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看着先生眼眸中浮出了笑意,唤一声先生,想问先生为何这样装扮?先生的胡子呢?他举起右手食指压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青鸾屏住了呼吸,心扑通扑通,莫名跳得飞快,就见他郑重拱手行礼:“在下姓元,单名一个邕字,乃是殷朝三皇子,封号怀王,敢问姑娘芳名?”

青鸾怔怔说道:“青鸾,楚青鸾,大昭国楚王府的鸾郡主。”

他的笑意更深,“在下年方十九,敢问青鸾芳龄几何?”青鸾翘了唇,“十五,昨日及笄。”

他收了拱手礼,又趋前几步,微微俯首瞧着她:“我喜欢青鸾,爱情的那种喜欢,青鸾,可喜欢我吗?”

话一问出,他屏住了呼吸,胸膛微微起伏着,两手紧攥在一起,青鸾凝神看着他不说话,时光似乎静止,周遭的一切都已不在,他闭了眼眸,似乎过了许久,青鸾低低说道:“喜欢,青鸾喜欢先生,无论先生是谁。”

若死寂的湖面投了石子,扑通一声,涟漪泛了开来,渐渐越来越大,几乎要波涛汹涌了,周围的一切复鲜活起来,满眼活泼明媚,天上的月分外的亮,夏日的风带着香甜,盏盏白色的宫灯亮若星辰。

伸出手待要碰到她的手,疏忽又缩了回去,说声跟我走。一前一后到了后墙,手臂揽在青鸾腰间,说声小心,展翅的鲲鹏一般上了高墙,带着她越下来,扶她站稳了,忙忙放开:“小丫头长大了,不能再拎衣领了。”

不意青鸾伸出手,轻握着窝进他的掌心,他僵了一下,随即紧紧握住了,二人携手往点苍山而来,来到山脚下,他在青鸾面前弯下腰,青鸾摇着头笑,“先生知道我的,喜欢比赛。”他弯着腰不起来,“让我背青鸾一次,青鸾,就这一次。”

青鸾伏身到他的背上,他站起身往上攀爬,他脚下轻快如履平地,却一步一步走得很慢,青鸾两手环在他颈间,嗅着他身上的薄荷香,轻轻闭了眼,听到他低声笑问,“今夜青鸾见着我,可惊艳吗?”青鸾啊了一声,“先生从院门走出的霎那,我感觉呼吸困难心跳如鼓,我难以描述,原来,是惊艳吗?”他笑道,“当日云台山山脚下,我也曾一眼惊艳,然后更惊讶于青鸾的敏锐机灵,我当时想,小丫头好生难缠。”

青鸾笑道,“第一次看见有人绿衣绿帽,看了很难受,却也印象深刻。先生爱演戏,都穿过怎样颜色的衣裳?”他笑道,“赤橙黄绿青蓝紫,最多的是红色,夸张得象个小丑。”青鸾手抚一下他的肩,“听说,殷朝以黑色为尊。”

静默片刻,元邕道:“越怪诞夸张越能自保,可惜母妃看不透,父皇每一次考察学业或者勋贵子弟比赛射箭狩猎,我装傻充愣,好不容易蒙混过去,让太子放心,却总会遭来母妃毒打,带了刺的鞭子,没头没脑抽过来,好在我躲得巧妙,堪堪保住了这张俊脸。”

感觉颈间的手搂得紧了些,他笑了:“年长后赐了王府,我悄悄命人搭建一座戏台,底下中空,每次宫里传旨命我进宫,我穿了红衣坐在台上,底下伶人吹拉弹唱,宫里传旨的人看到我的模样,回宫禀报,父皇对我失望再不理我,母妃虽严厉斥责,我依然我行我素,渐渐混迹勾阑酒肆,浪荡纨绔之名传遍了东都。从来没有人怀疑我是伪装,只有青鸾。”

青鸾嗯一声:“难道竟没人觉得一个人能演一台戏的人,聪明绝顶吗?”

他低低得笑:“青鸾是我的知音。”

青鸾骄傲得笑,上了山腰,他放她在凉亭中,并肩坐着看月,月色的清华撒在肩头,青鸾仰望着:“都变了,皇后娘娘去了,皇上出家,从嘉登基为新皇,都变了,只有先生不会变,只有先生让我安心。”

先生唤一声青鸾,看着她的侧脸:“乌孙对殷朝宣战,殷朝边关三军溃败,需要皇子带兵亲征鼓舞士气,太子金贵二皇子病弱,我是当然的人选。若我在,尚可设法推脱,可是母妃急于让我立功,舅父急于脱身,如今,假的怀王已在出征的路上,青鸾,我要离开了。”

青鸾扭头瞧着他,静默良久颤声道,“先生爱演戏,先生逗我的吧?”

