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头死一般的寂静,迟迟没有声音。

纪愉在门口呆呆立着,清瘦单薄的身体轻轻颤了几颤。好一瞬,她才缓缓挪了步子,脚步虚浮地沿着回廊往回走。

韩业从堂中出来,看见她一张小脸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登时吃了一惊,忙上前问她,但纪愉一句话也不说,径自走出了韶光院。

这……难道又吵架了?韩业疑惑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随即往书房走去,到了门外,没听到里头的动静,他抬手叩了叩门,唤了声“郡王”,谁知回应他的却是一声暴吼——

“滚!”

韩业凛然一震,连忙告罪退下,额头上都渗出了冷汗。

屋子里,纪沁一脸紧张地盯着面前的男人,抖着身子往后退。

纪宣望着她,凤眸中的目光寒冰一般瘆人,良久,他启唇,压抑的语调徐缓平静,“你何时知晓的?”

纪沁瑟缩了一下,捏着小手壮了壮胆子,努力让自己迎视他的目光,然而声音还是难以控制地低了下去,“两、两个多月前。”

“如何知晓的?”

“阿姊背着你安排我去看阿娘,阿娘跟孙嬷嬷说话,被我听到了。”纪沁看着他漆黑的凤眸,声音越发的小了。

纪宣有一瞬没有说话,望了她半晌,嗓子忽然低了下去,竟像泄了气一般轻轻道,“你……以为我要害她?”顿了顿,不等纪沁说话,复又道,“你真的觉得我会害你阿姊?”

“我、我……”纪沁傻傻地仰着脑袋觑着他,声音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

她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瞧错了,为何哥哥看起来似乎……好难过?

质问

纪愉离开韶光院,却没有回去,一路走到前院。

前头的仆从看到她,有些惊讶,“三姑娘要出门?下奴这就叫人准备马车去。”说话间,已经瞧见纪愉脸色不大好,又见她身边没有一个丫鬟跟着,正要问,纪愉却开了口。

“替我备马。”她语声偏低,微微有一丝颤意。

“这……”仆从一愣,颇诧异地看着她,“三姑娘您已好几年不曾骑马了,恐怕……”

“备马。”纪愉打断了他,“快一些。”说罢她径自抬步下了石阶。

仆从为难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只得叫人去马厩里牵一匹温驯的马过来,随即又遣了个人去找赵管事。

赵管事在府里待了三十多年,算是看着纪宣兄妹几个长大的。纪愉素来敬重他,这仆从是个心思清楚的,一瞧三姑娘不理睬他的话,就想到了赵管事。

然而,赵管事赶过来时,纪愉已经上了马背,听不进他的劝告,也不让他安排护卫跟随,只叫他不必管她,随后双腿一击马腹,纵马急奔而去。

赵管事见一向好脾气的三姑娘如此反常,登时急了,来不及通知纪宣,赶紧安排了四个护卫骑马追上去,叫他们跟在后头暗中保护纪愉,之后他亲自去了韶光院。

韶光院里,长随韩业正在纳闷今日郡王的脾气为何这般火爆,就见赵管事急急过来,道是求见郡王,韩业赶紧劝他这会儿别去撞火筒子,因为郡王正在气头上,火气大着呢。

赵管事一听,赶紧问发生了何事,待听过韩业的解释,便清楚了。看来三姑娘是跟郡王闹了脾气才跑出去的,想来不过是小姑娘家跟兄长耍耍性子罢了。弄明白了这缘由,赵管事松了一口气,心想横竖有那四个护卫盯着,三姑娘应当无事,等她脾气下去了就回来了。

这般想着,赵管事心思定下了,把此事跟韩业说了一遍,嘱咐道等郡王消了火再禀告,他估摸着到那时三姑娘大约已经回来了。

离开郡王府后,纪愉驾马一路疾奔。虽然已经几年没有上过马背,略觉生疏,但骑了一会儿,她就找回了感觉。当年先郡王亲自教她骑马,她学了几年,骑得甚好,颇为熟练,后来先郡王离世,她伤心许久,之后再也没骑过马。

