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怎么的,姬姒竟有一种感觉,此刻谢琅的目光太澄澈,澄澈得仿佛直透人心,澄澈得仿佛藏在她心底深处最深的秘密。真实他早有所知!

可此刻。对上他这样的目光,她却不想避让,因为她避让便意味着心虚。意味着她言辞闪烁。

这时,谢琅唇角一弯。

只见他转过头去,朝着谢广说道:“把李有信叫过来。”

这李有信,却是这个庄园的管事。手头握有这个庄园里所有的资源。

转眼间,李有信便过来了。这是一个中年沉稳的儒生,光是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稳重可靠的感觉。

见到谢琅,李有信的眼中闪过一抹崇敬和激动。他低下头行礼道:“见过十八郎。”谢琅颌首,温声问道:“你手头可以拿出多少现金来?”

李有信马上回道:“五千金是有的。”

就在这时,谢琅身后的姬姒说道:“少了。”

是少了。五千金赚十倍,也不过是五万金。五万金,远不够谢琅那个庄园的价值。

听到姬姒说五千金还少了,几人都是一怔,特别是李有信,他狐疑地朝着姬姒看了一眼,暗暗忖道:竟是一个小姑要么?

就在这时,李有信听得谢琅那流泉般动听的声音传来,“谢广谢才谢净。”

“在。”

“拿我的信物,向钊县的几个世家去借一点……”这一次,依然是谢琅话还没有说完,姬姒便在后面补充道:“告诉他们,三个月后归还,同时会按十比一的比例奉上利钱。”

再一次,姬姒这话一出,李有信和几个庄园里的人,都抬着头呆呆地看了过来。他们看了姬姒一眼,不约而同的同时瞟向谢琅,一个个竟是想道:这个小姑到底是什么来历,竟能使得十八郎如何相信?

要知道,谢琅给世人的印象,从来是一诺千金,他从小便言不乱发,言出必行。而这样一个人,竟愿意为一个小姑如此撑腰!

对于姬姒这个人,谢广等人却远比李有信他们了解,他们自是知道,姬姒同样也是一个言不乱发,言出必应的才智高绝之人,当下,谢琅的命令一下,几人便爽快的应了。

就在谢广等人去借金时,李有信等人一把五千金送来,转过身去,便把谢琅对姬姒超乎寻常的信任,以及姬姒一个小姑,莫名其妙索要大量金钱的事散布了出去。

借钱的事很顺利,拿出谢琅的名头,几乎是当天晚上,谢广谢才便从四个世族那时,每户借到了一万金。

这一下,姬姒手头的现金便有四万五千金了。

四万五千金是个巨额的数字,姬姒第二天启程时,几乎把谢琅和谢二十九身边所有的部曲都带走了。

远远望着他们离开时扬起的烟尘,谢二十九苦笑着说道:“十八兄,你这也太纵容你这个妇人了吧?”

谢琅含笑而立,他静静地目送着那一行远去的车马,过了一会,谢琅说道:“姬姒这个人,平生最不喜欢欠人人情,此番我拿出一个庄园救她之后,这些日子里,她一直心事沉沉。所以,她急着想赚一笔钱,好还我人情。”

说到这里,谢琅轻笑起来,他表情悠然,语气却有点淡,“我且放任她一回,这次事若不成,她也就会踏踏实实跟我了。”

站在后面的李有信原本以为,谢琅痛快地借出四万五千金来给姬姒操纵,定然是对她的才能极为信服。可眼下听来,却分明不是?听谢琅这语气,给那小姑四万五千金让她胡闹,不过是想买她一个恭顺归服罢了?

这是什么金贵的小姑,竟值当陈郡谢十八一次又一次的拿出巨额财富来买她的心?

一时之间,李有信的心中激起了惊天涛浪,转眼,李有信冷笑几声,暗暗忖道:市面上长相比姬小姑还要绝色的女子,也不过值几百上千两黄金,这姬小姑她凭什么?

