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说声且慢,打开佛龛旁一个锦盒,取出三个银佛像,指甲盖一般大小,顶端有小小的圆孔,捧在手心道:“是请了高僧开过光的,路途上戴着,可保平安。”

青鸾说声多谢夫人,两手接了过来,示意珍珠与金定戴上帷帽,三人齐齐行礼向张夫人辞行,张夫人笑得慈和:“一路走好。”

珍珠推开门,金定跳出门外,青鸾正要跟着走出,就听有人带着哭腔道:“原来夫人果真在此,奴婢们冒雨一通好找。”

一位仆妇狼狈走了进来,头发上滴着雨珠,瞧见张夫人扑通跪了下去,掳起袖子哭道,“奴婢们找不回夫人,被二夫人好一通家法,夫人,跟奴婢们回去吧。”张夫人瞧着那仆妇手臂上的斑斑鞭痕,两手簌簌得发抖,“打狗还得看主人,她也太欺负人了。”仆妇哭道,“她还说,夫人也该知道,自己虽然只是张府的摆设,可为了成就老爷的善名,维护大公子的官声,就该好好的呆着。二夫人还说,都当佛供着了,万事不操心,还有何不满意?一大把年纪还闹个离家出走。”

张夫人闭了眼气得脸色苍白,半晌睁开眼长长吐一口气:“不怕你们笑话,我在家中确实是个摆设,家中大小事由二夫人说了算,这二夫人精明能干,长得又好,当着员外的面亲密待我,十分尊重,背地里冷嘲热讽,往我心上捅刀子,我跟老爷稍有抱怨,老爷就说我不知好歹,跟我儿子略略提起过,我儿子就笑,是母亲多疑了,二娘不会有任何不轨之心,这家中,除去我与莲叶,没人信我,那些妾室也都以她为尊,我象活死人一样……”

张夫人眼泪滴落下来,“之前不敢提起,只因家丑不可外扬……”说着话抽泣出声,“恨不能一死了之,又舍不下儿子,儿子尚未成亲,我怎么能……”张夫人哽咽着,终忍不住啕号大哭。

咚的一声,金定拳头重重砸在墙上,撸袖子道,“欺人太甚,我会会这二夫人去。”青鸾喝一声金定,对她轻轻摇头,金定愤愤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宠妾灭妻在殷朝可是大罪,我非去不可。”

张夫人停了哭泣,忙忙摆手道,“你们三个姑娘家,哪惹得起她,快走吧,快走……”抹着眼泪起身来轰她们,珍珠迟疑看着青鸾,“姑娘,我们管还是走?”

“走。”青鸾一咬牙,率先出了屋子,金定追了出来,涨红着脸拦在她面前,“青鸾怎么忍心……”

青鸾压低声音,“那张员外家产万贯,想来家丁众多,你去了又能如何?纵使你身手厉害,能以一挡十,还能以一挡百吗?”金定摇头,“可是,张夫人为人慈和,她那样受苦,我们既遇见了……”青鸾摆手,“鲁莽的义气只会害人害己,倒不如在路上给桑驿丞去信,托了县令帮忙,我们到了东都,也可给张家公子送信。”

金定喊一声珍珠,三人上了马齐齐回头,那莲叶搀着张夫人也出了茅屋,张夫人脸上泪痕未干,强装出笑脸与她们挥手。

金定和珍珠勒紧马缰看着青鸾,青鸾驾一声,率先冲了出去。

走了十多里不见人烟,眼看天色将晚,珍珠迟疑道,“要不,我们退回茅屋去?”金定点头说可,青鸾摇头,“向前走就是,说不定就有村庄。”珍珠犹豫道,“可是今夜天色阴沉,一丝光也没有,若是没有村庄,这荒郊野外的……”

青鸾道:“此地大树甚多,若天色全黑,我们可爬到树上过夜。”

二人说一声好,金定跃跃欲试道:“还没住过大树,定是十分过瘾。”

又行一里之遥,前面出现星星点点的灯光,间或可听到汪汪的犬吠,三人惊喜着下了马,珍珠吁一口气,“还是姑娘英明。”金定嗯一声,“我倒想住树上呢。”

