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萱回到玉兰院,见春杏已提了食盒回来,便喝了半碗粥,吃了只葱油花卷。

吃完饭更觉头沉得难受,想睡觉却睡不着。

这会儿雨倒是停了,一丝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透射出来,天色顿时明亮了许多。

玉兰树的枝叶上滚着雨滴,被阳光照着,像是细碎的金刚石,光芒璀璨。

文竹提着两个油纸包进来,对杨萱道:“太太昨儿吩咐我给那位萧大人备礼,我请松萝到致和楼买了半斤枣花酥和半斤玫瑰饼,十两银子是两只五两的银元宝,用荷包装着。姑娘看合适不?”

杨萱也不确定。

致和楼是京都有名的点心铺子,做出来的糕点用来送礼非常体面。

只不过两种点心都是甜味的,而她认识的几个男人,像是杨修文、杨桐以及夏怀宁都不怎么喜欢甜食。

萧砺总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应该也不喜欢吧?

可谁又知道他喜欢什么口味呢?

送礼不过是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心意到了就成。

他不喜欢的话,转送给别人也是件人情。

想到此,杨萱便道:“这样就挺好,你几时过去?”

文竹道:“太太眼下仍睡着,等醒了禀过太太就去。”

杨萱思量片刻,起身道:“我跟你一起,帮这么大忙,理应好生谢谢他。”

两人先去了正房院,见辛氏仍没醒。杨萱便知会了绿绣一声,让张奎套车。

椿树胡同就在灯市附近,虽然算不得长,可一排也足有十三四间宅邸。

昨天夜里着急赶路,竟没有问清楚到底是第几间。

只能挨家敲门去问了。

杨萱让张奎将车停在胡同东的宽阔地儿,跟文竹一道下了车,从最东头第一家开始问。

第一家大门漆着黑漆,门面上铜制辅首很新,像是才换过不久。

文竹用力叩响辅首,过不多久就听门内响起脚步声,紧接着大门被拉开,出现一个男子的身影。

赫然就是萧砺。

杨萱惊喜不已,忙唤道:“大人,原来头一间就是。”

萧砺没吭声,拔腿往里走。

杨萱热脸贴个冷屁股,与文竹对视片刻,跟着走进去。

绕过影壁,发现院子里并没有人,而她总不能私自就闯到屋里去。

两人正疑惑,听到东边传来响动,却原来在东厢房旁边另有一月洞门,穿过去是座跨院。

跨院极小,只两间屋。狭长的院子里盖着简陋的马棚,萧砺正拿着鬃毛刷沾了水给一匹枣红马刷毛。

动作轻柔且细致,很有耐心。

杨萱错错牙,腹诽道:你着急给马刷毛,好歹说一声,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把人晾在门口?

可她是来道谢的,而且又不能得罪这位未来权臣。

杨萱只得忍了气,屈膝行个礼,刚要开口,就听萧砺问道:“你家没大人,整天让你自己四处乱跑?”

杨萱瞥一眼被无视的文竹,解释道:“我爹还在落枫山没回来,我娘昨夜照顾弟弟尚未起身。昨晚承蒙大人仗义相助,我们定然是要登门致谢的…而且,而且,我另有事询问大人。”

萧砺侧头,问道:“何事?”

“是上元节,”杨萱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老早就想问大人,那天是不是给大人惹麻烦了?”

萧砺垂眸盯着她。

她穿了件鹅黄色素罗袄子,梳着双丫髻,发间戴一对镶着绿松石的发钗,小巧的耳垂上悬着绿松石的耳坠子,淡雅素净。

而那双大大的杏仁眼,如秋水般明澈透亮,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她真是漂亮!