这时刻,那吴兴沈氏的沈小姑,也在那里冷笑着想道:好大的胆子。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居然敢用谢十八的名义借上四万多金,我倒要看看她血本无归后会是什么惨状!

事实上,这样想的不止是沈小姑,知道此事的人,这时都在想道:谢十八行事还真是高深莫测!转眼他们又想道:那个姬小姑如此胡闹,只怕在谢十八面前得不了几天宠。

陈浮四县离钊县很近。姬姒一行人快马加鞭。如此走了五天,也就离四县很近了。

望着路上越来越多的人流,以及一个个惶然狼狈的行人。谢广等人朝着姬姒看去,见她不曾发话,他们倒也不问。

然后,姬姒看到了一个个携家带口。穷困窘迫的游人。这些都是普通百姓,知道家园不固后也和富人们一并南迁。可是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钱财,这离开时,更显得窘迫狼狈。

望着那些就着米糠做成的饼子狼吞虎咽的路人,一个隶属于谢二十九的部曲看了姬姒一眼。忍不住说道:“现今这个世道,几乎没有商品流通,赚钱一事最是艰难。”

姬姒笑而不答。

就在这时。谢广看到了对面的一个小车队,不由轻咦了一声。

姬姒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那个小车队里,坐在最前面的那辆马车里的,是一个长相俊雅,颇有几分气宇不凡的青年郎君。

看到那青年郎君,姬姒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阿广,你认得他?”

谢广说道:“那人叫华明,是在我们那个地方十分有名的人。”顿了顿,谢广继续说道:“华明这人十分聪明,世间任何技艺才学,他总能轻而易举地学会。记得那时,我们县中闹灾,整个一县之人都是饥寒交迫,只有华明能赚到钱,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自在安逸。”听谢广这满是感慨的口吻,想来他少年时,对那个郎君定然是十分崇敬的。

说着说着,那支小车队也过来了,当下谢广策着马赶了过去,不一会,他便与华明热情的攀谈起来。

姬姒的马车赶到时,正听得华明在那里苦涩地说道:“道路不通,流匪满地,偌大一个县城里,也没有一个像样的市场,百姓买卖,全凭以物易物,今上发行的四铢钱,在这个地方谁也不认。阿广,在这个世道生存也罢,赚钱也罢,怎地就这么难?”

赚钱很难吗?对姬姒做过的几次事心里颇为有数的谢广看向姬姒,暗暗忖道:从姬小姑那里看来,赚钱分明是极容易的事啊。

与华明道别后,队伍继续前进,而越是靠近四县,路上艰难跋涉的百姓便越是多了起来,路口处,已到处都是把儿女插上草标卖掉的穷苦百姓。

到得这时,便是谢琅的那些部曲,也疑惑地看向姬姒了:这里的人劳累奔波都求不到一口热食,这姬小姑凭什么如此笃定能赚到钱?

来到四个县城的分叉口时,姬姒停了下来。

她叫来谢广谢才谢净等人,安排起来,“通令下去,所有车辆都摘去标志,所有人都换掉绸缎,穿上普通的布衣。”

就在姬姒做了安排后,第二天中午,队伍便进了第一个县城,浮县。

浮县的街道,这时已空了一半,便是遇到一些人,也是来来往往匆匆忙忙,而各家店铺前,都挂上了求售的旗条。

到了这个地步,姬姒都不需要找专门的掮客了,那些店铺里的人个个愁眉苦脸,听到她有意买去,一个个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甚至他们开出的价姬姒不由分说压下一半时,这些人都没有二话。

弄清楚了行情和价位后,姬姒让谢才他们分别前往另外三县,同时对那些县城里的庄园田地店铺出手!

