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萱觉得如果不提点一下,萧砺恐怕永远都是那六个字,所以在信里就写了“…京都已经开始冷了,梧桐树叶都掉光了,我们都换上夹袄了,大同冷不冷?中午我们做了干豆角炖粉条,你吃了什么?院子里太冷清了,我打算去丰台买些花木回来种,你说好不好?快到冬天了,是在院子里栽两棵腊梅,还是在家里养两盆山茶?”

洋洋洒洒足足写了三大页,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儿。

假如这次萧砺还是跟以前似的只写六个字,那她就有样学样,把他的信另外换个封皮寄回去,免得浪费笔墨。

此时的萧砺并不在大同,而是在宣府。

十天后,终于看到了杨萱那封啰里啰嗦的信。

透过工整端方的字迹,萧砺仿佛看到杨萱瞪着那双好看的杏仁眼无比幽怨地看着他,不由弯了唇角…

第102章

萧砺放下啃了两口的干面饼, 研好一池墨,铺开宣纸准备回信。

刚提笔写下“萱萱”两字,便觉心中激荡, 满怀的柔情像是兜满了风的船帆, 胀鼓鼓的,几欲喷涌而出。

他真的想她了。

想她噙着泪珠可怜兮兮望着他时候的楚楚动人;想她扫地收拾桌子时候轻盈灵动的身形;想她清甜软糯的声音, 也想念深夜里, 留在厅堂的那一盏昏黄却温馨的油灯。

萧砺长长叹口气,撂下笔, 从怀里取出杨萱的信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扫一眼旁边已经冷掉的面饼。

他不能写自打到大同以来几乎没有正经吃过饭, 每天不是吃包子就是啃面饼, 也不能写他怕弄脏她做的衣裳,仍是将就着穿以前旧衣,更不能写他奔波在边陲重镇寻找大同守将通敌的证据, 好几次遭到暗算。

半晌, 在纸上又写下“萱萱”两字。

正欲按照杨萱信上所问细细写一封信, 只听外面有人笑骂:“…逍遥个屁,未正时分要出发, 不到一刻钟, 裤腰带没解开就得提上。娘的,等办完这趟差, 爷乐呵三天三夜。”

又有人道:“上次没到盏茶工夫就被红绣姑娘踹下床, 还三天三夜, 吹吧!”

旁边一片嬉笑声。

萧砺看眼更漏,抓起面饼咬两口,写道:“一切都好,勿念!”

落款一个“砺”字。

趁着等待墨干的工夫,将面饼咽下去,咕咚咚喝两口水溜溜嗓子,把纸叠好,仔细地封好信皮,抓一把铜板,出门交给卒子,“赶紧送出去。”

卒子一五一十数了数,见运费足够且富余三文钱,乐颠颠地跑去驿站。

信寄到京都已是十月中旬,京都扑簌簌落了第一场雪。

虽然雪落地即化,可到底比往常冷一些。

杨萱披着厚棉斗篷,顶着满头雪粒子回到椿树胡同,春桃忙拿鸡毛掸子轻轻将她肩头和发梢雪粒弹掉,又捧上一盏热茶,“姑娘快暖暖身子。”

九月底,干面胡同的沁香园终于开张营业。

手艺好的白案不容易找,主要是开小食铺子简单,银子多租赁间大屋,银子少就支个摊子,买点鸡蛋、白面、白糖等,就是一摊买卖。

不喜欢拘束的就自己经营个食铺,不喜欢操心的,有大把酒楼客栈需要人。

杨萱跟松枝访听了半个月终于寻到个好的白案。

此人姓张,先前在扬州会馆干的就是白案,既能做扬州点心,又能做京式点心,只可惜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便辞了扬州会馆的差事。

不是没人找过他,一来他要价不低,二来他需要人跟着打下手。

相当于找了他,还得另外找个人,要出两份工钱。

别人一听就打了退堂鼓。

杨萱费心费力收拾出店铺来,不想白空着,松枝也说,有本事的人难免有些怪癖,张师傅能开出这样的价钱,肯定有他的独到之处。

要不怎么会有恃才傲物一说?