青鸾笑着示意珍珠,珍珠叩开村头第一家的院门,想要问一问地保家何在,前来应门的人将门开一条缝往外一瞧,大喊了起来:“夫人,是白日里那三位姑娘。”

喊着从院门缝里闪身而出,手中提着的灯笼往上一举,对惊呆的三人笑道:“三位姑娘不认得我了?我是夫人身旁侍奉的奴婢,叫做莲叶。”

38. 困局

青鸾伸臂拦住欲往前的金定,笑道:“张员外家财万贯,府上理当深宅大院亭台楼阁。”

莲叶摇头:“老爷崇尚节俭,不忘贫苦出生的根本,一直住在此处,此处便是张家庄。”

青鸾蹙了眉头,张夫人已闻声而出,双手合十道:“既又重逢,想来是我们的缘分,天色已晚,三位姑娘留宿一宵,明日一早上路,请吧。”

张夫人比手相请,青鸾朝金定与珍珠微微颔首,既躲不过去,便安然处之。

张家庄从外看是村庄模样,进了院门别有洞天,院与院相接相连,每一个院门处都有强壮的家丁把守,再往里走,烛火渐渐通明,说笑声歌声丝竹管弦之声纷杂入耳。

张夫人引领着三人进了正房,分宾主坐了,笑道:“无处可去,少不得老着脸皮回来,能招待三位姑娘,我心中欣慰。”

笑着又叹气,珍珠忙出言安慰,金定低头看着脚尖,青鸾不着痕迹打量屋中陈设,素净雅致,正中供着高耸的佛龛,檀香袅袅,张夫人依然是素衣木簪,只是神情已不复茅屋中的凄惶,反添了从容笃定。

青鸾笑道,“倒想见见府上的二夫人。”珍珠附和道,“就是,看看她可是三头六臂吗?”金定依然盯着脚尖怔怔出神。

张夫人笑道:“老爷重规矩,过会儿晚餐,一大家子都能见着。”

说着话喝几口茶,就听外面起了鼓声,莲叶进来道:“夫人,用饭时辰到了。”

张夫人站起身说一声请,走在前面笑道:“府上人多,别慌。”

一直来到居中的庭院,居中一座高耸阔大的广厦,进去了就见一人一几围坐着,看到张夫人进来都恭敬站起行礼,张夫人嗯一声:“都坐下吧,怎么?老爷和二夫人还没来?”

有一位女子怯生生道:“二夫人去巡视店铺,老爷身子不爽利,白日里又发几通脾气,妾几个与孩子们都吓死了。”

张夫人笑笑,“过会儿他就舒坦了。快去请,传我的话,就说有娇客临门。”

一声娇客,青鸾听得眉尖一蹙,身旁的金定脚下一滑,顺势抱住了青鸾,在她耳边小声道,有诈。青鸾微不可察点了点头,金定站直身子嘻嘻笑道:“这地板光可鉴人,镜面一般,险些将我摔个跟头。”

张夫人说声小心,笑道:“还请入座。”

青鸾隔几瞧着张府这些妾室,个个都是秀丽之姿,只是卑微怯懦,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几个孩子倒是活泼,聚拢在一起低声说笑。

随着一声通传,张大善人走了进来,中等个头面皮白净身材圆胖,颌下一绺乌黑的山羊胡子,修剪得干净整洁,瞧见青鸾眼神骤亮,哈哈笑了起来,来到张夫人身旁坐了,抚着胡子笑道:“辛苦夫人了。”

眼睛却不看张夫人,直盯着青鸾,青鸾假装不察,敛着双眸微微低着头,张员外又看向金定,一脸的欣喜,再看珍珠,满意得嗯了一声:“夫人此行不虚。”

张夫人这才笑道,“家中有客,老爷还不见过?”张员外笑道,“瞧见了瞧见了,都生得如此俊俏,尤其是那位小娘子,神仙之姿,我惊得都忘了说话了。”

说着站起身朝三人团团做三个揖:“敝人姓张,名唯善,得见三位姑娘,实乃三生有幸。三位姑娘尽管在舍下住着,愿意住多久就做多久,每日里美食珍馐款待。”

三人回了礼,青鸾说声叨扰,入席用饭,张员外不时拿一把镶金小玉梳梳理自己的胡子,几位妾室只敢略略用几口,孩子们自从张员外进来,老鼠见了猫一般,只吃几口便都说饱了,张员外一摆手,那几位小妾与孩子们如蒙大赦,瞬间不见了踪影,广厦间只剩张氏夫妇与青鸾金定珍珠。