谢才他们出发时,姬姒一再交待,万不可泄露出陈郡谢氏的背景。事实上,这事不用她交待,谢才等人也不会去说。陈郡谢氏那是什么名声?只要他们今日说出要在浮县购店,保准明日离开浮县的本地人都会返回。对很多人来说,陈郡谢氏就是活招牌,他们既然认为陈浮四县无事,自己也没有不信的道理。而现在的事实上,谢广他们完全是在盲目地跟着姬姒行事,压根不相信陈浮四县无事啊。他们怎么敢误导百姓呢?

就这样,短短十天,姬姒便把带来的四万五千金花了一个一干二净。这些金,共购置了四县的良田五万亩,庄园五座,店铺五十间。特别是那五座庄园,其中有一座竟是有一个小型金矿的。因为那金矿表面上的金都被挖走。藏在里面的金要挖还需要大量人力物力。那庄园主惜命,也知道这流匪一旦打进来,第一个要取的就是自家金矿。所以那庄园主便贱买了。不过,饶是贱买,这处庄园也花了姬姒一万金。

把金花了个一干二净后,姬姒便到官府把这些买卖完全落实。看到姬姒当真把所有的资产都记在谢琅一人的名下。在旁边看到这一幕的部曲们,忍不住在那里想道:就看在这一点上。此行便是四万五千金全部打了水漂,十八郎只怕也不会对她有半点不满。

姬姒一行人便跳上了回程的路。

姬姒等人回到钊县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天,陈浮四县还处于风雨飘摇中。姬姒不想回钊县听人闲话。便带了一些部曲留宿一处逆旅,等着谢琅过来。

三天后,谢琅和谢二十九过来了。只是让姬姒不快的是。这次他们的队伍里,居然还有沈小姑和两个世族小姑。这三人竟然也是前往襄阳。

不过庆幸的是,那沈小姑也不知是得了谁的警告,看到姬姒后,并没有出言嘲讽,只是满脸讥讽地盯着她,一副等她倒霉的样子。

所有人一经会合,便马上启程,继续朝襄阳出发。

自会合后,姬姒一直等着谢琅来询问详情,可他却仿佛没有这回事一样,压根问也不问。

转眼又五天过去了,见时间依稀到了记忆中的分岔口,姬姒耐不住了,她策着马车来到谢琅的马车旁,双眼水汪汪地看着他,说道:“阿郎,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谢琅澄澈悠远的眸子看向她,说道:“阿姒想说了,自会跟我言说。”

屁!她压根就不是想说了,她只是做了这么了不得的大事,想跟他吹嘘吹嘘罢了。然后她还可以在他的质疑时,等着看他收到消息后的震惊喜悦。

真是的,最讨厌任何时候都镇定得不得了的人了!

姬姒正在如此想来,后面,传来了沈小姑娇甜的声音,“三月之期已去了一月了,真希望姬小姑这次的决策能让十八哥哥赚回一点。不然的话,先是损失了一个有盐井的大庄园,再接着损失五万金,就算十八哥哥身家丰厚,可也经不起这样耗啊。”沈小姑斜眼瞟着姬姒,心里则满满都是不屑:以谢十八郎对她的宠爱,她什么事也不用做,到了陈郡谢氏也能有个立足处。可现下,这蠢女人竟是绝了自己的后路。听说那武陵王就是这几天攻打陈浮四县,只待四县一破,这蠢女人在陈郡谢氏那里,就与败家蠢货挂上了号,这一辈子也别想翻身了。

就在沈小姑娇娇甜甜地说着,满脸嘲讽地看着姬姒时,突然,一个骑士急奔而来。

转眼间,那骑士便追上了他们的队伍,远远看到谢琅等人,那骑士喘着粗气大声叫道:“前面可是谢琅谢十八郎?禀十八郎,前晚子时,流匪武陵王在家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骑士一冲而来,在谢广等人挽留时,他笑眯眯地说道:“不用了不用了,这么一个大好消息,某还要沿路通知各位子弟了。”说罢,那人策马离去。

几乎是那个骑士一走,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向了姬姒。

这时刻,便是谢琅,也在看向姬姒。

这时刻,沈小姑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

这时刻,谢二十九的那些部曲们交头接耳,一个个对着姬姒四下打量。

这时刻,谢二十九诧异地转过了头,对着谢琅说道:“难道,她这是瞎子撞中了米筐?”