杨萱觉得有理,便用每月四两的工钱请了张师傅来,另外让文竹到铺子里给他帮忙。

文竹沉稳勤快,除了学着和面配料之外,还时不时给张师傅沏茶捶背。

张师傅非常满意,偶尔也会把自己的看家本领透出一两句。

杨萱便跟文竹商量,等过些时候,如果张师傅有意,不如你拜个师傅学门手艺,艺多不压身,总会有用得到的地方。

文竹笑着道好。

相比醉墨斋,杨萱对沁香园更上心。

醉墨斋应该算是程峪张罗起来的,他跟罗进两人都占着红利,不可能不经心,再有个嘴皮子利落脑子活泛的钱多在,基本用不着杨萱。

而沁香园是杨萱一手操持起来的,她不指望跟醉墨斋似的,开张两三个月就能有几百两银子的进益,只要把本钱赚出来,够发张师傅跟松枝文竹的工钱就成。

可是开业半个月以来,生意一直没有起色。

杨萱尝过张师傅做的点心,从外形和口味来说,都是极好的,却不知为什么光顾的人总是寥寥无几,远不如旁边的知味居红火。

松枝急得心火直窜,脸上起了好几个红痘痘,杨萱也是纳罕不已,这些日子每天都会去干面胡同看看。

喝过热乎乎的茶,杨萱将杨桂跟薛大勇叫来,先检查过他们的描红,提出几点不足之处,将从店里带回来的点心分给两人吃了。

这才回到东次间,打算换上家常衣裳之后和面包饺子。

进门就看到床头案几上躺着只棕色的牛皮纸信皮。

除去萧砺之外,再不会有其他人给她写信。

杨萱心中一喜,急步上前抓起信皮,随即拉下脸,又扔回原处。

信皮很轻,摸起来薄薄的,最多也就一页纸,兴许还不到一页。

杨萱脱了长褙子,换上碧色棉袄,盯着信皮上遒劲有力的字迹看两眼,拿起来,用剪刀剪开封口。

果不其然,只有半页纸,而且半页都没写满。

杨萱匆匆扫一眼,发现除了先前的六个字之外,只多加了个称呼和落款。一赌气,将信纸团成一团便要扔掉,却又舍不得,摊在案几上一点一点拂平了。

再仔细看,发现开头竟然写着两个“萱萱”。

萱萱…萱萱…

想象着萧砺一声声唤她的样子,杨萱沮丧的心慢慢雀跃起来,将信纸折好,与先前三封信一道放进匣子里。

夜里起了风,将地上仅存的丁点雪粒吹得无影无踪,而天气越发冷了。

杨桂与薛大勇都穿上了厚棉袄。

因两人睡相都不好,夜里睡一张床不是这个扯掉那个的被子,就是那个踹到这个的肚皮,每天夜里杨萱都得起来给他们盖被子。

索性又多买了张木板床,把两人安置在东厢房。

一个睡北屋,一个睡南屋,中间有个小小的厅堂摆上书桌,供两人描红看书使用。

这几天春桃将东厢房的床铺被褥都收拾好了,只等夜里让两人到厢房睡。

杨萱打一碗糨子,裁出来一大张桑皮纸,带杨桂他们糊窗子。

先前杨萱嫌弃用纸糊窗挡光,一直都没有将绡纱换下来,昨夜杨萱听着寒风呼呼从窗缝往里钻,真正感觉出冷来。

桑皮纸浸过桐油,非常结实,而且能透过光,虽不若绡纱亮堂,可并不碍着看书写字。

杨萱警告两人,“不许拿指头戳,若是戳破了,等着夜里把你们两人冻成冰。”

薛大勇忙道:“我不戳。”

杨桂跟着说,“我也不戳。”

杨萱笑笑,“你们两人听话,把字练一练,明年开春天气暖了,就给你们请个先生来家。要是字写得太丑,先生一生气,说不定要打手心。”

明年是正科,各地学子会来京都参加会试,能高中者自然欢喜,可大把的人考不中,其中定然不少学子想留在京都不愿回乡。

杨桂是犯官之子,三代之内不得为官。

杨家世代以诗礼传家,即便不做官也必须要读书,不过不必科考,对先生的要求也无需太高,一个举人完全能够胜任。

杨萱之所以将两人挪到东厢房,也有这层考虑,萧砺这院子没有倒座房,届时请来先生总不能大喇喇往正房去。

还是在厢房方便。

而且,说不定萧砺腊月就能回来。

现在文竹跟春桃住了西厢房,松枝住在东跨院,萧砺是屋主,难道要住厢房?

