提起…”

“他曾经是父亲的骄傲啊。”沈妱泪水肆意,打湿徐琰胸前的暗纹织锦,“如果他没有失踪,这时候必是金榜题名,我会有嫂子,会有小侄儿,爹爹不必辛苦的支撑家业,娘亲不必为我的婚事日夜操心…”

徐琰一时默然无语,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可是现在呢…”沈妱压抑着哭声,“他生死不明,他…”残留的清醒意识叫她咽下了后面的话语——

他藏身暗处,遮掩面目不愿见人,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变得锋锐,曾经的文雅洒脱尽皆化作冷淡紧绷。

沈妱心中像是有钝重的刀子在狠狠割着,不见伤口,却尽留瘀痕。

“会好起来的。”徐琰双手扶着她的肩膀,微微躬着身子,终究不再用力掩饰,松了口风,“既然你看见了,兴许他还没死。”

“可他不愿相认,他…”

“那他一定是有难言之隐,有未竟之志。”徐琰伸手将她腮边泪痕拭尽,“等他心愿达成之时,必定会荣归故里。”他的唇角扯出一丝弧度,“那个时候,你会为他感到骄傲!”

坚定的声音直触沈妱心底,她忐忑而探究的看着徐琰,想要深入他的眼底。

他没有明说,但是意思已很明白,兄长有难言之隐、未竟之志,那么他不是被迫留在徐琰身边的?

所以她心绪纷乱时的那些揣测,是错怪他了?

徐琰此时已能猜到沈妱情绪如此激动的原因,她必定是见到了沈明,十四岁的姑娘见到阔别多年、音信全无的兄长,又哪里会有不激动的?又有几个人能保持镇定清醒,冷静分析?她会胡思乱想、猜度揣测,再正常不过。

而沈明…那个冷峭的青年早已不是当年庐陵城里文采俊秀的少年郎君,不是她印象里明朗的兄长,她能按捺到这个地步,已是难得。

“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就安心等着吧。”徐琰恋恋不舍的松了她的肩膀,离开她的脸蛋,站直了身子,语气有些无奈,“现在先去洗把脸,免得让别人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沈妱还是有些忐忑,“他…当真如此?”

“我又不是沈明,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徐琰又恢复了刚才那副模样,只是语气却不像先前那般置身事外,见沈妱不动弹,又道:“要不我把他捉来,你当面问问?”

“那倒不用。”沈妱破涕为笑,纵然心疼兄长,可若那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就没有她多嘴评判的份儿。

她看着徐琰那双盛着笑意的眼睛,脸上渐渐有些发烧,环视四周时,书房里倒是有盛着清水的铜盆,可谁知道那是不是残水?

“我去盛水。”她并不骄矜,挽袖就想端水盆。徐琰却朗声叫人进来,准备热水。

沈妱不敢叫人看见她哭过的脸,转身面朝书架,装作看书的样子。

洗完了脸,情绪平复,沈妱多少有些尴尬,连忙告辞开溜。

这里徐琰目送她离开,伸手将那遮着地形图的竹帘卷起,心思却半点都没法集中过去。

他又踱步到书案跟前,随手抽了一本压在最下面的书,那是经由秦愈的手举荐到他跟前的一本套印书,朱栏勾丝,墨绘图画,随手翻了几页,朱红色的批注整齐醒目。

倒是个心思精巧的姑娘,徐琰心想,听说她还要彩印图谱,不知道有没有那个能耐?

沈妱…他摩挲着指尖,有点怀念她脸颊的温度。

皇兄说喜欢一个人,就很容易为她破例,哪怕再冷硬的心肠,再缜密的思维,再坚定的原则,到了她的跟前都能打上很大的折扣。他以前听了时虽然明面不说,心里却总要嗤之以鼻,觉得那是皇兄优柔寡断,才会有那等儿女心肠,为一个女子而神魂颠倒,痴迷入道。

而他自己么,久经沙场后博得战神之名,能谈笑之间下杀伐之令,面对敌军数万的人头都能面不改色,坚定的行军向前,又岂会为了一介小小女子而改变心意?

如今他才隐约明白,当有些东西一旦窜进了心里,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而现在,那个灵秀俏丽的小姑娘,似乎已经钻进去了。

虽然有些危险,却是从未体尝过的甜蜜温软。

他恍然失笑,低头看时,宣纸上已经写下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他搁下毛笔,将那两字看了片刻,想要揉成纸团扔了,终究是心念一转,折了几折,夹进书页里。

是夜人语初歇的时候,一个黑色的影子迅速进了留园。

徐琰站在水边凉亭里看着月色,那黑影疾掠到他的身边,躬身抱拳道:“见过端王殿下。”

“来了。”徐琰转过身去,目光落在那张薄金面具上,开门见山道:“今天沈妱来找过我。”对面的面具虽然盖住了背后的表情,沈明的脊背却微微一僵。

“她跟我探听你的消息。”徐琰的语气中有些许自嘲,“以为是我逼迫你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