萧砺有片刻愣神,立刻就想起昨夜在城门外,她也是这般仰着头,巴掌大的小脸被士兵手里火把照着,莹莹散发着光芒。

睫毛处一滴清泪像是雨后枝叶上滚动的水珠,仿佛下一息就要落下来似的,却偏生颤巍巍地挂着。

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杨萱凝神等着萧砺回话,而旁边枣红马也等着萧砺继续刷毛,等了片刻不见动静,重重地打了个响鼻,一股热气朝着杨萱直喷过去。

杨萱不防备,惊呼一声,本能地躲在萧砺身后。

两人离得近,杨萱才只到他胸口。

萧砺低头,就闻到一股浅浅淡淡茉莉花香自她发间弥散开来,似有若无的,在他鼻端萦绕。

心莫名地就软了下,声音也放得柔,“别怕,它不伤人。”

“那它会不会踢我?”杨萱心有余悸,颤着声问,“以前张大叔说他家的山羊不伤人,可是那头羊见到我就追着我跑。”

那时候她都十七八岁了,可还是被吓得两腿发软。

萧砺面前顿时闪现出杨萱在前头哭喊着奔跑,一头凶狠的老山羊支愣着双角在后面追赶的画面。

唇角不自主地弯起,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不会,你不招惹它,它不会主动踢你。”

杨萱松口气,可仍是后退两步,离得稍远了些,继续道:“我听说,有人说你一早就知道灯塔根基不稳,故意隐瞒不报…”

萧砺笑容淡去,复又变成先前淡漠的样子,“由得他们去说,是非公正自在人心。”

话虽如此,可要是传得人多了,听在有心人耳朵里,肯定会多生枝节。

不过,他以后既然能成为权臣,想必这些流言对他的确没什么影响。

杨萱放下心,又想起自己的来意,从文竹手里接过那两包点心并那只荷包,恭敬地呈在萧砺面前,“昨夜大人受恩情,特地买了点心,只不知大人口味,就都买的甜味的。另有薄银少许,恳请大人笑纳。”

她本生得白,又养得娇,一双小手葱管般白净纤细,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像是桃花瓣一般粉红娇嫩。

萧砺忽地想起了另一双手,比眼前的这双手还要小些,却粗糙得多,手侧指背全是冻疮,青一块紫一块。

那双手的主人会扯着他的衣袖叫哥哥,会把灶坑里烤好的红薯热腾腾地掂出来留给他吃,会砸开上了冻的河面,帮他洗袜子。

可她从来没吃过致和楼的点心,恐怕也从来没听说过致和楼的名头。

萧砺心头一黯,接过点心放在旁边石桩上,却打开荷包取出那两只银元宝看了看,又用牙咬一下,塞进怀里。

杨萱见状,一时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上次把辛渔从杏花楼送回家,萧砺就收了十两银子的酬金,这次又毫不犹豫地收了谢礼。

虽然她原本也是诚心诚意要送的,他毫不客气地收下也就罢了,还放到嘴里咬一口。

难不成怕她拿的是假银,特地欺瞒他不成?

他既然能租赁得起带跨院的宅子,而且还养了马,应该没那么缺钱吧?

如此想着,眸中不由就带出一丝轻视。

萧砺敏锐地察觉到,没做声,挥动着鬃毛刷飞快地给马洗刷完,一言不发地牵了马离开,再次将杨萱晾在原地。

杨萱半点都没想到,与文竹面面相觑片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顺着原路走出大门。

萧砺牵着马站在门外,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淡淡道:“你上车,我送你回去…”

第37章

杨萱拒绝, “不敢麻烦大人, 我家离得不远, 一刻多钟就到。”

萧砺木着脸, 冷声道:“最近京都不太平, 你一个姑娘家,没事别在外头乱跑。”翻身上马, 静静地等着她。

“是, ”杨萱敷衍地应着, 扶了文竹的手上了车。

张奎扬鞭驰动马车, 萧砺默默地随在车辕旁边, 不前不后, 正与张奎齐平。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高了,地上热得像是着了火。

马车两边挂着帘子,更觉闷热。

杨萱偷偷掀起,正瞧见斜前方的萧砺。

身姿如松,猿背蜂腰,虽然瘦,却有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而身上仍是以前那身土黄色的裋褐,洗得都有些发白了,上面渗出好大一片汗印。

束发的布带却是新的,很稳重的靛蓝色。

土黄色非常难穿, 显得人灰突突的, 远不如他昨天穿的靛蓝色精神。

更不如大红色夺目扎眼。

莫名又想起, 大雨如注中那一袭沾了泥水的飞鱼服。

彼时, 他已经是正三品的指挥使了,即便仍需奉迎范直,也犯不着亲自跪在地上充当车凳吧?