说着话我握住他手,“是吧?先生是逗我的吧?”他反手裹住她的手, “青鸾,跟我走。我眼下自身难保,只能将你安顿在最安全的地方,你可获得自由,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你不用担心瓒,瓒有南星,也不用担心从嘉,他自己会面对。青鸾,跟我走。”

青鸾凝望着他:“可是我不放心芳菲,她做的事让我心惊,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从嘉若不愿与她成亲,她会鱼死网破。皇后娘娘临终前,我答应了她,会留下来约束着芳菲。”

先生看着她:“青鸾,可有转圜?”

青鸾摇头:“先生,我心意已决。”

“不要叫我先生,叫我怀邕。”

“怀……邕……,怀邕,我……”

元邕欺身过来,青鸾屏住呼吸,他却没有再进一步,只是看着她,要将她刻入眼中刻在心上,低低开口说道:“也好,青鸾在从嘉身旁,我更放心。待我从疆场归来,再来接青鸾走。”

青鸾嗯了一声,先生攥着她的手更紧了些,身后有人煞风景开口:“再耽搁,贺先生脑袋都搬家了。还得换衣裳,真是的。”

琴心一身黑衣劲装,抱一把宝剑斜靠在一棵树上,看青鸾望过来,拱手道:“在下湛卢,天下第一剑。”

青鸾朝他颔首致意,元邕瞪湛卢一眼欲要站起,青鸾一把拉住了:“怀邕,我还有话要说。我曾向国师问过怀邕的命格,有些地方我不太明白,只能告诉你国师的原话。”

“从出生到长大,一直在生死间徘徊,为自保醉生梦死,后遇刺死里逃生,再被迫出生入死,其后命悬一线死生难测,若死则万事皆空,若生,则终其一生死去活来。”

元邕听了嗤一声笑道:“听起来十分凄惨。”

青鸾一根根掰着他手指:“命由天定事在人为……”

话音未落,腰间被大力一扯,身子撞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中,元邕手抚上她的脸颊,摩挲着向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脸俯下去,唇轻轻贴上了她的唇,青鸾瞪圆着眼,惶然着懵懂着,身子轻飘飘的,头脑中一片空白。

四片唇瓣相接,两两僵住,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许久元邕哑声道:“开了院门瞧见你,便想这样做,一直忍着。既然我死生难测,便再无顾忌。青鸾,若我归来,我便娶你,若我死了,不要忘了我,将我埋在心里的一个角落,他日游历天下,经过我的坟头,不用上香,站在那儿让我瞧瞧,让我知道你很好,知道你是自由身,要去想去的地方,在做想做的事。”

青鸾仰着脸笑,笑靥若夏日怒放的花,踮起脚尖唇贴上他的额头:“在我心中,你无所不能,一定会活着回来。”

元邕笑了,手抚着她吻过的额头,唇印过处,温热湿润,手指抚上她的唇,远远传来嗤得一声,也不回头,笑道,“青鸾,我驭下不严。”青鸾也笑,“这样的属下,会非常忠心。”元邕点头,“这样的属下,我有很多。”

青鸾看向湛卢,说声走吧,元邕又在她面前弯下腰,青鸾摇头:“我想看着怀邕的脸。”

说着话缩了手窝进他的掌心,二人携手下了山,一路静默着,谁也没有说话,来到宫墙外,已是月色西坠。

元邕抱着青鸾跃进宫墙,握着她手静静望着她不说话,青鸾重重点一下头,“怀邕,走吧,湛卢正等着。”元邕握着她的手突然收紧,紧紧攥着,缓缓松开来,低了头唇在她脸颊上贴了一下,迅速抬头转身,头也不回大步走远,很快消失了踪影。

青鸾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望不见,靠到身后树干上闭了眼,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渐渐呜咽出声,呜咽着忍不住大哭,两手紧紧捂了唇,缩着身子跌坐在地上……

32. 绸缪

不远处芳菲看着从嘉,“我就说青鸾与贺先生有情,你偏不信。”从嘉扶着树干盯着青鸾不说话,芳菲又道,“皇后娘娘留下了懿旨,封青鸾为长公主,青鸾以后,就是从嘉的妹妹了。”