目下她拽着缰绳,将无数纷乱复杂的心思抑下,拼命赶路,只想快点赶到西郊别业。

四个受命追过来的护卫暗中跟在她后头,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看到她在别业院子外头停下,赶紧叫其中一人回府禀报。

别业里的李管事显然没有料到纪愉会来。事实上,纪愉已有一年没有来过此处。

她无视了管事惊讶的问候,径自走进院子,一个穿着青裳的婆子瞧见她,愣了愣,“三姑娘?”

纪愉看了她一眼,认出她是孙氏身边的嬷嬷,是孙氏从娘家带过来的,遂问,“孙氏在何处?”

那婆子一惊,目光惊异地觑着纪愉。

纪愉不耐烦地皱眉,“我问你,孙氏在何处?”

她说的是“孙氏”,不是“母亲”。

孙嬷嬷枯黄的脸露出骇异的神色,不安地瞅着她,“三姑娘……找夫人有何事?”

“我找她有何事,还需要向你一个奴婢禀告吗?”纪愉面无表情地仰头睨着她,纤瘦的身姿显得有些弱小,分明是个小小的姑娘,目光也无甚威慑力,却让孙嬷嬷看得浑身一凛,心底的不安不断扩大。

纪愉扯唇嘲讽地笑了笑,“我晓得了,你从来也不曾把我当主子瞧过吧?”顿了顿,忽地加重了语调,“你、你们家夫人,还有那位郡王府的家主,我的好哥哥,”她将这最后几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一贯蒙蒙含雾的桃花眼忽然难得的清亮,“你们从来都没有把我当纪家的主子吧?”

“三姑娘!”孙嬷嬷的脸霍然惨白。

纪愉觑了她一瞬,冷然开口,“带我去见她。”

孙嬷嬷不敢再说话,屈着身子走在前头领路。

她将纪愉带到一间厢房外头,叩了叩门,过了好一会儿,里头才传出孙氏的声音,伴着几声咳嗽。

孙嬷嬷转过身,用乞求的目光望着纪愉道,“三姑娘,夫人近日抱恙,现下还卧在榻上,可否让老奴先进屋服侍夫人更衣?”

纪愉沉默地看着菱花门,半晌点了头,语气淡漠地道,“给你半刻钟,告诉她,我在佛堂等她。”言罢转身走了。

半刻钟后,孙嬷嬷搀着孙氏去了佛堂。

纪愉望着走进来的妇人,眸色微动。

一年未见,孙氏显然比先前更加清瘦了,眼下又生了病,脸色极差,甚是憔悴。她穿着一身青色布衣,满头青丝只绾了个简单的垂髻,眉眼间看得见病气。

若是在以往,纪愉瞧见她这副样子,少不得要心疼。然而,目下,她只是站在原处望着孙氏,复杂的眼神中再也瞧不出昔日的母女情谊。

事实上,也无甚情谊。饶是有那么几分,现下在纪愉看来,只觉得可笑。甚么母女情谊,不过是她自个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罢了。想来孙氏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吧。

“阿愉来了?”孙氏朝她走近,神情寡淡的脸庞上浮出淡淡笑意。她在纪愉面前站定之后,就把孙嬷嬷遣退了,佛堂里只剩下纪愉与她两个人。

纪愉不说话,孙氏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儿,复温言道,“许久不见,阿愉你长大了不少。”

“你期盼我长大吗?”纪愉徐声问她,眸子定定地盯着她的脸,不放过其中任何一丝表情。

“自然。”孙氏接了话,“你能平安长大,我也算不辜负你阿娘的嘱托。”

“你当真在意我阿娘的嘱托,又怎会在爹爹走后一个人躲出来,对我们撒手不管?”纪愉面色淡然,语气也是平静的,“要我说,你是在爹爹面前做戏做得太累了吧,所以……他一走,你就迫不及待地逃出来了?你,根本没喜欢过我爹爹吧?你对他可有半点真心?”