张夫人唤声老爷,张员外笑道:“你知道我的性情,好吃的总留到最后。好几年没有尝鲜,今夜先来最新鲜的。”

说着话眼睛直勾勾看向金定:“不若寻常女子之娇弱,这长腰,怎么都折腾不坏,好,很好。”

青鸾唤一声员外,张员外忙不迭笑:“小娘子尽管吩咐。”

青鸾笑道:“我想为老爷吟诗助兴。”

张员外啪啪啪鼓掌:“好好好,小娘子竟会吟诗?这个新鲜。”

青鸾启口道:“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话音未落,金定脱兔一般窜了出去,一把揪住张员外的衣领,另一手握着匕首抵在咽喉处,咬牙道:“老贼,你欲如何?”

张夫人脸色一白,青鸾唤一声珍珠,珍珠扑过去将她脸朝下扑倒在地,脱了袜子塞入口中,张夫人呜呜哝哝挣扎,金定抽出张员外腰带递了过来,珍珠干脆利落将张夫人手脚绑在一起。

金定看着张员外:“快说,否则将你头发一根一根拔光。”

青鸾一笑:“他最宝贝他的胡子。”

金定下手用力一揪,胡子被扯下一绺,张员外疼得一声嘶叫,青鸾扯出巾帕堵住他嘴,笑道:“我来说,若说得对,你点头,不对,你就摇头。”

张员外不说话,金定又是一扯,张员外下巴上冒出点点血珠,疼得不停摇头,待看到沾血的胡须,两眼一翻险些晕厥过去,金定手中匕首拍拍他脸,他清醒过来,青鸾指指张夫人:“可是她故意设计,诱我们入庄?”

张员外点点头,青鸾又问,“那些小妾,都是如此骗来的?”张员外又点头,青鸾哼一声,“最小的妾室也已二十五六,你们夫妇近十年没有行此勾当?”张员外又点头,金定瞠大了眼,青鸾如何句句猜中?青鸾又道,“你们收手,可是因为在东都为官的大公子?”张员外点头,青鸾一笑,“是啊,儿子年纪渐长,又是明事理的读书人,你们自然要收敛,如今他在东都为官,你们便又故伎重演。”

指一指张夫人,“她如此做,是为了讨好你?”张员外摇头,青鸾讶然,想了想对他道:“若大声叫喊,就将你的胡子全部拔光,日后再也长不出来。“张员外忙忙点头,青鸾取出他口中锦帕,“她不为讨好你,又为何如此?”

“我与夫人是天做一对地造一双。”金定呸了一声,张员外忙道,“我喜欢青春貌美的小娘子,过几年不尝尝新鲜,便夜不安寝食不知味,夫人她,喜爱玩儿猫捉老鼠狼扑小羊的游戏,前几个都是在茅屋中就得手,这次竟然要在家中等候,可见夫人这次玩儿得过瘾。”

张夫人奋力撑起脑袋,连连点头满面红光,似乎十分兴奋,珍珠一掌击在她后脑勺上,愤愤骂道:“过瘾,让你过瘾。”接着又连击几下,直将张夫人击得晕了过去。

金定又揪张员外一绺胡子,张员外一声嘶叫,珍珠冲过去闩了门,青鸾警觉看向屋外,竟是寂无人声,笑一笑看向张员外:“今日的情形,你欲如何?”

张员外忙忙摆手:“三位小娘子既不愿意,敝人绝不强人所难,敝人不喜用强,敝人喜欢你情我愿……”

啪得一声,金定手中匕首怕在他嘴上,青鸾沉吟道:“如今天黑,雨后又道路泥泞,就算逃也逃不远,歇息一日天亮再走,揪着他的胡子离了这泸州地界再说。”

金定说好,珍珠又扯了张夫人腰带将张员外绑了,另一只袜子脱下堵了嘴,将夫妻二人并排倒扣着,金定手捂了嘴,叽叽咕咕笑了起来:“象两只粽子,又象两只大王八。”

说着话拿两只铜盘盖在二人身上,珍珠嘎一声笑了出来:“更象了。”