就像现在他并不缺银子,为什么还要张嘴咬上一口?

只有市井小民,难得见到银子分辨不出真假,才会那样做。

还有,他要送她回家,应该是一片好心,可配上那副冷冰冰的表情,那份好意就大打折扣了。

这个人真是难以捉摸,无法用人之常情去推测。

杨萱下意识地摇摇头,冷不防听到旁边有人低喝,“把帘子放下。”

刚才她想得入神,竟不知萧砺几时放慢了马速,竟然就在车窗旁边。

杨萱皱起眉头小声嘀咕,“太热了,一点儿风没有。”

萧砺垂眸,果见她挺直的鼻梁上沁了层薄薄的细汗,脸颊也因天热呈现出浅淡的红色,宛如春天枝头盛开的野山樱,粉嫩娇柔。

不由放缓声音,“以后出门带把扇子,家里没扇子?”

“出来得急,忘记了。”杨萱解释,撇下嘴,“你不是不许我出门吗?”

萧砺冷“哼”一声,策马奔到前面。

没多大工夫,马车驰到榆树胡同。

张奎搬了车凳过来,文竹先下车,回身将杨萱扶下来。

只这会儿,萧砺早不见了人影。

杨萱站在原处稍顿片刻,突然感觉有些欢喜。

其实萧砺也不可怕,她跟他顶嘴,他不也没怎样吗?

只不去看他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就是了。

一回生二回熟,多见几次,就可以跟他打听一些朝政之事,如果两家能有来往就更好了。

可是想想就觉得不可能。

万晋朝文官跟武官向来泾渭分明。

文官瞧不起武官,觉得他们粗俗粗鲁不开化,武官瞧不起文官,觉得他们假仁假义假清高。

两边能和平共事已经不错了,很难会有私交。

更何况,杨修文来往之人除去大儒就是名士,再就是他的同窗同僚,根本不会把萧砺看在眼里。

杨萱无限惆怅地跨进门槛,刚走到二门,就听到正房院杨桂嘶声裂肺的哭声。

她忙提着裙子跑过去,见奶娘紧紧地搂着杨桂,辛氏则抓住他的两只手,正试图让范先生把脉。

可不等范先生探上杨桂的手腕,他已经挣扎着脱开了。

范先生无奈道:“罢了罢了,这样就是诊出脉息也做不得准。我听着二少爷哭声有力,当无大碍,只是这热度退不下来却是难办,时候久了,怕烧坏了五脏六腑。要不这样吧,给他洗个热水澡,用生姜片搓下手心脚心,让肺腑中的热毒都发散出来,再按昨天的方子吃上两副。等吃夜饭的时候我再过来看看。”

辛氏只得松开杨桂,道声好,恭敬地将范先生送出二门。

回来后对杨萱道:“胆子真是大了,自己就能做主出门了?”

杨萱笑着解释,“娘说今天要上门致谢,这到别人家里,总不好过了晌午才去。而且,娘昨晚累了一夜,我就寻思替娘担点事情,哪里是胆子大了?”

辛氏听着在理,瞪她一眼又问:“东西送去了?他怎么说?”

杨萱道:“送了半斤枣泥酥半斤玫瑰饼,都是致和楼的点心,十两银子是两只银元宝,用荷包盛的。我交给他,他就接了,没多说别的。”

这是绿绣提了兑好的热水进来,辛氏再没有心思追究这事,伸手先试试水温,觉得冷热尚可,让绿绣把水倒进木盆里。

小孩子都爱玩水,杨桐也不例外。

尤其还是个大热天,刚才他哭出一身汗,现在泡进温热的水里,竟是半点不哭不闹。

就连奶娘用姜片使劲揉搓他的脚心,他也不曾反抗过,只顾着用手拍打着水花。

这一个澡洗完,奶娘和辛氏的衣裳都湿了大半。

好在杨桂的精神着实旺盛不少,冲杨萱“咿咿呀呀”说了好几句话。

杨萱眼尖,瞧见杨桂牙龈上两处白点,问道:“弟弟是不是要长牙了?”