这会儿把西次间腾出来,杨萱可以好生收拾一番,让萧砺住得舒服些。

忙忙碌碌中,就到了冬月初二。

杨萱穿件棉袄,再披上厚棉斗篷,头顶扣着帽子,手里套着暖袖,胳膊肘挎一只包裹,裹得严严实实跟粽子般晃悠着去了醉墨斋。

进门便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清甜的幽香。

钱多热情地接过杨萱手里的包裹,“今天格外冷,还以为东家不能过来。”

杨萱褪下厚棉斗篷,拂了拂鬓边被帽子压乱了的头发,笑一笑,“我怕不发工钱你饿肚子。”将斗篷叠好搭在椅背上,眼角扫过窗台上供着的水仙,惊讶道:“难怪闻到一股甜香,竟是开花了?”

钱多笑道:“大前天就开了。”

罗进说屋里太冷,客人手指冻得僵硬,没法试墨。所以刚入冬,醉墨斋就点了火盆。

屋里暖和,水仙便开花早,在纸墨香中格外多了丝沁人肺腑的甜香。

杨萱正在欣赏,忽听身旁有人招呼,“二姑娘。”

侧眸一看,却是范诚,穿件宝蓝色缎面直缀,正幽幽瞧着她,脸上神情似是惊讶又似是欢喜,分辩不清。

杨萱淡淡应一声,“范公子。”

范诚重重舒口气,“我托请过好几位同窗打听姑娘下落,都说不知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姑娘,姑娘一向可好?”

“你说呢?”杨萱反问,瞧见范诚脸上渐渐泛起羞窘,遂讥刺一笑。

去年范三太太死乞白赖地上门求娶,把杨萱夸得天上有地下没,才过一年,刚听到点风声,就忙不迭地来退亲。

既然惦记着她,退亲时怎就那么痛快?

事过境迁,她已经把他当路人了,又上赶着套什么近乎?

杨萱不打算再搭理他,解开带来的包裹卷,取出只木匣子,匣子里面蒙了层细棉纸,底下装着十几只沁香园的点心。

钱多立刻掂起一只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问:“那边生意好不好?”

杨萱叹口气,如实回答:“不好,每天做出来的糕点都卖不完,现在天冷还好些,要是夏天放不住可就麻烦了。”

钱多咽下嘴里点心,喝口茶漱了漱,“不应该啊,味道挺好。会不会价格定高了?”

杨萱苦笑,“不高,比起其它铺子,我们算便宜的…之前我去附近几家铺子都转过,比着他们家的价格定的。”

钱多摇摇头,“东家这想法欠妥当,该什么价格就是什么价格,咱们贵有贵的道理,便宜有便宜的道理。明天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杨萱欢喜道:“如此多谢你了,要是能找出缘由来,往后铺子里的点心随便你去吃,不用花银子。”

钱多乐呵呵地答应了,取出上个月的账本递给杨萱。

头一页是汇总,记录着这个月的进项、支出和纯利,还就按照笔墨纸砚分门别类地记着各项利润。

跟前两个月一样,笔跟砚台收益最多。

笔靠得是量大,每支笔赚五文,一百支笔就是五百文,而砚台是利润高,卖一方砚台能抵三百支笔。

再就是笔洗、笔筒、镇纸等也有收益。

唯独纸跟墨锭是只勉强能维持着不赔本。

可文具铺子里要是没有这两样却万万不行。

杨萱扒拉着算盘珠子合算过头一页的数目字,又继续往下翻。

底下则是从初一到三十每天的流水账目。

账是罗掌柜做的,虽然项目繁多,但是他一手蝇头小楷极为工整,半点不觉零乱。

页目最下面是当天收支汇总,还有钱多独一无二的签字。

杨萱费了将近一个时辰把账目核对完,猛抬头发现范诚竟然还在店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第103章

杨萱穿着素淡, 湖蓝色棉袄, 石青色棉布罗裙, 都是极简单极普通的样式, 别说绣花了,衣襟处连片竹叶都没有。

只发髻处簪着一朵小小的珠花,算是浑身上下唯一的饰物。

整个人仿似空谷幽兰, 清清冷冷的。

范诚骤然就想起去年夏天,他们坐在大兴田庄的树荫下, 杨萱穿嫩粉色衫子, 白净的脸庞蕴着浅浅霞色,“我给三哥绣个考袋吧, 三哥喜欢什么图样?”

