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清晨,王德才跪在陌奕宗的床边,做个简短的道别。

“去反锁上门,在你们出发之前,朕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单独交代你。”

圣上今个儿没发火嘿!王德才美颠颠儿地照办,然而,当他得知圣上交代的事儿是什么的时候,他噗咚一声,双膝跪地!

“万万使不得啊圣上,倘若没有龙帝主持大局,恐怕宫里宫外早就乱了!龙帝这般操劳不仅是为了您这个人,更是不愿让您一手打下来的江山落入奸人之手!您不能这样啊圣上,您这样做定会伤透她的心!”

“少废话!朕心意已决,叫你写就写!莫非你想抗旨?!”

王德才小幅度地摇着头,却跪在原地纹丝不动。

“王德才!你明知朕目前的情况不能生气你还故意气朕,你想怎样?!”

“不不不,圣上息怒!奴才这就写,这就写……”

王德才擦擦眼泪,执起毛笔,指尖微微颤抖。

“您请讲,奴才来写……”

陌奕宗吐出长长的一口气,深邃的眸中仿佛滑过一缕美丽的倩影,那道倩影的主人,令他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又渐渐地黯然神伤。

“妃嫔之间理应情同姐妹同心协力,然,花香花婕妤,娥眉善妒,无才无德,且屡教不改。朕念及其为七皇子之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故……逐出宫门。”

简而言之,这就是一封休书。

王德才捏着笔,真是下不了笔。

“快写!”

他面朝陌奕宗,再次跪下,恳求道:“圣上!奴才说句大实话,奴才早就看龙走月不顺眼了!您要不是因为帮她,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可是您休她休的不是时候啊圣上,连奴才都知晓那些臣子最擅长见风使陀!您肯定比奴才还清楚这一点!倘若此刻失去龙走月的辅佐,奴才真怕那些臣子逼您退位!所以还望圣上三思再三思啊!”

“朕知晓,不用你们任何人提醒,朕也知晓弊大于利。但朕不知晓的是……会在床上瘫多久,陌氏江山不能让她一个人来扛,莫要忘记,她还有自己的子民,所以你要她帮朕在臣子面前隐瞒真相多久?一年?二年?还是一辈子?王德才,咱们做人不能这么自私,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不管结果如何,朕在当政的这十年间,无愧于心。”

王德才低着头抽泣,哽咽道:“您用铁骑踏遍大江南北,今日的陌氏是您用血汗一点点换回来的!圣上,奴才求您不要讲丧气话,奴才更见不得您被人欺辱,可是奴才就是个废物!没有本事保护您,现在唯有龙走月,一心一意待您,不顾一切地帮您、保护您,所以求您快点好起来,求您不要萌生退位的念头啊!……”

“开疆拓土是朕身为帝王的责任,朕也是别无选择,反正如今的陌氏已然足够强大,是更富强还是就此衰败,也并非朕凭一己之力可以左右,更多的则是需要朝野上下的共同努力,只要做到万众一心,谁当皇帝都一样。”

他在西域大军席卷中原的节骨眼儿上休了龙走月,必然很不理智,但是对得起他对爱情的执念。遥想自从登基之后,他做的每一件事皆抱有目的,仅有这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既然起始于心动,就应该让它止于深爱,而不是利用。

“朕很了解她,她虽然口头上答应不找匈奴当援军,但一定会在暗中与匈奴首领取得联系,待她与乞颜苏合会面,你便当着乞颜苏合的面,把休书拿出来大声朗读。届时,不论龙走月反应如何,你都不准替朕解释半句,能答应朕吗?”

“能……不过您得告诉奴才您接下来要如何面对朝臣,否则奴才,奴才不走了!”王德才把心一横,盘膝坐地不挪窝儿!

“宫里还有夸叶乘风顶着,朕不会冒然召见左、右丞相,朕会先让他探好口风再见机行事,你放心去吧,朕没有你在身边陪伴,心里也不踏实。”

王德才爬到陌奕宗的床边,先是磕了个响头,然后没大没小地,把自己的小手指与他的小手指勾在一起。

“您是一言九鼎的九五之尊,您既然答应奴才就不能反悔!在奴才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您一定要好好调理身子,不管做出任何决定!都要!不,都必须等奴才回来陪您一起面对!”