她把话抛给孙氏,以为孙氏会辩解,却没想到孙氏却是虚着脸皮轻轻一笑,反问她了她一句——

“难道你爹爹待我不是如此?他心里装着的女人还不是一直只有你阿娘?”

纪愉神情微微一滞,眉心蹙起,忽地抬高嗓音,“所以,你就背着我爹爹找别的男人?连儿子都给他生了?”

孙氏闻言面色陡然一变,目光冷下来,“你不要告诉我,这是容修说出来的话。”

“是谁说的,重要吗?”纪愉气怒地走近一步,“重要的是,纪容修究竟是不是纪家的血脉!”

孙氏略怔,随即释然笑了一声,“你既已知晓了,又何必来问我?难道容修那个傻子没有全部告诉你吗?你还想知道什么?”

“他会告诉我什么?”纪愉怒声道,“你们母子俩骗了所有人,我爹爹到死都不晓得他最爱重的儿子是别人的骨血,你说,纪容修他能告诉我什么?”

纪愉气到了极处,看着孙氏恨声斥道,“亏我喊了你那么多年的母亲,你既然心中有人,当初为何要嫁到我们家来?你既已嫁给我爹爹,就不该背着他偷人,你不知羞耻,你——”

“我不曾偷人!”孙氏霍然打断她。

“那纪容修是谁的?你说啊!”纪愉眼眸发红,咬牙吼道。

孙氏默然望着她,半晌缓缓道,“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全都告诉你。”她低眸,盯着黑石地面幽幽道,“成国公府的大爷段晙,你晓得吗?”

段晙?

纪愉眼中有一瞬的空茫,随即蓦地变了脸色,脑中某些诡秘难解的线索倏然间连到一处。

原来,念念口中那个含糊不清的“什么段什么”竟是段晙。

段晙,段殊的父亲,她前世的公爹。

坦白

纪愉脑中纷繁杂沓,前世的记忆悉数涌来,她是如何与段殊相识,又是在何种巧合之下与他再三邂逅……再之后是段殊的表白、提亲,她以郡主之仪嫁入段家,新婚之夜,莫名其妙惨死。

她从来都不晓得段晙与孙氏、纪宣有瓜葛,现下突然闻得孙氏此言,心中骇然一震——

她前世的惨死难道与此有关?

孙氏并不知纪愉想起了前世,她神色寡淡无波,兀自叙说沉积多年的过往,“段晙是成国公的长子,外放多年,数月前才回京,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你自然是不晓得的,当年他初入官场,在剑南成都府历练,做我父亲的辅官,我便是那时认识他,比我嫁到纪家早了两年多。”

“剑南?”纪愉压下迷思,惊异道,“你不是冀州人?”

孙氏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是剑南成都人,我也不姓孙,我本姓沈,我父亲是剑南成都府尹,我们家也曾是成都当地的大户,若是没有当年那场灾祸,我仍是成都沈家的大姑娘,不会嫁到你们纪家做妾,”孙氏声音忽然转冷,眼中恨意陡生,“可是,若不是那场灾祸,我又怎会看清段晙的薄情寡义,看清他们段家人的心狠手辣、狼心狗肺,兴许我仍像个傻子一般爱着段晙,等着他娶我……”

想起当年旧事,孙氏的语气再难保持平静,埋藏多年的恼恨、痛苦让她的情绪激切起来,她的眼眶红了,“誉王造反,与我沈家有何干系?剑南内乱,我父亲、叔父皆是忠心站在朝廷一边,全力平叛,不过是几封无关痛痒的旧信,就能把我们沈家跟叛王捆到一起,这是什么道理?便是当年与叛王有些旧交,那亦是官场常道,人人皆是如此,谁又能料到那光风霁月的誉王有一日会兴兵作乱?便是当年那个剑南西川观察使,段家三老爷,段晙他叔父,也曾跟叛王喝酒玩乐过,凭什么就拿我们沈家开刀?”