金定啪啪两声,击向二人后脑勺,看二人脑袋耷拉下去,笑道:“几个时辰醒不过来,明日还要赶路,躺下歇息一会儿。”

青鸾抿唇一笑点头说好,三人和衣躺下,睡意朦胧的时候,就听外面莲叶道:“原来是二夫人。”

就听一名女声清脆斥道,“既从里闩上了,给我撞开。”莲叶道,“难得今夜老爷与夫人尽兴,老爷都叫出声了……”就听啪的一声,似乎是莲叶脸上挨了一巴掌,那女声咬牙切齿道:“来人,将这刁奴关到柴房,把门撞开。”

三人闻声惊跳而起,珍珠一脚踩上张夫人的背,金定将张员外翻个个,一把揪住他胡子,二人齐齐看向青鸾:“怎么办?”

青鸾苦笑:“还能怎么办?以他们二人为质与之商谈。既然张夫人只是做戏,这二夫人可能不象莲叶所说那样凶残,就算她凶残,这张夫人的性命她可能不在乎,张员外她总是在乎的。”

金定与珍珠说一声是,就听轰得一声,广厦大门被豁然撞开,一位女子带头走进,三十四五的年纪,身材高挑脚步带风,吊梢柳眉眼风如刀,凌厉朝她们看了过来。

青鸾一惊,此女只怕难以对付。

39. 妻妾

青鸾先声夺人:“员外与夫人诱我们入府,欲行不轨之事,我们也是迫不得已,还请二夫人宽宏大量。”

二夫人目光扫过被捆成粽子的员外与夫人,再看看金定与珍珠,最后才看向青鸾,脸上不辨喜怒,合了身后的门问道:“她如何诱的你们?说来听听。”

青鸾行个万福礼,细细讲了一遍白日经过,女子听了依然不动声色,沉吟半晌问道:“你小小年纪如此警惕,两位侍女俱都功夫在身,你是何来头,说说吧。”

青鸾笑笑:“我是大昭国的鸾长公主,前往东都寻找我的情郎,当今三皇子怀王殿下,珍珠是我的侍女,金定是路途上结识的姐妹,乃是上青县驿丞之女。”

青鸾特意将来头说的响亮,甚至扯出元邕,也是为了让这位夫人有畏惧之心,二夫人摇摇头:“你虽机敏,但缺乏江湖经验,你说的这样大来头,若有人不小心惹到你,一定会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金定一脚将张员外踢在一旁,纵身朝二夫人扑了过来,窗外起了风一般,跃进一位男子,举起手臂挡住了金定,金定左冲右突,他自铁塔一般岿然不动,青鸾看向这位男子,跟二夫人差不多的年纪,长相敦厚木讷,男子挪动着身形阻挡金定进攻,唤一声玉奴道:“如何处置?”

二夫人摆摆手,眼眸中浮上泪花,“石头哥,若我当年如她们一般警惕,又何至于被这老贼……”石头颓然住了手,“不怪你,怪我。”

青鸾心头升起期冀,示意金定看着张员外,默不作声低下头去,二夫人一声长叹:“她们三个我带走,这府里上下都吩咐好,就说我巡视店铺没有回来过。待老爷夫人醒来,就说她们三个本是女贼,偷了府里私藏的贡品,将看家护院的家丁打晕后逃了,至于那莲叶,不能留着了,扔荒郊井里吧。”

青鸾身子一缩,二夫人笑道:“没杀过人?许多时候,对有些人,万不能妇人之仁。走吧。”

二夫人带着她们从暗道出了张家庄,她们的马匹行囊已在出口处等候,另有一辆阔大的马车,马前明灯高悬,二夫人道:“走吧,我送你们,否则你们离不了泸州。”

上了马车,里面躺着一只木箱,二夫人将木箱打开,璀璨夺目耀花了眼,二夫人笑道:“东都定期有人过来售卖这些皇家贡品,这位老爷树大招风,明知道是重罪,也不敢不买。”

青鸾携金定与珍珠行礼谢过二夫人,二夫人一笑:“谢什么,之前的那些,不情愿的都放走了,那六个贪慕张家庄荣华富贵,是自愿留下的。”青鸾坦然问道,“二夫人呢?是被迫还是自愿?”