从嘉盯着青鸾,看她蜷缩着身子,双肩不停抽动,耳边传来她捂也捂不住的哭声,咬了牙一言不发。

芳菲迈步往前:“我劝劝青鸾去。”

从嘉一把抓住她手臂,咬牙道,“不许打扰她,让她尽情哭个够。”芳菲身形僵住,从嘉低低自言自语:“相处近三载,从未见青鸾掉过眼泪,可今日,她先是为母后泪落如雨,这会儿,她为先生痛哭失声,青鸾青鸾……”

青鸾依然在哭,身子抽动着滑倒在地,从嘉闭了眼不忍再看,转身离去了,芳菲扶着树看了一会儿,疾步追上了从嘉。

早膳的时候,青鸾进了灵堂,从嘉瞧着她红肿的眼,青鸾哦了一声,“睡下前喝多了水,早起就这样了。”从嘉没说话,青鸾唤他一声,“我有事相求。”

从嘉手有些抖,她要离去吗?青鸾掰着手指头:“皇后娘娘去后,国师一直未来,我心中不安,想要去无为寺瞧瞧,去之前向从嘉讨一道圣旨,若国师离开无为寺,请从嘉下旨,让南星继任。”

从嘉不解看着她,青鸾低低说起那日国师说过的话,从嘉点头,说一声可,青鸾拿了圣旨,对从嘉道,“到了无为寺,我瞧瞧太上皇去吧。”从嘉摇头,“不用,先前父皇寝宫中伺候的人都跟了去,父皇心灰意冷,昨夜里已连夜剃度。”

看青鸾走出,从嘉唤一声无诗:“带一队禁卫保护鸾郡主,若有人阻拦南星继任,可先斩后奏。”

无为寺乃大昭皇家寺院,为历代国师居所,曾有数位皇帝在此剃度出家,从没有人敢在无为寺开杀戒,即便是历代皇上,无诗看着太子殿下重瞳发冷,面容凝肃,再不见纯良俊美的笑容,目光中充满从未有过的深沉,心不禁揪了起来,一夜之间,太子殿下变了。

青鸾到了无为寺,就见一片素白,耳边传来凄冷的钟声,钟声过后僧人诵经声起,正是超度亡魂的《地藏经》,青鸾心中一阵颤栗,难道说国师他?南星听到青鸾到来,迎出大雄宝殿。

南星知道她想问什么,开口前先安抚道,“没事,不用心焦。”看青鸾神情一松,方道,“师父听到皇后薨逝,念了一夜的《大光明经》,天亮时离去了,说是要去云游天下。”

青鸾指指寺内飘摇的白幡,南星摇摇头:“是二师弟和三师弟。昨日傍晚,师父宣布退位,命我继任,二师弟与三师弟发难,说我非大昭人氏,没有资格。师父说明日派人进宫请旨,只要皇上准许,任何人不准异议。瓒听到二人密谋,待师父走后对我动手。我本欲离去,不想早起的时候,小沙弥在二人房中发现了尸体,身首异处,血溅了满墙,已经报了刑部。”

青鸾嗯一声:“我本想着挑起内讧,让二人相斗两败俱伤,倒是我想得复杂了,如此甚好,干净利索,不会牵连到南星吧?”

南星摇头,“一剑削下头颅,仵作说是身手不凡的剑客,放眼大昭,难寻出一个,估计是悬案了。”说着话看青鸾一眼,青鸾笑笑,“不是我做的,不过做的很好。”

南星嗯一声,“宫中生变,青鸾可应付得来?”青鸾笑笑,“从嘉遭遇变故后十分冷静,又有芳菲操持,一切井井有条,南星可觉得,从嘉是随和的性子吗?”