孙氏眸中泛起水雾,微红的眼睛盯着面露惊色的纪愉,“我们家有什么错?若有错,也是错在轻信了段家人,轻信了段晙!他明明答应了我,他说好了会帮我的,可他做了什么?”

说到这里,孙氏瘦巴巴的身子颤了颤,声音已有些嘶哑,“那时我们就快要定亲了,我父亲信任他,把所有的旧信都交给他,他说要回京里找皇上陈情,就带着所有的信走了,我每日担惊受怕地盼他回来,却没想到他叫他叔父递了断交信给我,还跟他表妹定了亲,我那时不晓得自己已经有了他的骨肉,我母亲费尽了法子将我送出去,我们家被抄家、流放,我在冀州寄人篱下、改名换姓,没几日就被当姨娘塞出去了,我那时有多怕,你是不会懂的,好在瞒过了你爹爹,我嫁过来几日后才发觉有孕了,也想过落胎,但最后还是留下了,后头的事你也晓得了,那个孩子就是容修……”

纪愉听完这一切,半晌无言,若有所悟的目光幽幽看着孙氏,过了好一瞬才缓缓开口,“你是怎么骗过我爹爹和阿娘,让所有人都相信纪容修是我爹爹的孩子?”

孙氏用蕴着泪的眸子凝视她,哑着嗓子轻笑一声,“阿愉你还是太小了,宅院中的手段有多少,你是不懂的,但凡有利可图的事,总是有人愿意帮忙圆过去的,”她抿着唇,闭了了闭眸子,“买通几个大夫、产婆,在后宅收服几个亲信,教人相信容修是早产的,又有何难?”

纪愉冷眸觑她,“是了,我倒是不晓得你是很有能耐的,所以饶是你恨极了段晙,仍是生下了他的儿子,为了……报仇?”她嘲讽地笑,“因为我阿娘生不出男嗣,所以你晓得只要生了儿子便能袭我爹爹的爵位,所以你讨好我爹爹,讨好我阿娘,做戏做了这么些年,就是为了让纪容修名正言顺地坐上高位,再向段家报仇?”

看到孙氏变了脸色,纪愉并不住口,语调却是突然冷厉起来,“让我猜猜,你是怎么打算的?让你的儿子成为纪府家主,大权在握,待我长大了,让纪容修撮合我和段家的人,把我嫁到你的仇家,然后让我死,再让纪容修借机发难?把段家冤死?哦,我差点忘了,以我的身份,及笄后封个郡主不是难事,我姨母是惜妃娘娘,我还有很疼我的外祖父和舅舅,我若是死了,大概纪容修都不用说话,段家就不会好过了吧?”

纪愉冷笑着抬步,走到孙氏面前,仰面望着她惨白失血的脸,“你是这么想得么,母亲?”

她突然唤了这一声“母亲”,孙氏却是应都不敢应,白着一张脸,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个只到她肩膀的小姑娘,身子如枯木一般颤抖起来,骇然道,“容、容修他连这个……都跟你坦白了?”语罢霍然泄了气,无奈叹道,“那个傻子,那个傻子啊……”

沈氏怎么也不会想到纪愉重生之事,她只当时纪愉是从纪宣口中知晓的。

若是纪宣此刻在她面前,沈氏定然要狠狠骂骂他,她真没想到他遇到这个丫头,就能犯傻成这般?饶是他先前跑来说的那些荒唐的前世之言是真的,他半途收手不干也就罢了,何必傻到把那些都告诉这丫头?

他这么做,不就是叫这丫头恨死他们母子吗?若只是恨她也就罢了,横竖是她该得的,她也不在乎这个,但是容修呢?他对这丫头是什么心思,她看得清清楚楚,他这是不给自己留后路了吗?