辚辚车声中,二夫人凝目缓声说道:“我闺名玉奴,娘早年亡故,爹爹独自抚养我长大,爹爹在泸州府街头开一家酒馆,石头哥与我自小订亲,常帮着爹爹送酒,那年他入了行伍,有一天爹爹前去买酿酒的酒坛,我独自守着酒馆,张家来了两位仆妇,说是张家庄明日要大宴宾客,让送二百坛酒过去,我说今日无人可送,能不能等到明日,她说若明日便要找别家,这样大的一笔生意,我决定赶着毛驴车前往。到了张家庄后,张夫人殷勤请我喝茶,她在茶里下了药,其后她每日喂我吃药,一月后我有了身孕,他们夫妇没有孩子,便将我爹接来,用我爹胁迫我生下孩子。其时我爹为找我,已将酒馆变卖,人已有些疯癫,我带着我爹从暗中发现的那条地道逃了出去,回到泸州,才知已无家可归,又听到石头哥阵亡的消息,我心中恨极,又回到了张家庄,做了张员外的二夫人。”

“我给夫人下了药,让她终身不能生育,我的儿子成了嫡长子。我费尽心机争宠,张员外本就懒散无能,因信任我,渐渐将张家产业全交到我手里,我努力经营,二十载过去,张家产业扩充数倍,我与官府交好,并大方赈济百姓,对外搏得名声,回到张家庄,我牢牢掌控着那一对夫妇,我变个脸色都能让他们诚惶诚恐,我钝刀子割肉一般折磨着他们,心中无比畅快。可我经常出门,他们便趁我不在,联合起来诱骗少女,满足彼此的怪癖。儿子懂事后,我劝告他们为儿子着想,又在夫人身旁安插一位厉害的婢女约束,他们收手十年。去岁我儿带着婢女去了东都,夫人身旁换了莲叶,没想到这莲叶貌似忠厚,收了夫人银子,便趁我不在助她行诱骗之事。”

青鸾点点头,“这么说,公子并不知乃是二夫人所生?”二夫人摇头,“他是个纯良的孩子,我这些年心中空虚,发疯一般累积财富,暗中做过不少亏心事,我没脸让他知道,让他知道他有这样的爹娘和这样一个家,本想等他成家后,我就散尽张家财产,让那对恶心的夫妇做乞丐,我则去城南出家。可是年初的时候,石头哥找到了我,原来这些年他以为我死了,一直未娶,他本已功勋卓著封了将军,为了我,来到张家庄做了一名家丁,我……”

二夫人看着青鸾,“因他,我想重新活一回。你们三位姑娘的勇气令我赞叹,是以,我愿意助你们,但我是生意人,不做亏本的买卖,怀王是你的情郎,此次怀王初战告捷,日后大胜而归,回到东都定会得势,他得势后,你要重用我儿,我儿姓张,名文渊。”

怀王初战告捷,就是说,怀邕打了胜仗,青鸾心头升起狂喜,一把攥住了二夫人的手,急切问道,“消息可确切吗?怀王打了胜仗?”二夫人笑笑,“自然确切,本来那乌孙的符离来势汹汹,可怀王声东击西迂回作战,初战告捷,那日打胜仗的烽火传来,知府大人激动得哭了,说泸州乃是三国交界,这些年常被乌孙小股部队骚扰,得知怀王亲征后,说怀王是个窝囊废,绝望不已,都已准备好吃了败仗后挂冠归隐,谁知怀王深藏不露,竟是用兵的奇才。”

青鸾抿着嘴笑,就知道他能行,珍珠欣喜笑道,“先生文武兼备,果真厉害。”金定淡然捋捋头发,“想那乌孙乃是化外之境,打仗不过凭着快马与野蛮,哪里就会排兵布阵了,也听说那符离厉害,可他一个人厉害有什么用,架不住底下一窝熊兵熊将。”

青鸾笑说不可轻敌,心里高兴得不停翻滚,一直攥住二夫人的手没有松开,二夫人任由她攥着,青鸾许久回过神,松开二夫人被攥得通红的手,赧然着低下头,二夫人看着她笑,青鸾避开二夫人的目光看向金定:“金定怎么瞧出张家庄有诈?”