南星诧异道:“自然不是,从嘉只是生来优渥,到手中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他无需不随和,其实他是执拗的性子,认准了的人和事,不会轻言更改。”

青鸾叹口气:“南星,我爱上了一个人,皇后娘娘已许我与从嘉退亲,留下懿旨封我为长公主,我与从嘉是兄妹了,皇后娘娘临终前,让从嘉与芳菲成亲,我担忧着从嘉,只是如今这情形,没法与他细说,我想好了,先留在宫中守着他,待他好些了,朝堂中又安稳,我再离去。”

二人并肩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南星默然良久方道:“初次见到元邕,我就在担忧,他这样的人,会对青鸾有致命的吸引,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可是青鸾,此人性情乖戾,前路祸福吉凶不明,是以青鸾曾说,虽喜欢但非心甘情愿,我明白青鸾的意思,却出于私心没有点破,只因从嘉才能给青鸾安宁,能让青鸾随心所欲,而我希望青鸾清净踏实,不希望你颠沛流离。此次征战,就算他能生还,可殷朝朝堂险恶,青鸾跟着他,想要立足只怕要经历千难万险。”

青鸾嗯了一声,南星又道,“青鸾想想,以元邕的本领,又有皇子身份,犹活得艰难,何况青鸾?”青鸾点点头,“可是南星,就算千难万险,我想跟着他一起去闯,怎样都是活着,为何不循着自己的心意?”

南星停住脚步,长眉微皱,“若他战死呢?”青鸾低了头掰着手指头,“若他战死,我再回来,幽居读书,待瓒成年后,我即去游历天下。”

南星摇头,青鸾看着他:“南星,我心意已决。南星,我……”

青鸾吸一下鼻子,南星看着她笑:“眼睛还肿着,别再哭了。心意已决就去做,若厌倦了,随时回来。”

青鸾深呼吸:“我的亲人只有瓒,可瓒年幼,好在还有南星,若娘家人一般叮嘱我。”

“你我之间无需客套。”南星瞧着她,“青鸾及笄束了发,一夕之间长大了。”

青鸾笑,南星低低叹息:“若我的小妹妹还在,也跟青鸾一般大了,若我能象青鸾护着瓒那样护着她,她也不会幼年便失了性命……”

南星从不提及身世与过往,青鸾不敢说话,只凝神细听,南星却没再说下去,只说道:“青鸾去瞧瞧瓒,也该回宫去了。”

瓒看着青鸾腕间的佛珠,笑道:“阿姊,是师父去深山中伐了檀木,一颗一颗磨出来的,又抛光上漆,求了太师父开光。师父手指都磨破了,板着脸对我说,不许对阿姊提起。”

青鸾抚着佛珠笑,“那你还敢说。”瓒笑道,“我才不怕他。师父外冷内热,别看话少,对我好着呢,夜里总去看我,给我盖好几次被子,对几个小沙弥也好,有一个夜里哭,师父还唱摇篮曲哄他呢,还有一个上次发烧了,师父抱着他坐了一夜,上次有一个调皮,手抹在刚开刃的钢刀上,手掌险些被斩断,疼得嗷嗷叫着哭,师父急得眼里都冒泪花了。”

青鸾听得点头,佛心慈悲,南星是活着的佛。瓒问道:“阿姊,姊夫怎么没来?以前每次来,姊夫都要作陪,每次上石阶,都被阿姊远远甩在后面,气喘吁吁跟着喊,等等我,青鸾等等我,跟师父对弈总是输,还乐此不疲,跟我玩儿的时候比我还象个孩子,花样百出,姊夫很有意思,我很喜欢姊夫。”

青鸾唤一声瓒,“贺先生做瓒的姊夫,如何?”瓒鼓了腮帮,“我不喜欢他,上次来无为寺,我在前他在后,他就假装熊叫,我最怕熊了,吓得抬脚就跑,他叫着追上来,堵在我面前,两手将嘴巴扯到耳根,翻着白眼做鬼脸吓唬我,嘴扯那么大,还能嗬嗬嗬出声,我夜里做噩梦了,我讨厌他。”

青鸾抿了唇笑,“他逗你玩儿呢。”瓒哼了一声,“那几个小沙弥也讨厌他,有一次在林子里玩儿,天快黑了,他戴个青面獠牙的傩面,忽前忽后,一会儿树上一会儿地下,飘忽来去,扮鬼吓唬我们,几个小沙弥一合计,爬到树梢上,拦在他必经的路上,准备用石子儿打断他的马腿,让他摔个嘴啃泥,石子还没扔出去了,他已经骑着马在半里开外了,他骑马的时候形如鬼魅,我们都看呆了,后来有一次,求了茶童,端给他的茶里放了些东西,他端起来闻了闻又放下了,说是怕亵渎精美的瓷盏,太师父哈哈笑,说他是有雅趣之人。哼……”