正午的太阳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下来, 照出斑驳的光影,杨萱亮晶晶的双眼正在光晕中,温柔且明媚。

才只数月不见, 她脸色变得憔悴,性子也变得…刻薄了。

跟铺子的伙计竟是有说有笑。

而且还自己开铺子,天天抛头露面,因为一文两文钱的小利算计。

范诚自责不已。

假如他没有退亲, 而是看到杨家落败立刻把杨萱接回家里照顾,她肯定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成为一个市井妇人。

见杨萱要离开,范诚忙出声阻拦, “二姑娘。”

杨萱挑眉, “有事儿?”

范诚四下看了看, “二姑娘,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不用,”杨萱断然拒绝,“范公子是读书人,想必不会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范诚面色红了红,再回头瞧了眼,掌柜的正斜靠在椅子上,两眼微阖似是在打盹,那个话多的伙计在整理笔筒里的毛笔,也没有注意这边。

心中略略松了松,低声道:“二姑娘,我上个月参加乡试,已经成为举人了。”

杨萱抿抿唇,“恭喜!”

范诚瞧见杨萱唇角的浅浅笑意,似是得到了鼓励,继续道:“明年我还想试试春闱,这科考生少,兴许能取中,即便考不中也没关系,我现在每月十两银子月钱,加上前两年攒下的,差不多有二百两,姑娘拿着去用,别再出来抛头露面了,名声不好。”

杨萱仰起头,打量范诚两眼,“范公子当真这么以为?”

范诚重重点点头,很认真地说:“二百两省着点花用足够三五年用的了,以后我还能再攒出来。”

杨萱笑笑,“多谢范公子好意,很抱歉,我不需要!第一,我没觉得抛头露面有什么不好,反而,花着爹娘银子养别的女子,更不能接受;第二,二百两银子我还真没看在眼里,我要给弟弟请先生,要置办宅子,以后要给他准备聘礼,范公子几时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再动脑子想想。”

说罢,披上斗篷,扣上风帽,撩帘离开。

范诚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半天没出声。

钱多将他之前选好的笔墨拿过来,笑问:“公子,这些东西您还要不要了?”

范诚回过神,忙道:“要,要,多少钱?”

钱多一五一十地算过,“看在公子跟我们东家认识的份上,把零头去了,共是六百二十文。”

范诚递给他一吊钱。

钱多边数算,边道:“公子听小的一句劝,帮人不是这么个帮法儿。公子真要对我们东家好,就离得远远的,两不相干。如果实在过意不去,我们东家有家点心铺子不赚钱,公子多去照顾下生意也就是了。”

范诚拿着笔墨,收好找回来的铜钱,默默地走了。

杨萱对范诚并没有多大恨意,只是觉得范诚“幼稚”得可笑,都年近二十了,做事情还这么不动脑子。

现在范诚尚未成亲,从范三太太手里抠银子花,可能范三太太不会太过计较。以后娶了妻子呢,每个月还省出银子接济外头的女人,家里妻子能高兴?

要是娶个强悍的,说不定能寻到外面把人生吃活剥了。

就这样还自以为是对她好…

范三太太那么精明能干的人,怎么养得范诚丝毫不通人情世故?

杨萱一路腹诽着回到椿树胡同,不成想床头竟然又多了一封信。

摸起来很厚实。

杨萱不由微笑,低声道:“就是不应该给你写信,也让你知道一下挂念人的滋味。”

因为上封信依然只有半页,杨萱心里存着气,有意没有回复。

果然萧砺就主动写了信回来,而且前所未有地写了三页。

信上写他在大同过得很好,大同已经下过两场雪,比京都要冷一些,但是穿着兔皮夹袄就很暖和。卫所里隔三差五会宰一只羊,羊肉片下来涮锅子吃,羊架子则炖成羊汤,里面放葱段姜块,还会洒一把芫荽末。他不喜欢吃芫荽,每次都要撇出去。晚上喝一碗热热的羊汤,整个夜里都不觉得冷。

让杨萱也去买些羊肉羊骨头给杨桂炖汤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