辛氏看了看,“好像是,难怪会哭闹,兴许就是因为长牙。”让杨桂张开嘴,对着窗口再看两眼,脸上终于见了笑,“应该是出牙了”,又亲昵地点着杨桂的鼻尖,“你这个小东西,得吓死个人,等你爹回来让他好生教训你一顿。”

杨桂根本听不懂,咧着没牙的小嘴傻笑。

杨萱本也以为杨修文会一早赶回来,可是并没有。

直到第三天的晌午,杨修文才带着杨芷辛媛等人一道回府。

杨桂已经退了热,开始恢复往常的活力。

辛氏却病倒了。

范先生先给杨桂把脉,又给辛氏把了脉,长长叹道:“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孩子生病,最揪心的就是娘,这不孩子好了,当娘的就盖病了。”

提笔一挥,开了方子,给杨修文过了目,“我回去配药,等会儿让阿诚送过来,你就不用跟着跑了。”

杨修文没客气,笑着应了。

约莫一刻钟工夫,二门的婆子便引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进来。

杨修文给杨萱三人引见,“这便是范先生的孙辈,家中行三,单名一个诚字。”

杨萱三人笑着行礼,唤道:“范三哥。”

范诚羞得脸皮紫涨,忙作揖还礼,一双眼睛只盯着脚前方寸之地,不敢随意乱转。

杨萱莞尔。

她早知道杨桐近来大多与范先生的孙子一同上学,还从不曾见过他。

今日一见,只觉得他生得白净斯文,相貌虽不若夏怀宁,可那双眼睛却比夏怀宁老实可靠得多。

范诚先把手里药包呈给杨修文,又另外取出两只朱漆木盒,“吕梁那边有位姓钟的先生,制得一手好墨,父亲求了几盒托人带了来。”

盒子里整整齐齐摆着四个墨锭,正面有“澹斋”两字,另一面刻着“林去尘墨”的字样,墨锭四边都刻了瓦楞纹,非常精致。

杨修文凑近闻了闻,问道:“是兰烟墨?”

范诚笑答:“世叔好眼力,林先生以往多做松烟墨,近些年才开始制兰烟墨,据说墨色黑润,气味馨香尤胜过松烟墨,最近先生又尝试棉烟墨。”

杨萱好奇地问:“松烟墨是焚烧松枝为墨,兰烟墨烧什么,烧兰枝?那棉烟墨呢,是烧棉花?”

范诚循声望去,只见是个十岁左右的姑娘,穿了件极普通的青碧色绣粉白月季花袄子,梳着双丫髻,头上戴一只小巧的珍珠花冠,珍珠的光泽映衬着她白净的肌肤柔亮润泽,更胜过上好的羊脂玉。

而那双秋水般明澈的大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

范诚蓦地红了脸,连忙移开视线,语无伦次地道:“应该是…啊,我也不太清楚,回头写信问问父亲。”

杨修文笑着替他解围,“棉烟墨许是焚烧棉杆,棉花昂贵,百姓做冬衣尚且不够,怎能用来制墨?”

“对对对,世叔所言极是。”范诚忙不迭地回答。

杨修文也觉好笑,不再纠结此事,将一盒墨锭交给杨萱,“正好四块,你们三人每人得其一,留下一块给阿桐,试试兰烟墨较之松烟墨有何不同?”

范诚忙道:“这是新墨,新墨火大,最好搁置数月去去火气,等年底时候再用,墨色更加醇和。”话刚出口,便意识到不妥。

杨家乃诗礼之家,辛家更是江南有名的书香门第,她们自小与文墨为伍,怎可能连这个都不懂?

自己倒真是班门弄斧了。

说不定还给人留下爱卖弄才学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