青鸾低了头,听到他点滴的事,心里也能汪出甜来,笑问瓒道:“还有吗?”瓒歪了头,“有一次我荡秋千,喊背后的人推得再高些,他突然来了,拎着我衣领窜了上去,事出突然,我吓坏了,不停叫唤……阿姊,我太丢人了,这会儿想起来,感觉象飞起来一般,很过瘾。”

青鸾一根根掰着手指,瓒又道:“对了,昨日他也来了,他逼着我赌咒发誓,要好好对待阿姊,不许约束阿姊,让阿姊随性随心,我对他说,我的阿姊,我自然会对她最好,不用你操心。他在我头顶拍了一下,好小子,有你的,瞧在你长得象她的份上,不跟你计较。走的时候听到二师叔和三师叔对师父发难,他笑了笑,问我说,你讨厌他们吗?我说讨厌,他说好,那便将他们杀了……阿姊,是贺先生杀了人,贺先生其实是个剑客。”

青鸾想着昨夜,琴心着黑衣劲装,怀抱一把宝剑斜靠在一棵树上,朝她拱手道:“在下湛卢,天下第一剑。”

原来是他,是怀邕的安排,为了免去自己的后顾之忧。青鸾揉揉瓒头顶:“别胡说,你二师叔三师叔的事,对任何人不许声张半个字,否则,会给你师父带来祸患,知道了吗?”

瓒忙说知道了,青鸾就笑。

33. 良苦

陪了瓒半日,回到宫中已是黄昏,青鸾进了灵堂,从嘉正跪坐着烧纸钱,青鸾唤一声从嘉,从嘉头也不回答应一声,青鸾刚在他身旁跪下,从嘉脑袋一歪,枕在她肩窝闭了眼,喃喃道,“青鸾,我困得受不住了,要歇息一会儿。”

青鸾说好,任由他枕着,接过他手中拨火棍,拨弄着铜盆中烧了一半的纸钱。从嘉很快睡着了,耳边是他平稳的呼吸,熟睡中脑袋往下一出溜,青鸾忙伸手托住他的腮,静静依偎着,若这近三年来,在书房中的每一个午后。

皇后停灵一月,从嘉依赖着青鸾,事事都问她的主意,闲了累了就靠着她说话,说起他的父皇母后,说起与青鸾之间的点滴往事,青鸾总是安静得听,从嘉说得激动了,青鸾就微笑着拍他的手。

芳菲看不到二人一般,俨然是皇宫中女主人,面对着一应大臣与内监女官,指挥若定。

皇后的葬礼隆重肃穆井井有条,梓宫送往皇陵,二十七日天子守孝期满,从嘉冠冕衮服登基,次日下早朝回到光明殿,青鸾正埋头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芳菲在一旁临摹从嘉的字。

从嘉去了朝服换上便装,来到青鸾身旁仔细认真看着,笑问道,“有模有样,青鸾怎么做到的?”青鸾笑道,“吩咐无诗去龙章阁拿来旧的,依葫芦画瓢。”从嘉竖了大拇指,“好主意,以后就这样做。”

起身来到芳菲面前,歪头瞧着她的字,“不象。”芳菲仰脸瞧着他,从嘉一笑,在她身旁跪坐下去,手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来教你。”

如兰的气息拂在耳畔,芳菲看一眼青鸾微红了脸,从嘉另一手绕上她腰间,搂她靠近了些,低低笑道:“守孝期满,夜里芳菲可过来吗?”

芳菲扭着身子,从嘉的手已探入衣襟徐徐揉捏,芳菲忍不住轻唔一声,从嘉脸几乎贴着她脸:“就知道你也想了。”

芳菲颤着身子拼命忍着,前两次都是她引导从嘉,从嘉于癫狂中粗鲁得有些暴戾,今日却温情脉脉得挑逗,令她意乱神迷。她朝青鸾的方向看过去,青鸾专注于奏折中,头也不抬。

芳菲小声问道,“皇上,可宣旨了吗?”从嘉轻笑着问,“宣旨?什么旨意?”芳菲嘶了一声,“圣文皇后的遗旨。”从嘉哦了一声,“勿要心急,还要等等。”

说着话手下重了些,芳菲忍不住一声低吟,青鸾抬头看了过来,疑惑看向从嘉。从嘉松开芳菲,无所谓得笑:“一时忘情了。”

青鸾没说话,从嘉这是何意?从嘉笑道:“青鸾封长公主的旨意已经宣了,日后我与青鸾,是兄妹了……”

从嘉的声音哽了一下,起身疾步进了内室,青鸾看着他的背影唤一声芳菲,嘴角噙一丝笑意:“胜券在握,你又何必引诱他?”