金定笑笑:“那张家庄瞧着是个普通村庄,进去后另有乾坤,院子按八卦方位修建,家丁们的站位利于排兵布阵,就算来一个军营,只怕好进难出。”

二夫人扬眉奇道,“金定懂得阵法?”青鸾笑道,“金定粗中有细,实乃女中将帅。”二夫人竖起大拇指连说厉害,金定坦然受之,青鸾笑道,“二夫人也很厉害,乃是女中范蠡白奎。”二夫人笑道,“我也没别的本领,打算盘看账本,低买进高卖出,该贮存贮存,该出售出售。”青鸾笑道,“这话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就难了,打算盘看账本能学,这个买卖的时机可不是人人都能窥得准的,张家的产业在二夫人掌管下扩大数倍之多,说明二夫人眼光之精准独到,无人能及。”

二夫人一笑,“我就老着脸领了这夸赞。”金定哈哈笑道,“二夫人这脾气性情我喜欢,二夫人,青鸾呢,是要做女皇的,青鸾若做了女皇,我做兵马大元帅,二夫人便做户部尚书。”

二夫人爽快说好,珍珠挤了过来,“我呢我呢?”金定拍一拍她肩头,“珍珠就是青鸾身旁的掌印太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珍珠拊掌说好,“到时候,你们都得看我的脸色。”

四人相对哈哈笑起来,二夫人道,“别叫我二夫人,叫我玉奴,我虽年长,我们做个忘年之交。”

四人交谈投机,在马车中说说笑笑,不觉天色已晚,马车徐徐停下,青鸾揭开车帘,石头坐在车辕上,宽阔的背对着她们,头也不回说道,“玉奴,就在这家客栈住下吧。”

玉奴说一声好,待青鸾她们下了马车,弯腰抚上石头的背,低低说道,“石头哥,今夜里便要一间房吧?”石头扭脸看着她,面上无波无澜,玉奴微红了脸,“这三位姑娘如此随心所欲,我不由想到自己,前半生不得随心,后半生也该恣意才是。”石头嗯一声,脸已是泛起了红,直红到了脖根,半晌说声随你。

跳下马车,手臂绕上玉奴的腰,将她抱了下来,珍珠瞧着直笑,青鸾微抿了翘着的唇,金定哈哈笑道:“若是我,卷了张家财产,带着心上人远走高飞,至于儿子嘛,已长大为官,无须惦记。玉奴姐又何须扭扭捏捏。”

玉奴刷一下红了脸,石头慌忙松开,二人红脸相对两两相望,若情窦初开的小儿女一般,青鸾忍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

40. 俘虏

二夫人一直将她们送出泸州进了秦州府,方分别回转,这一路七八日,二夫人与青鸾十分投机,分别的时候依依不舍,青鸾瞧着二夫人身后的石头,笑道:“将军还在等候。”

二夫人回过头,眼角眉梢瞬间柔和下来,再不见半分女商人的精明,身子朝石头侧了侧,依人的小鸟一般,石头依然是木讷寡言,只是眉目飞扬,眼眸中带着满足。

青鸾挥手上马,与金定珍珠打马而去,二夫人踮着脚尖看着,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方转身携了石头的手,轻唤一声将军,石头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纹。

秦州乃是殷朝前朝国都,繁华逝去分外沧桑,沿途可见王陵古墓,不时有大片的断壁残垣,可窥得当时风光富庶,三人因张家庄经历,再不肯轻易投宿,除去官办的驿馆或者闹市中的客栈,就连尼寺的门也不会去叩,珍珠说了:“万一是黑心的姑子呢?”

再遇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果真就睡在树上,逢大雨也钻过山洞住过破庙,虽雨打风吹受些风霜之苦,却也安全。半月后抵达秦州府,因已连续三夜睡在树上,进了驿馆金定递过文牒,有驿卒开了门,三人进屋放下行李对视一眼,齐齐说道:“沐浴,好好泡个热水澡。”

金定躺在热水中满足叹口气,“我想要香喷喷的,可是我们女扮男装,容易露陷,还是算了。”珍珠眯着眼笑,“谁说男人就不能香喷喷了,我们大昭国的皇上,身上总飘着浅浅的兰香,行过处沁人心脾,大昭皇宫中每一个宫女瞧见他,都会脸红心跳。”金定摇头,“那你们的皇上,岂不是很女人气?”珍珠笑道,“风度翩翩俊美倜傥,才不会女人气。”