陌奕宗望向泪如雨下的王德才,唇边弯起一抹浅笑,感慨道:“朕这一生特知足,不止坐拥江山、受百姓爱戴,还有疼爱朕的母妃,鞍前马后的你,以及誓死效忠的苍一,这世间还有比朕更幸运的人吗?”

“何止啊,还有视您为救命恩人的百万龙茗子民,还有龙……”

陌奕宗扬声打断,“快上路吧,她估计在门外早等得不耐烦了。途中替朕好生照料她。”

“遵旨,奴才定会好生伺候花婕妤,”他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前,又谨慎问道,“圣上……龙走月以为此行只会离开您十来天儿,却不知晓还有一封休书等着她,或许这一次她真要被您气走了,您不想再跟她聊上几句吗?”

陌奕宗沉默许久,方道:“倘若朕能够站起来,刀山火海也要把她追回来,反之,长痛不如短痛。行了,快走。”

殿门在他的耳畔传来轻柔的关闭声。他合起双眸,想到王德才在乞颜苏合面前宣读圣旨的一幕,想到龙走月会被他逼到何种难堪的地步,他不由心碎欲裂。

……走月,不管我是否有能力重新傲视天下,爱你,是我一生不会改变的决定。

不管我是站着,还是瘫着,或者是死去,你的幸福永远在我的生命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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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休书

第一百零九章、龙走月怒刺王德才!

龙走月日夜兼程,仅用三日,便抵达霄云城关隘。

正如陌奕宗所料,龙走月在出发前一日便与乞颜苏合取得联系,此刻,乞颜苏合已然在霄云城外建起营帐,匈奴骑兵严阵以待。

龙走月一刻不得歇,命陌氏守城将军打开城门,她要只身前往匈奴军营。

守城将军为此虽然颇为担忧,但王德才捎来陌奕宗的密旨,关于霄云城的调配事宜,听从花婕妤的指令。

龙走月正要上马,王德才忽然拉住马缰,要求一同前往。

“我与乞颜苏合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晓,还怕他会对我怎么样?”

“杂家不管那些,杂家只服从圣旨,圣上命杂家寸步不离地跟着您。”

龙走月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争论上,可是王德才又不是骑马,于是她叫王德才与自己同乘一匹马。

一个时辰之后,龙走月与王德才抵达匈奴军营。

乞颜苏合已在此地等候多时,这会儿不由冲出营帐迎接她。

“走月,龙茗现今如何?”乞颜苏合看她瘦成一把骨头,不免心疼。

“我赶了几日的路,先让我喝口水。”龙走月从马背上翻下来,本想让王德才原地待命,却只见他笨拙地从马背上爬下来,亦步亦趋。

“我有要事要与乞颜苏合商议,你去别的营帐歇会儿,我命人给你准备些茶点。”

“杂家有命在身,必须得跟着您。”王德才态度强硬。

不待龙走月好言相劝,乞颜苏合移到王德才的面前,恫吓道:“这里是塞外,再敢纠缠走月,本王此刻就宰了你!”

他记得这名太监,陌奕宗身边的大红人,红到可以假扮陌奕宗坐镇关隘!

王德才故作镇定,点头哈腰道:“苏合单于莫急莫恼,杂家带来一份圣旨,这份圣旨需要当着您二人的面宣读。”

乞颜苏合浓眉紧蹙,负手而立,耻笑道:“怎么着,陌奕宗还妄想在本王面前发号施令?”

“那倒不是,简单来说,是给龙帝写的一封信。”

听罢,龙走月暗自一怔,什么信非要当着乞颜苏合的面宣读?

她隐隐感到不妙。于是走到王德才的面前,旁敲侧击,警告他最好不要乱说话。

“王德才,忠心固然好,但也要分一下时间场合,我不眠不休赶到边关是为了见乞颜苏合,是为了你们陌氏!至于其他,等回去再说。”

乞颜苏合原本应该向着龙走月轰赶王德才,但龙走月的态度不由让他心生疑惑,好似有意暗示王德才闭嘴?