纪宣因为纪愉失了心,沈氏认了,他不想再报仇,她也认了。她心中已经对纪宣认输,决定不再把他和纪愉牵扯进来,她今日对纪愉坦言,便是要对纪宣的身世给个交代,成全纪宣的心思,却没想到纪宣将那些不该坦白的事也对纪愉说了,他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她养出来的儿子,怎么能傻成这样?

纪愉听着沈氏一遍遍说纪宣傻,心头无数情绪交织。如今,一切已经了然,前世害了她的不是宋言深,也不是段殊,而是眼前这个养了她九年的继母和那个她唤作哥哥的人。

她最信任喜爱的兄长,与她无半分血缘亲情。他是害死她的凶手。

他从一开始就在利用她。前世他对她的好,全都是假的,全都是别有用心,而她至死都不晓得。大概没有人比她死得更加不明不白了。

纪愉望着孙氏,眼里的愤怒喷薄难抑,“傻的那个是我罢?你们母子俩可真够聪明的,纪容修他从小就很清楚自己的身世罢?难为他装了那么多年,难为他对着我爹爹喊父亲……可是,你们没有想过吗?这一切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呢?你们的仇怨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阿愉,”孙氏忽然拉住她的手,晦涩的眼眸落下泪,却还是紧紧盯着她,“你不要怪容修,那孩子已经很苦了,你要怪,就都怪在我身上吧……”说罢,握紧了她,“你说的都没有错,那些都只是我先前的计划,如今我已经改了主意,不会再牵扯你,你若不信我也无妨,你信容修便是了,他对你其实……”

“你住口!”纪愉突然甩开她的手,沈氏颤抖的身子跌到地上。

“已经晚了……已经晚了!”纪愉泪落如雨,望着她吼道,“你们已经做了!你们已经害死了我!”

怕他

纪愉一眼都不想再看到孙氏。她吼完那句话,就跑出了佛堂。

孙氏跌在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孙嬷嬷进来时,就看到她的身子颤抖、脸色青白,仿佛受到了重大的打击。

“夫人?”孙嬷嬷赶紧扶起她,焦灼地问道,“老奴看到三姑娘哭着跑走了,她、她是不是晓得了什么?”

孙氏虚弱地摇头,半个身子倚在孙嬷嬷身上,好半晌才终于颤声问出一句,“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这回事?”

孙嬷嬷一愣,惑然道,“夫人说什么?”

孙氏却只是看了她一眼,再也不说话了。

候在外头林子里的三个护卫瞧见纪愉从院子里跑出来,骑着马走了,连忙跟在后头,一路追去,却见她并不回府,而是在朱雀大街下了马。

纪愉牵着马沿街缓步走着,一直走去了东市长街,但她并没有在任何一处摊铺上停下买些什么,甚至连瞧都没有瞧一眼,仿佛周遭那些热闹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后头三个护卫一路跟着,犹豫着该不该上前请她回府,直到看见她进了一家酒肆,他们立即遣了其中一人回府禀报,剩下两人跟进了酒肆。

报信的护卫回到府里时,纪宣已经去了西郊别业,赵管事一壁吩咐他赶去别业,一壁又遣了人去后宅通知董嬷嬷和纪沁。

赶去别业报信的护卫行到半路,正好碰到从西郊返回的纪宣。

纪宣的脸色本就糟糕,待听完护卫禀报的消息,整张脸都阴沉了,立即往东市赶去。

纪愉进了酒肆,先要了一坛桃花酒,喝了一碗,觉得不够味儿,又要了岭南产的灵溪酒。这酒性烈,甚少有姑娘家敢喝,纪愉从前亦是不沾的,但现下她却一气儿灌了两大口,呛得眸子里直掉泪,没一会儿,脸颊脖子全都红了。

送酒的伙计瞧这姑娘模样轻稚、弱不禁风,喝起酒来却是个猛的,把自个呛得淌泪还不停口,忍不住好心提醒道,“小姑娘,莫喝得这样生猛,这酒烈得狠咧,要小口喝,不若来两碟小菜?”

