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吸口气,忙找了零,再将两只镯子仔细用绸布裹好,放进匣子里,两手呈给萧砺,点头哈腰地说:“大爷再有需要,随时过来…几时都成。”

耽搁这会儿工夫,天已全黑,街旁人家已经掌了灯,空气里弥散着饭菜的香味。

萧砺怀揣着镯子,一路打马飞奔,半是忐忑半是期待地走进家门。

没有大黄热情的迎接,没有邵南恭敬的问询,周遭静得出奇,只有厅堂里昏暗的灯光昭示着家里还有人在。

萧砺先把枣红马牵到跨院,喂上水,再回来,瞧见方静哭着跑过来,“萧哥哥,你可回来了,这日子没法过了…”伸手指着院子当间,“你看那棵树,生生被锯断了,石桌石椅也搬走了…那堆柴火一根都没剩,还有糊窗纱,夜里该怎么睡觉啊,不都让蚊子给吃了?”

借着朦胧的月光,萧砺看到地面上残留的树干,看到洞开的窗棂,满腔的热情一丝一丝凉下来,声音也冷,如刺骨寒冰,“你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方静嚷道,“昨天指使她去买条鱼,她一走就是一天,今儿吩咐她扫院子,她装作没听见,我根本使唤不动她…萧哥哥,家里米面什么都没有,咱们吃啥?”

萧砺皱起眉头,淡淡道:“当初萱萱来的时候,家里就是这个样子。”

他记得非常清楚,他去了大同好几个月没人住,糊窗纸破破烂烂的,家里到处是灰尘。

是杨萱买来窗纱,买了粮米,一点一点安置起来这个家。

萧砺也记得清楚,他怕方静母女手头没银钱不方便,前两天刚给过她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足够三口之家生活一年有余。

后面灯市胡同杂货铺子粮米铺子都有,买米买面,买油买醋花不了多少银子也花不了多少工夫。

萧砺不想再听方静诉苦,转身往外走,刚走两步,想起身上衣衫沾了血,便回东跨院打算换一件。

却看到床头边,他原本放衣裳的地方空荡荡的。

想起杨萱连柴火堆都搬得一根不剩的情形,萧砺无奈地叹口气。

这两年,他里外的衣裳都是杨萱做的,她自然会带走。

萧砺抿紧嘴唇,心头一点点重又火热起来,教他按捺不住想要立刻见到杨萱…

第139章

此时, 月亮已慢慢升上来,胖胖的一轮, 挂在墨蓝的天际, 像是个被工匠捏坏的盘子,洒下淡淡清辉。

已经吃完饭的百姓三三两两的坐在街旁乘凉闲聊, 几个孩童到处乱跑,惹得大人们一阵斥责。

萧砺没有骑马, 而是迈开大步走得飞快, 不过一刻钟,已经来到榆树胡同。

才刚叩响门上辅首, 便听到大黄急切的吠叫声和爪子挠门的声音。

“大黄,一边去。”邵南斥着,过来开了门,惊愕地唤一声, “大人?”

萧砺没言语,目光扫一眼, 寻见二门, 径自踏上台阶,看到正在屏门处扎马步的蕙心,冷声问道:“姑娘呢?”

“在正房,”蕙心本能地回答声,刚说完就见萧砺已经风一般蹿了进去。

正房亮着灯, 透过绡纱照出来, 安详静谧。

萧砺脚步未停, 穿过正院,大步走进厅堂,听到杨萱的声音自东次间传来,“…婆子要四个,两个做饭两个浆洗,不行,四个不够,还得要一个打扫院子一个值守二门的,那就是六个,再挑四个小厮,年纪别太大,十二三岁就好,先请李山帮忙掌掌眼…”

萧砺撩起门帘,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不用麻烦李山,我帮你掌眼。”

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灯光,在地上投下好大一片黑影,连带着屋里空气的温度也冷了几分。

杨萱正在洗脚,不防备有人闯进来,惊慌之下“腾”地站起来,盆里水溅出来大半,洒得满地都是,待看清萧砺,有些欢喜也有些心虚,复又坐下,翘着脚问道:“大人怎么进来了?往后,进内院还是找人通报一声为好。”

萧砺没言语,见杨萱脚上还滴着水,抓起旁边棉帕,抖开,蹲在杨萱身前,裹住了她的一双脚。

春桃见状,忙把木盆端了出去,就势掩上外面的门。

萧砺替她擦干脚,待要伺候她穿鞋,发现鞋壳里灌了水已经湿了,便问:“鞋子在哪儿?”