青鸾闭眸听着,不由笑了,是啊,从嘉,白衣青竹一袭兰香的从嘉,如今可好吗?登基后他能克服头风,像模像样做皇上,自然也能约束芳菲,他会好的。

旁边珍珠又笑道,“还有先生,先生身上的香气随着四时变换,夏日薄荷冬日麝香,春秋则如兰似桂,宫女们都笑说,先生房中定有很多香包,香包中装了百花百草。”青鸾又笑,金定道,“一个大男人,真不嫌麻烦。不过一个皇子假扮先生,除了青鸾竟没人怀疑,不是怀王演技好,就是大昭皇宫中的人太笨。”

珍珠有些不高兴,“虽说我们小国寡民,那也是皇宫,皇上自不用说,诗词歌赋无师自通,已故的圣文皇后,是女皇一般的人物,可叹不能长寿。”金定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珍珠道,“我们大昭国,是果真出过女皇的。”金定不服气道,“我们前朝出过。”

二人互相打嘴仗,谁也不让着谁,青鸾含笑听着二人叽叽喳喳,渐渐睡意朦胧,半梦半醒中,珍珠笑着推她:“姑娘,已加了三次热水,起来擦干换衣再睡。”

青鸾清醒过来,看窗外夜色弥漫,原来天已黑了,屋中晕着温暖的黄光,青鸾起身问道,“金定呢?”珍珠为她擦拭着长发笑道,“她呀,闲不住,也不累,沐浴过出了驿馆,说是在秦州城里走走逛逛。”青鸾笑道,“不惹事就好。”珍珠笑道,“嘱咐过了,惹事就不带着她去东都,她最怕这个,拍着胸脯答应,说大女子一言九鼎。”

青鸾换衣后简单用些饭,出屋门来到廊下看月,就见一轮圆月高挂在湛青的夜空,明亮皎洁,吩咐珍珠拿过黄历,今日八月十六,原来昨日中秋已过,过在了路上,路上就路上吧,青鸾一笑,仰着脸想起/点苍山间凉亭顶上,月色下一声声狼嚎,扑哧笑出声来,你可好吗?边塞的月色定是更美,你可有闲暇赏月?

在廊下踱步,月至中天不见金定回来,回到屋中坐在灯下捧一本书等候,珍珠在旁道,“姑娘,要不我出去找找?”青鸾摇头,“不可,本来是一个人出门,你出去成了两个人,就在此等候,金定的身手足可自保,且金定粗中有细,放心吧。”

等到月亮偏西不见归来,青鸾打发珍珠去找值夜的驿官,驿官说道:“如今边境起了战事,这个时辰早已宵禁,怕是桑公子贪玩,被值夜的军士扣留,按理说只要桑公子说出身份,军士就会将他送回驿馆,不过此时夜半,军士们惫懒也是有的,这就差人去打听。”

青鸾与珍珠对坐着等候消息,青鸾看珍珠心神不宁,笑道,“我读书给珍珠听。”青鸾读的是《山海经》中“异兽篇”,讲到穷奇,形状如牛,全身长着刺猬毛,叫声如犬,吃人;讲到肥遗,形如鹌鹑,黄色身子红色尾巴,人食其肉可治麻风;讲到九尾狐,形如狐狸生九尾,叫声如婴啼,吃人,人食其肉可不中妖邪毒气……珍珠渐渐听得入神,忘了焦躁。

青鸾读了几篇,珍珠开始发问,歪着头眼眸晶亮,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若好奇的学童一般,青鸾耐心作答,二人一问一答正热闹,门吱呀一声开了。

齐齐看向门口,金定探进一个头,瞧见二人一愣,嘿嘿笑道:“怎么还没睡?”

青鸾手掩了口打个哈欠,“担忧你有事,等着呢。”金定眉间一蹙,“我怎会有事?你们不信我?”珍珠紧绷了脸,“天都快亮了你才回来,还怪我们不信你?到底谁是谁非?”青鸾摆摆手,“金定,为何晚归?”