谢琅没有回答。

只有后面,沈小姑身边的婢女,在那里不轻不重地哼了哼,“武陵王死了又怎么样?最多就是花出去的金暂时没亏罢了。”

这婢女说得不错,众人收回了目光。

可就在中午,谢二十九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而他才看了一眼,便定定地朝着姬姒望来。

见他形容有异,谢琅流泉般的声音响起,“何事?”

谢二十九还在看着姬姒,过了好一会,他才在众人的目光中猛然惊醒了过来。这一惊醒,谢二十九便笑了笑,他朗声说道:“朝庭以檀道济为征北将军,加散骑常侍,进爵武陵郡公,现已上路,不日将抵达陈浮四县。”

檀道济这个名字一出,四下哗然。做为当今第一名臣能臣,檀道济的威望之高,自是无以言表。

就在四下议论纷纷之时,谢二十九看向了谢琅,他感慨地说道:“流匪武陵王死了,檀道济被封为武陵郡公,也就是说,那一块地方,从今往后是檀道济的地盘了。有檀道济在,陈浮四县真是稳如泰山了!”转眼,谢二十九加上一句,“十八兄,姬小姑为你置下的那些田产庄子,只怕以后价格会翻到天上去!你这次,可真是赚大了!”便以谢二十九的地位城府,说这个话的时候,也免不了带上几分妒忌!他说赚大了三字时,目光还瞟过姬姒,分明是说,谢琅赚大的不止是今次这番投资,还因为他得到了姬姒这个人。

第一百零一章 谢琅其人

接下来的行程中,整个队伍都处于兴奋当中。

如谢广谢才等人,一直都是笑呵呵的,浑然一副姬姒赚了钱,他们也与有荣焉的样子。

只有沈小姑等人,一个个沉默起来,因为不想被人反讽回来,沈小姑一直坐在马车中没有出去。

走了一阵,心里莫名的烦躁到了极点的沈小姑,闭上双眼假装睡起觉来。她那几个婢子见她入睡,一个个忍不住议论起来,“刚才我想,要是那姬小姑是咱们吴兴沈氏的郎君那可多好?就算是个庶出的,以她的才能,也能令得咱们吴兴沈氏繁荣起来。”

这些婢女,都是吴兴沈氏的家生子,她们与吴兴沈氏,那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关系。

过了一会,另一个婢女低语道:“是啊,上次我去绸缎庄便听人说,咱们吴兴沈氏,现下也只剩下一个门第了。”“咱们吴兴沈氏这样的门第,要是再有一个姬小姑那样的郎君,那倒真是会繁盛起来。”“是啊,要是咱家有这么一个郎君,小姑她也不用……”那婢女刚说到这里,心下不快的沈小姑翻了一个身,几个婢女一惊,再也不敢说话了。

……

接下来的行程,是越来越顺利,因为越是靠近襄阳这种著名的边关重城,军事设施就越是完善,到了后面,连流匪也不敢伸头了。

没有流匪,并不意味着民众富裕。姬姒坐在马车中,望着路边来来往往的行人,望着那一个个面黄肌瘦,穷苦不堪的百姓,想着。她的前世就算有再多不如意,可她衣食都是无忧的,而光这一点,便胜过了这世间百分之九十的百姓。

想起前世,姬姒便记起了庄十三,她前世里,其实也做过许多错事。性格也骄纵不知轻重。现在想来,她前世的衣食无忧还能由着性子骄纵,其中未必没有庄十三的功劳。

越是靠近北地。景观便越是开阔起来,这里少了南方到处可见的起起伏伏的丘陵,出现了大片大片的平原。这里天更蓝,地面上却黄尘滚滚。春暮时的大地,少了江南的脂粉。多了一种让人感到渺小无助的苍凉感。