杨萱指着炕边矮柜,“最下边的抽屉里,墨绿色的。”

萧砺拉开抽屉取出绣鞋,再回头,目光有些直。

杨萱的脚生得漂亮,小小巧巧白白净净,粉色趾甲好似初开的桃花瓣温顺地趴在脚趾头上。

适才他用帕子包着擦脚,没仔细看,这会儿瞧见了,只觉得满腹的心火突突往上蹿,灼得他心猿意马六神无主。

萧砺急忙别过头,将绣鞋递给杨萱,“你自己穿…抹布在哪儿,我擦擦地。”

“不用管,待会儿就干了,”杨萱穿好鞋子站起来,避开地上水渍,走到萧砺面前温声问道:“这么晚了,大人不在家照顾恩人,过来有事?”

因在家里,她只穿了件银白色条纹纱的短衫,靛蓝色灯笼裤,发髻早就散开,结了条麻花辫垂在脑后,看上去清爽俏丽。

莹白的肌肤映着暖暖的烛光,腮边绽一朵小小的笑容,灵动若仙。

萧砺恍然想起,许久之前,就是在清和楼,杨萱穿条天水碧罗裙,裙幅极宽,长长的裙摆垂下来,如水波流动。而她眸中含笑,扶着木栏杆缓步往下走,宛如九天仙子翩然降落。

时隔经年,事过境迁。

在萧砺心目里,杨萱还是当年的仙子,而他始终是站在楼梯下,仰头等待着的小小校尉。

看到她腮边笑意,萧砺心中略安,迎着她的目光,柔声道:“萱萱受委屈了。”

杨萱摇头,“大人真会说笑,我哪里有什么委屈的?不委屈。”眼角瞥见萧砺右肩破了条缝,本不打算管,却忍不住开口,“大人衣裳破了。”

萧砺侧头瞧了眼,猜想是范直抽竹条时候划破的,笑道:“萱萱把我的衣裳都拿来了,我没得换。”

杨萱浅笑,“是我买的布,我缝的衣,为什么不能拿?大人想换,请恩人帮你缝一件。反正恩人什么都好,会蒸红薯烙饼子,会给你盖被子补衣裳,十几年过去了,大人都还天天念叨着…衣裳破了就让恩人帮你补呗?”

声音若金石相撞,清脆柔和,可话语里却是几多含酸几多置气。

萧砺怎会听不出来,不由好笑,又觉无奈,“萱萱,你要讲理,我几时天天念叨了?”

“就是念叨了!”杨萱瞪大双眸,嘟着嘴,“大人有了恩人,眼里再瞧不见别人了。”话出口,心头一阵酸楚,直觉得眼眶发热,泪水不由自主地盈出来,颤巍巍地眼眶里打转。

萧砺看得心疼,寻到杨萱的手攥在掌心里,“是我不好,让萱萱受委屈。可我没想别人,只惦记着萱萱…萱萱要是再生气,就打我或者骂我出出气,别说一刀两断的话,让别人以为咱们不好了呢。”

他的手宽大有力,指腹间有薄茧,轻轻刺着杨萱的手。

杨萱抽抽鼻子,将手抽出来,淡淡地说:“大人并没做错什么,我也不是动辄打骂别人的人。”顿一下,续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在大人家里白吃白住了两年多,又带着这么多口人,扰着大人不得安宁…腾出地方,恩人可以安安静静地养病,大人也好用心照顾。”

萧砺忙道:“萱萱别这么说,家里都是你操持的,我觉得有你在很好。”

“可我觉得不好,”杨萱很认真地说,“非亲非故的,不能总在别人家里住,以后还是要各过各的日子。”

萧砺觑着她的神色,心头一阵阵发冷,“萱萱是什么意思,是想把往日情分一笔勾销,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谁都别搭理谁,是吗?”

杨萱有些心虚,可她既不打算嫁人,又不能拦着萧砺娶妻,正好借此机会分开,一举两得。

反正长痛短痛都是疼,早点了断,早点疗伤。

遂点点头,“是!以后就不麻烦大人了,账目已经合算清楚了,往后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大人以前应过我一句话,不知还作不作数?”

抬眸,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萧砺。

萧砺柔声道:“作数的,萱萱,我应过你的事情,都会做到。”

杨萱心口一滞,竟是不敢去看他,低着头,轻声道:“大人说,凡我所求必然会应,我现在只想跟大人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

萧砺再想不到杨萱是会求这个,乍听闻,只觉得仿佛置身于冰窖,整个人冻了个透心凉。

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萱萱是认真的吗?”

杨萱仍是低着头,“是。”

萧砺怔怔看着她,她的眼眸被垂下的刘海遮着,只看到那双水嫩的唇,被牙齿咬出两个深深的齿印。

他吸口气,抬手捧起杨萱脸庞,迫着她看向自己,“萱萱,你以后会想要别人牵你的手,碰你的脸,让别人抱着你吗?”