“罢了走月,反正这太监都死皮赖脸地跟你过来了,不让他讲好似本王对陌氏心有忌惮似的,就听听陌奕宗有什么话想说。”

“苏合哥?……”

乞颜苏合用笑声打断,揽过她的肩膀往军营里走,道:“你刚巧也渴了,喝点奶茶吃点东西,给他一炷香的时间,自当我们看戏了。”

龙走月看向搂住自己肩头的手,闪身避开,径直走入营帐。

乞颜苏合知晓她会是这种反应,也只有她给出这种排斥的反应,才可以让她不再阻止王德才开口。

这种了解,真是无奈。

……

一行三人步入营帐。

龙走月稳坐主帅席位,乞颜苏合则是让贤侧坐。帐中光线昏暗,气氛压抑,王德才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抽出黄折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且慢,王德才,你最好想清楚再开口,这里并非陌氏王朝,除了我没人愿意顾你周全。”龙走月再一次警告道。

“走月,此人不过是陌奕宗身边的一个奴才,你还怕我会对他怎么着吗?”乞颜苏合越发对圣旨的内容感兴趣。

“我不是怕,只是有些你不知晓的原因……”她欲言又止,在与乞颜苏合互通书信期间,她并未将陌奕宗的状况告知乞颜苏合,龙走月担心的是,陌奕宗会利用所谓的圣旨,故意惹怒乞颜苏合,破坏她出兵支援陌氏的计划。

话说陌奕宗是出了名的醋坛子,口不择言是他的强项,何况他前几日还特意问起乞颜苏合与她的关系。

而乞颜苏合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爆脾气,如今霄云城士兵已经向钰城进发,倘若陌奕宗出言挑衅,把乞颜苏合给惹毛了,他大有可能强势攻入霄云城,届时,她也未必压得住。

……陌奕宗,千万不要拿陌氏的安危开玩笑,我谢谢你全家了!

然而,当她提心吊胆地听完圣旨内容后,她幡然醒悟,担忧都是多余的!原来这是一封满篇谎言的!对她进行百般羞辱的休书?!

龙走月宝剑出鞘,剑尖愤愤地指向王德才!

“说我善妒?说我无德无才?!你这狗奴才究竟还有没有良心?!我对陌奕宗如何你不清楚吗?!——”

她为了陌奕宗的江山累得像条狗,可这主仆二人呢?!为了把她赶出陌氏,竟然让她在臣子面前颜面尽失?!

王德才多想跪下来给她磕头赔不是,可是圣上心意已决,势必逼走龙走月。

“哎呦您别为难杂家呀,杂家只负责传话,或许花婕妤在圣上眼中……呵呵……”

龙走月可以忍受陌奕宗的冷漠,甚至可以忍受他的谩骂,但是不能忍受他轻描淡写地休书一封,他凭什么?!她都没有同意嫁给他,他又凭什么休她?!就因为他是陌氏的皇帝?她还是龙茗的皇帝呢?!

疲惫的身体与愤怒的情绪凝结成冲动的引线,她一剑刺穿王德才的肩!

王德才那么胆小的一个人,这会儿却不哭也不惨叫,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立着,疼得汗如雨下。

为了帮圣上达成所愿,他能做的也只有配合圣上演好这场戏!

他的倔强彻底激怒龙走月,她攥得手骨咯吱作响,蓦地从他肩头拔出剑,砍向他的脖子!

乞颜苏合攥住她的手腕,跨前一步挡在王德才的身前。

“走月!跟一个奴才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再说你杀了他,反而让陌奕宗认定你就是心胸狭窄之人!何必?”

“陌奕宗很清楚我是什么人!这狗奴才也知晓!这主仆俩就是合起伙来侮辱我!”