芳菲因从嘉那一句兄妹欣喜不已,理了理衣襟含笑对青鸾道:“我没有,是从嘉他,他食髓知味,他说夜里让我过去……”

青鸾蹙了眉,起身来到芳菲面前,眼眸中浮起厉色,盯着她道,“我留在宫中,就为了约束你。”芳菲点头,“只要能做从嘉的妻,我再无所愿,你放心,我会安分守己。”青鸾瞧着她,“若是以前的芳菲,我自然信,可为了得到从嘉,你不择手段令我心惊,芳菲,你做那些事的时候,可曾想过从嘉的感受?”

芳菲愣了愣,随即笑道:“从嘉性子随和,生米煮成熟饭,他会慢慢接受。就如你我,先前我总与他在一起,他眼里只有我,后来你来了,他眼里就只剩了一个你。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是,那两次非他心甘情愿,是我对不住他,以后的日子,我会豁出性命去补偿。他于我,是这世间最珍贵的,不可取代。”

青鸾点头,“如此甚好。”就听身后从嘉唤一声芳菲,冲了过来,一把将她抱在怀中,青鸾踱步出了殿门,站在丹樨上,骄阳似火,他如今到了何处?

半晌回身进了殿门,若无其事继续埋头奏折中,听到从嘉与芳菲在内室低低说笑,青鸾抿一下唇,从嘉果真感动了吗?

次日早朝后崇文殿议事,青鸾坐在屏风后观察,从嘉听得很仔细,偶尔发问,都问在关键处,偶尔也会令老臣无言可对,青鸾抿着唇笑,一来从嘉肯用心,二来先生的授课起效。

众臣满意散去,青鸾忙出来关切问从嘉,“可头疼吗?”从嘉摇头,“不疼,分外神清气爽,想来是以前不情愿又有所依赖,多思便患头风,如今被逼到了绝境,竟也行了,看来我这病是心病。过会儿回去我批阅奏折,青鸾在旁看着,可好?”

从嘉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精神也特别好,双眸灼亮,有时候光明殿的烛火彻夜亮着,青鸾每日忙碌后回到鸾苑,途径西院的时候,心里总是默默得说,再过些日子,我就能离开了。

没有殷朝和乌孙的任何战况,想来还没到边塞。

夜里入梦,炽热的烈日下,他着了厚重的铠甲,带领将士冲锋陷阵,将敌军追得四处奔逃,为首的敌将黑衣黑甲,毛茸茸的手背,脸上也是黑毛,果真是一只壮实的黑猩猩,猩红着眼看着青鸾,青鸾从梦中惊醒,坐起身喝一口凉茶,嗤得笑了出来。

早起五更天来到光明殿,殿中寂静,想来从嘉已去早朝,青鸾迈步进去,就听到内室传来一阵低笑,“今日休沐,贪欢又何妨?”青鸾一怔,今日休沐吗?倒是忘了。

就听从嘉一声唤,“青鸾吗?可是忘了今日休沐?青鸾进来。”青鸾一笑,“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从嘉便多睡会儿。”从嘉又唤一声,“我犯了头风。”

青鸾疾步走进便是一愣,满室的旖旎,从嘉只着中单,赤脚站在脚踏上看着她笑,从嘉身后芳菲背对着她,青丝满枕,薄衾盖了身子,露一截光裸的玉背,青鸾转身要走,从嘉笑道:“芳菲害羞,我们早晚是夫妻,青鸾不会骂我吧?”

青鸾摇摇头,从嘉披衣穿鞋向外而来,与青鸾对面跪坐,沉吟半晌开口道:“本是非青鸾不娶的,可世事无常,自从知道与我有肌肤之亲的是芳菲,管不住自己日思夜想,青鸾也知道,我们两个打小要好,青鸾是后来的,如今,我再也离不开她了。”

青鸾笑道:“这是好事,是我一直盼望着的。”

从嘉看她一眼又低了头:“青鸾,对不住啊,我是个见异思迁的浑人。”

青鸾摇头,“我本就……”从嘉打断了她,“可是芳菲她在意青鸾,昨夜里与我哭诉,说我们太过亲密,是以,我想来想去……”从嘉搓了搓手,“青鸾,离开宫中吧。”