“要小菜有什么意思,我就喜欢这样,痛快!”纪愉回了他一句,语气颇为任性,这会儿,她的脸红得更厉害,眼眸已迷蒙不清,说罢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隔壁桌的几个年轻公子听得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说出这带了几分豪气的话,颇为诧异,皆转过脸来看她,待瞧见那独自饮酒的小姑娘生得眉眼秀妍、朱唇柔嫩,酒后的脸颊更是灿若桃花,不免心旌摇荡。

几个男人盯着她瞧了一瞬,其中一个胆大的公子端着酒盏起身走来,正要与她搭话,却见两个玄衣男子走过来,隔断了他的视线。

纪愉眯眼看了看站在她边上的人,迷蒙中认出他们的服式正是府里护卫穿的样子,登时有些不满。这时,一个护卫躬身道,“请三姑娘随属下回府。”

“回什么府?”纪愉皱眉,“谁让你们来的?我不要回去!”

语罢,又灌了一口,扶着桌子起身,口中嘟囔着,“我不回去,你们别再跟着我……”说着,跌跌撞撞地往外头走。

两个护卫碍于身份,想上前扶她,又不好出手碰她,只得在后头跟着。酒肆的伙计瞧这情状,忙过来拦住纪愉讨酒钱,纪愉扶着手边的桌角推了他一把,“我没有酒钱,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哎,我说姑娘,你这……你这不能白吃酒啊!”没想到碰上赖酒喝的,伙计有些急了,好在这时护卫上前掏了些银钱给他,纪愉才得以脱身。

她晕晕乎乎地走到酒肆门口,迎头撞上个人。

那人胸膛温热,双臂有力,纪愉跌在他怀里,有些茫然地抬头,待朦胧的桃花眼看到他的脸,耳中再听得他忧急的嗓音唤她“杳杳”,她登时一个激灵,好似受惊的小鹿撞见猎人一般,突然生出一股蛮力,一把推开他,脚步趔趄地往外跑去。

“杳杳!”纪宣被走进酒肆的食客连撞了几下,眼见着纪愉的身影从他面前消失,他心急如焚,推开面前的人,立即追出去,两个护卫连忙跟上他。

已到日沉时分,街鼓已敲响,逛街的人也少了许多,市集上的贩子陆续收拾好摊铺离市,街上尽是赶着马车、驴车、牛车离开的小贩和离市回家的行人,皆是行色匆匆,大抵没有人会注意一个醉得走不好路的小姑娘从酒肆里跑出来。

纪愉出了酒肆,没跑两步,就跌了一跤,身后传来纪宣的喊声,她脑袋又晕又疼,昏沉得厉害,回首瞧见那墨玉色的身影奔过来,她慌张惊恐,挣扎着要起身,却在这时听到头顶传来诧异的男声,“姑娘?”

纪愉抬眸看他,水雾蒙蒙的桃花眼倏然睁大,眼泪漫出来,她头痛心痛,哪里都难受,已然分不清前世今生,几乎是下意识地拽住了那人的袍角,把他当作救命符一般,“段殊,你来了,快帮帮我……帮帮我……”

段殊惊异地看着小姑娘满脸泪水,无助地唤着他的名字,一时大受震动。

他连忙俯身将她扶起来,不敢相信她竟然晓得他的名字,又见她如此狼狈,身上酒气浓郁,忙问,“你怎么了?出了何事?你……”

谁料话还未问完,怀里的姑娘突然被人一把拉走,段殊一抬眼就看见面前那个身穿墨玉色袍子的男人已经将那小姑娘搂到了怀里。

段殊一眼就认出了他,连忙道,“令妹似乎醉了酒,她可是出了何事?”

纪宣看也不看他,凤眸紧紧盯着怀里的人,心疼不已,小心翼翼地唤她,“杳杳?杳杳……别哭,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