“休就休了,正好跟陌氏撇清关系。你是龙茗的女帝,是才貌双全的天之骄女,说你无才无德的男人,根本就不配拥有你。”

“不是的苏合哥!是陌奕宗故意为之!……”

话音未落,她感到一阵眩晕,头重脚轻摇摇欲坠。

乞颜苏合及时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横抱在怀。

“你一路奔波身体肯定吃不消,先睡会儿,这奴才交给我来处治。”

龙走月眼前阵黑阵白,对,她确实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近三个月以来,为了那种死没良心的家伙,她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也没时间睡觉,可他竟然狠下心对她做出这种事,真是……伤透了她的心。

乞颜苏合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枕边,拉下一道道窗帐,帮她盖上棉被,熄灭油灯,尽量为她制造一个安静的空间。

四周昏暗无关,方才的愤怒已经消耗掉她最后一丝气力,她没有能力再思考,也没有精神再一次进行自我开导,心口冰凉凉的,就在昏睡过去的前一刻,两行清泪滑落眼底。

…………

营帐外,乞颜苏合命人给王德才做了简单的伤口处理,随后命阿尔木送他返回霄云城。

“你回去告诉陌奕宗,欺辱走月的人,就是我乞颜苏合永生永世的敌人,我不会轻饶了他!”他将休书随手扔进火盆,正色道,“陌奕宗的圣旨在本王眼中不过是一张废纸,纵然真是休书,也是走月写给陌奕宗!你叫陌奕宗那昏君等着接龙帝的休书!”

王德才捂着刺痛的肩膀,长嘘一口气,欲言又止。

……圣上啊,您分明爱龙走月如痴如狂,奴才真的不懂,您为何偏要背道而驰?!倘若这便是人人向往的爱情,他王德才宁可做个没把儿的太监!

…………

陌氏,皇帝寝宫。

夸叶乘风坐在陌奕宗的床边,像往常一样帮他针灸治疗。

“有感觉吗?有感觉一定要说话。”夸叶乘风捻转的银针。

陌奕宗神情麻木,直视眼前一个空洞的点,自从龙走月离开皇宫的那一刻起,整整六日,他一个字没讲过。

倘若不是他还在缓慢地眨动眼皮,夸叶乘风真怀疑在给一具尸体治病。

“我说,女王大人才离开几日啊,你至于这般魂不守舍吗?放心,我既然答应女王大人要好好地冒充你,就不会临阵退缩,何况咱俩也算建立了一定的友谊基础,没什么好担心的哈。”

夸叶乘风与陌奕宗在龙茗救人的过程中,忙得根本没时间斗嘴,二人齐心合力,仿佛一对患难与共的兄弟。同时,夸叶乘风也发现陌奕宗不只会争强斗狠,他的决断力与指挥力夜相当卓越,更可怕的是,情况越紧急,反倒越冷静。陌奕宗明知新一轮的地震即将来临,依旧不慌不乱地借助漂浮满地的门板、柜子等救人。在那种命悬一线的险境当中,夸叶乘风才真正理解领袖人物究竟重要在何处。领袖的一举一动皆对百姓造成重大影响,只要领袖人物保持泰然自若的态度,百姓的恐惧感便会降低,不慌张就不会乱,由此大大提升救援速度。陌奕宗果然是一位智慧与勇气并存的王者。

夸叶乘风见他依旧毫无反应,将银针刺入他原本有感觉的穴位。陌奕宗竟然还是一声不吭?

“喂别吓我!千万别告诉我、你的面部也不会动了!”他伸出五指在他面前使劲摇晃,喊道,“我去说话啊你!难道哑巴了?!你若再不说话,我也不去上朝了!话说我每日坐在龙椅上跟傻子似的迟早露馅儿,我这就去找女王大人!”

夸叶乘风转身就走,身后传来陌奕宗消沉的话语。

“朕休了她,她不会回来了。”

夸叶乘风脊背一僵,神色惊异地质问道:“你说什么?……你休了她?!”

“你的针灸术超越许多名医,可是治了几个月,依旧是毫无起色,恐怕长此以往下去,纵然真有治好的那一天,朕也已经丧失行走能力。”

兵器不用会生锈,木椅不坐会腐朽,人亦是如此,躺也能把人躺报废。

夸叶乘风喟叹一声,没底气地说道:“所以我才叫那些信得过的小太监一直给你按揉,你不要那么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