就在姬姒浮想连翩之际,沈小姑三女已一个个恢复过来。不过恢复过来的众女,看到这长江以北的风光时,脸上都流露出了几分不屑。

是的。是不屑,这是一个将门世家的人不敢谈论出身的时代,这是一个以缠绵脂粉为美的时代。这是一个沈鬓消磨,潘郎白发。都会让一城之人为之痛哭流涕的时代。这长江以北的寥阔苍凉,在沈小姑这样典型的士族小姑眼里,是尘俗的,可厌的。

可越是可厌,她们便越是凄凉,因为,她们三个,都是在“财婚”交易中,将要嫁到这北地来的小姑。

想到为了五亩良田和二个庄园,便把自己嫁到北地来的家族,不知怎么的,沈小姑又朝着姬姒望去。

终于,姬姒一行人从建康出来,历时四月,这一天看到了襄阳的城门了。

望着那屹立在视野中的巨大城墙,以及城墙上隐隐可见的坑洞血迹,姬姒高兴地想道:终于到了。

虽然,她一点也不知道谢琅他们为什么要到襄阳来,可一想到余下炎热的酷暑季节,用不着在路上奔波,姬姒便兴奋得恨不能大叫大嚷。

就在车队里的人都欢笑起来,部曲们一个个议论起到了襄阳城该怎么放松时,突然的,前方的官道处,冲天烟尘有骑士驶了过来。

转眼,那些骑士便冲到了队伍前面,见到果然是陈郡谢氏的旗帜,骑士们发出一阵欢呼。欢呼声中,当头的骑士叉手问道:“敢问谢十八郎可在?”

谢琅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我是。何事?”

一对上谢琅的面容,十几个骑士都露出了崇敬之色。那当头的骑士策马上前,他恭敬地递给谢琅一个信物后,回道:“回十八郎的话,我们是襄阳城的刘老郡公派来的。刘老郡公说了,十八郎前来襄阳,他们本来应该出城迎接。不过因为北魏使者在长江屡遇刺客一事,现在北魏派了一个王子前来问责。如今那王子在我襄阳甚是嚣张,还口口声声说要见识刘宋最杰出的俊彥。刘公说了,谢十八既然来了,这事就交给你去处理。”顿了顿,那骑士又道:“我们此来,就是带领十八郎去见过那些北魏人。”说到这里,他苦笑道:“那些北魏人已经叫嚣好些日子了,我等真是日夜都盼着十八郎能来。”

谢琅打开那骑士递来的信看了一遍。

过了一会,谢琅放下信件,说道:“我都知道了。北魏人在哪里?”

他这是同意了,众人喜形于色。那当头的骑士说道:“在北城门外五十里处。”

就这样,车队在驶入襄阳城后,连城中的景观都没有来得及观看,便匆匆驶向北城门。只是,谢琅留下了四百多部曲在城里,只带着三十不到的部曲,以及谢二十九和姬姒等人出了城。当然,沈小姑等人也被留在了城中。

襄阳城北,那是历朝历代征战之地,这里的树木早就砍伐一空,空荡荡的荒原上,到处可见人兽白骨。

姬姒远远便看到了北魏人的营帐。

那些北魏人,在荒原上扎营安寨,于一片苍茫中,远远还可以看到他们用餐时燃起来的炊烟。

谢琅到来时,营帐里喝声震天,只是一听,那骑士首领便苦声说道:“又来了。”

见谢琅看向自己,那骑士首领解释道:“北魏人尚武,那什么王子抵达襄阳后,早早便说了,此番他们前来刘宋,可不会与我们比什么谈诗做赋的,他们要比就只比武。”

转眼,那骑士首领继续说道:“按理说。我刘宋什么人才没有?他们论武我们也是不怕的。可没有想到,那个什么王子却是个奇葩。”