青鸾一怔,从嘉这算什么?赶我走?从嘉笑笑说道:“青鸾别误会,不是赶青鸾走,可是宫中人多眼杂,青鸾虽是长公主,毕竟没有皇家血脉,我与青鸾从小亲密惯了,看到你也不忍疏远,是以……”

“我明白了。”青鸾笑笑,“我走就是。”

“今日,就走吧。”从嘉说着话咬了牙。

青鸾说一声好:“今日天气好,从嘉又休沐,就今日吧。”

青鸾站起身,身后从嘉说道:“我就不去送青鸾了,免得彼此伤心。”

青鸾闭一下眼,头也不回道:“也好。只是,从嘉要自己处理政事,请务必不要让皇后当国,芳菲她,需要严加约束。”

从嘉低低说,“青鸾放心,国与情,孰轻孰重,我明白,我一定做到。”青鸾说一声好,抬脚疾步就走,奔上丹樨望着高耸的殿宇,不由紧咬了唇,早就打算要离开,想着离开的时候从容不迫,心中再无对从嘉的担忧,至少,要与从嘉抱头痛哭一场。

心中有委屈升起,也太绝情了,太重色轻友了,何况如今还是名义上的兄妹,青鸾吸了吸鼻子下了丹陛阶,身后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就听从嘉大喊道:“青鸾,等等……”

青鸾转过身,从嘉从丹陛阶上冲了下来,一脸惶急脚步慌乱,跑到青鸾面前,一把将她抱到怀中,抱得很紧很紧,头埋在她肩窝,低低说道:“说过笑过闹过,头挨着头肩并着肩,累了就靠着青鸾,可是,却从来没有抱过……象这样抱在怀中,曾多次想过,等着那一日……”

从嘉哽住说不出话,青鸾吸一下鼻子拍着他后背:“这才像话,不枉同窗三载的情意。”

从嘉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抱了很久,青鸾笑道:“骨头快被你箍断了,气也喘不上来了……”

从嘉缓缓松开她,定定凝望着,重瞳中满是不舍与眷恋,看青鸾又红了眼圈,转过身摆了摆手,低低说道:“走吧,青鸾,保重。”

青鸾说道:“从嘉,你也保重。”

从嘉嗯一声答应着,背对着青鸾,“青鸾再叫一声从嘉吧,以后再也无人叫了。”青鸾又唤一声从嘉,“以后我还要回来看你的,还是要叫你从嘉。”

青鸾走得远了,从嘉回身定定望着她的背影,盼着她回头又怕她回头,青鸾回一下头,从嘉笑着冲她摆手,直到她身影消失,闭了眼再忍不住,眼泪汹涌着夺眶而出,瞬间爬了满脸。

倒退着坐在丹陛阶上,举起两手抱住了头,身后无诗低低问道:“皇上,可要服药吗?”

从嘉点了点头,无诗捧出一颗艳红的药丸递了过来。

34. 颠倒

从嘉服过药很快冷静下来,吩咐无诗道:“青鸾一定会去无为寺,你挑一支七十二人的精锐侍卫队带过去,就说无为寺月前发生命案,特派卫队护持国师安危。见到南星后,传朕的旨意,命他全力保护青鸾。去吧。”

无诗领命去了,从嘉怔怔坐着,玉颜上泪痕斑斑,芳菲走下丹陛阶,唤一声从嘉。

从嘉大力抹一下脸站起身笑笑:“朕最后一次告诉你,从嘉不是你能进叫的。”

芳菲柔声道:“皇上,阿芙蓉容易成瘾,皇上也说过,能不沾就不沾。”

从嘉随意说道:“也没什么,不过是短命而已。自从登基后,每日都在服食,如今已然成瘾。”

芳菲大惊,从嘉一笑:“都以为我的病是心病,其实不然,只要用脑就会犯,是以老天厚待,有这样病的,都会有一样无师自通的专长,免得疯狂,我不过会的多些。这病的克星惟有阿芙蓉,不服食阿芙蓉,如何早朝如何接见重臣如何批阅奏折,又如何精力充沛条理清晰?”

“这一切,就为了让青鸾放心?还有昨夜里……”芳菲咬了牙。

“昨夜里,我并没有碰你……”从嘉看着芳菲,“我只是拷问了小灯,搜出了一盒香粉,将那香粉熏入金猊,等我进了寝殿的时候,芳菲已然神智昏聩。”

芳菲怔怔的:“你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