金定眼眸一转:“原来世间果真有香喷喷的男子,我在街市上遇见一位,我忍不住尾随他,若以往在山间尾随猎物一般,不想放弃,我一直跟着他,他将秦州城的客栈挨个问过,似乎在找什么人,他总能避开巡夜的官兵,我也能。”

青鸾点点头,“然后呢?”金定笑道,“后来他进了一所庙宇,守山门的小沙弥让他进去,却不许我进去,我本想施展身手,又觉得扰了出家人清净实在无礼,怕青鸾怪罪,又怕珍珠数落,就回来了。”

青鸾看珍珠一眼,珍珠犹气咻咻的,青鸾笑道:“没事就好,歇着吧,睡饱了再上路。”

青鸾睡下,听到珍珠不依不饶对金定絮叨,金定不若以往与她唇枪舌剑,只是好脾气听着,不时嘿嘿陪笑,末了珍珠打个哈欠:“我可不象姑娘那么好脾气,为免后患总得说你几句,不就是个男人吗?不就是香点吗?金定,咱得有点出息,知道吗?”金定说知道,珍珠又问,“知道错了吗?”金定说知道了,珍珠问,“还会再犯吗?”金定说不会再犯。

渐渐静谧下来没了声息,一场酣眠醒来已是正午,三人用过饭牵马上路,金定扛着一个大布袋放在了马背上,青鸾挑一下眉,珍珠问道,“什么呀?”金定笑道,“猎物,路上烤着吃。”珍珠嚷道,“大热天的,都臭了。”金定摆手,“放心,放干了血,又晒了一上午,早成了干,十天半月坏不掉。”

青鸾说声由她,三人上路,刚出城门上官道,就听扑通一声,珍珠与青鸾齐齐回头,就见金定身前的布袋掉落在地,金定已利落跳下马去捞,那布袋突然一个骨碌滚落开去,金定紧张看向青鸾与珍珠,青鸾端坐着,珍珠已跳下马背走了过来。

金定朝着布袋用力一踢,就听一声闷哼,里面大力挣动起来,金定又抬脚去踢,珍珠拦在她面前,金定伸手去搡珍珠,青鸾喝一声金定,金定软了手臂低垂了头。

青鸾下了马来到布袋面前,唤一声珍珠吩咐解开,珍珠去到布袋前,布袋中人又开始大力挣动,珍珠大声道:“别动,这就放你出来。”

布袋安静下来,金定打的是猎人的死结,珍珠半天解不开,额头上冒了汗,青鸾唤一声金定,金定抬起头,“这是我的猎物,解开可以,得给我留着。”青鸾蹙眉道,“金定,那是人,不是猎物,你愿意留着,也得他愿意跟你。”

金定听了蹬蹬蹬来到布袋前,蹲下身压低声音道:“我可以放你出来,不过你要跟着我,你若不愿意,我宰了你。”

青鸾哭笑不得,朝珍珠一伸手,说声匕首,珍珠递过来,青鸾握住袋口收起刀落,金定不敢阻拦,眼睁睁瞧着露出一双人脚。

珍珠扶那人站起,将布袋拿开,看向那人的脸,张口结舌怔在当场,青鸾也看了过来,那男子被缚了双手双脚,灰头土脸狼狈不堪,金定刚刚一脚正踢在脸上,青肿着鼓了老高,因嘴里塞着布团,口不能言,无奈瞧着青鸾。

金定在旁搓着手:“怎么样?你们瞧见他,能放下吗?舍得离开吗?带上同行方为上策。”

青鸾从呆愣中回过神,忙忙走过去解他的束缚,伸出手触到他的衣袖,忍不住指着金定哈哈笑了起来,笑着说道:“金定好眼光,对男人的品味很高。”

41. 重逢

他向来是广袖翩然云淡风轻的,从未见过这样狼狈,青鸾笑了一阵方解开男子的束缚,为他去了口中布团,抽出巾帕擦拭着他脸上的尘土,笑道:“南星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吧?”

南星抿唇不语,敛了眼眸不去看她,珍珠已口称国师恭敬拜了下去,金定听到国师二字,也吓一跳,指着南星道:“他年纪轻轻的,是你们的国师?国师是和尚,该是光头才对啊。”

说着话往南星头上一掀,将假发套扯了下来,指着南星道:“都怪你,你若光着头,我也不会掳你,动什么也不能动出家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