等谢琅的队伍赶到被营帐包围在中间的论武场时,姬姒一行人总算知道那骑士首领为什么说北魏的什么王子乃是奇葩了。

因为,那北魏王子长相竟与南人十分相似,也是个斯文俊秀身材消瘦的,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人要论武,再加上他本身地位又足够高。所以按照规则。他点名指姓的,通通是襄阳城这边同样地位高的文人。

是的,那北魏王子论武的对象。乃是文人。

……南方文人的体质之弱,那是天下闻名的,这北魏王子要与文人论武,那是去一个便输一个了。

也就是说。北魏王子来襄阳的这几天里,已经把襄阳城有名的文士都打了个遍。现在。襄阳人无奈之下,连一些长得文秀的军卒也冒充士族派上阵了。

见到谢琅一行人过来,论武场上先是一阵喧哗,转眼间。有人认出了谢琅,叫道:“是谢十八郎!”

几乎是谢十八郎这个名字一出,四下便是一静。再转眼功夫,所有的南人都欢呼起来。

然后。众人哗啦一声,数百人围在了谢琅身边,一个个向他叉手行礼。

北魏王子年方二十不到,他清秀的脸颊有着一道极浅的伤痕,此刻,他看着空空荡荡的论武场,望着百米外那里三层外三层被围着的谢琅,他双手抱胸,目光闪烁。

一侧的幕僚见状,连忙凑上前来,低声解释道:“殿下,你不是说要见识刘宋年轻一代的俊彥吗?那个谢十八,便是刘宋年轻一代中最为杰出的人物。”

北魏王子还在看着被众星捧月般围拥着的谢琅,过了一会,他瓮声瓮气地说道:“在我北魏,便是我皇兄出城,也不曾被人如此敬着。这谢十八凭什么?”转眼,他又不高兴地说道:“我也是一个王子,以前在北魏时,想与那些士族说说话,他们总是表面客气,内里则谁也看不起。我原以为,那些人天生如此,可现下他们怎么也围着那谢十八,还态度如此恭敬?”

北魏王子的话,使得那幕僚怔了怔,那幕僚也是儒生出身,他对着实是弄不明白的主子,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要怎么向他解释“名望”这两个字。

北魏王子见他答不出,便冷哼一声,过了一会,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到底什么叫做名士?我也挺想做一个名士。”

北魏王子这话一出,那幕僚的嘴角便是一抽。过了一会,他压低声音,极尽温和地说道:“殿下,这名士……”顿了顿,他措词道:“怎么说呢,便如这谢十八为例吧,他能成为名士,首先,他是陈郡谢氏的子弟,也就是说,他出自一个延续了百多年的门阀贵族。然后,他极有才学极有智慧,谢氏子弟的诗,都是做得极好的,这谢十八便精通琴,箫,诗,赋,字画也是一绝。并且,他还博古通今,于玄学佛理道家之言上,都颇有出众的言论。”幕僚又顿了顿,他看了一眼自家只是粗通文墨的王子,又道:“上面两点,全都俱备的南人有很多,可那些南人,还不能称为名士。要成名士,还需要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那人要具有高洁的品行,以及卓然出尘的风度。”他看了一眼自家王子那表相斯文,实际却掩不住粗鲁的言行,又忍不住加上一句,“南人最是爱美,殿下你看那谢十八,他一言一行,无处不是风度翩翩,宛如这江河日月般,让人一见便心旷神怡。”

幕僚夸着夸着,一眼看到自家王子看向自己的眼都冒火了,他连忙强调起来,“到底什么是名士,其实我也说不太明白,再说了,那些百年贵族的一些入了骨的什么风仪容止,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其实一点用都没有。”

北魏王子听到这里,终是冷笑起来了,“正是这样,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要风度容止有什么用?还不是我大刀一挥,他就成了我刀下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