杨萱看到他阗黑的眼眸和眼眸深处的焦灼与期盼。

心骤然钝痛起来。

侧过头,低声道:“我没打算嫁人,我自己过挺好的。”

萧砺眸光愈加幽深,轻轻吸口气,再问:“萱萱希望我跟别人成亲吗,跟别的姑娘生儿育女,跟别人一起逛铺子看花灯…就好比,秦家姑娘,或者是方静?”

杨萱不知道如何回答,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她不想!

不管是秦笙还是秦筝,不管是方静或者是别的女子,她不要萧砺对她们笑,不要萧砺牵她们的手。

萧砺默默看着她,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

他知道杨萱是喜欢自己的,每次看到他时,她脸上的欢喜不是作假,她缱绻的目光不是作假。

可他猜不透杨萱的心思。

为什么明明喜欢他,却是要远离他?

尤其杨萱性子软,但越是软和的人,做出的决定就越决绝。

萧砺不想跟她分开。

想一想,声音沉了些,“萱萱,你回答我,想不想让我娶别人?”

杨萱不出声,只是哭。

萧砺重重叹口气,“那就如你所愿,匣子你收着,一个姑娘家,身边多些银钱好傍身…对了,我拿出来张一百两的银票,买了两只镯子。”从怀里掏出那只小匣子塞进杨萱手里,“金银之物都太俗气,不配萱萱,所以就买了一只玛瑙镯子一只翡翠镯子…萱萱珍重!”

转过身,大步离开。

杨萱下意识地跟出去,靠在门边。

萧砺步子快,已经走到院门,月光下,那抹黑影仿佛更瘦了些,透着无穷的寂寥与落寞。

转瞬消失在视野中。

杨萱泪如雨下。

她忘不了是萧砺帮她装殓爹娘的尸身;是萧砺陪着她一趟趟到田庄;是萧砺庇护了她给她一处安定的家…

他现在走了,应她所求离开她了。

可是她的心好痛,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远远超过前世被夏怀宁强行进入的痛。

杨萱发疯般跑出去,出了院门,又出了中门,她看到大门口,萧砺蹲在地上抚摸着大黄的头,大黄不停地摇晃着尾巴。

瞧见杨萱,萧砺站起身,微微笑着,“萱萱,你是来送我,还是想挽留我?”

杨萱大口大口地呼吸,胸口哽得说不出话。

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被明亮的月光照着,发出细碎的光芒。

“大人,”杨萱吸口气,再吸口气,走上前,扯住萧砺衣袖,紧紧攥在手里…

第140章

“萱萱, ”萧砺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 轻轻拢在掌心, 黑眸凝在杨萱脸上, “萱萱不想我走?”

杨萱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萧砺脸庞骤然迸发出闪亮的光彩,猛地拥住杨萱,双臂有力收紧, 牢牢地把她箍在身前。

杨萱偎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大人…你不管萱萱了吗?”

“管!”萧砺长长舒口气,只觉得心头酸软得厉害,有热辣的液体直冲向眼底,他微阖了眼, 片刻低下头, 望着杨萱满眼满脸的泪,柔声道:“我的…萱萱, 我怎么能不管你?”

“可你走那么快,头也不肯回。”杨萱抽泣着抱怨。

萧砺无奈地叹气,“萱萱, 你要讲道理,是你说…”抬起她的头,伸手去拭她腮边的泪。

他手上布了层薄茧, 力道又大, 拂在脸上有轻微的刺痛。

杨萱推开他的手, 却扯起他衣袖在脸上胡乱擦了把, “这也是我做的衣裳, 你得还给我…身上一股腥气,熏死人。”

萧砺好脾气地笑笑,牵起她的手,“走吧,回屋去洗把脸。”

“大人,”杨萱咬咬唇,仰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走不动,刚才踩到石子了。”

“你呀…”萧砺喟叹声,弯腰将她抱起来,大步往正院走。

杨萱微弯了唇角,伸手勾住萧砺后颈,头靠在他胸前。

他的衣裳被她的眼泪濡湿了大片,可仍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热,透过薄薄的衣衫,丝丝缕缕地传过来,而呼吸间全是他的味道。

体味、汗味,还有弥散不去的血腥味,不好闻,可这是他的味道。

是“她”的大人的味道。

是她眷恋的,让她安心的味道。

杨萱深吸口气,越发紧地往萧砺身上靠了靠。

萧砺察觉到,柔声问道:“很疼吗,是不是扭到了…萱萱以后不用跑,我不走,会一直等着你。”

这话…何其熟悉!

杨萱险些又落了泪。

三年前还是四年前,在清和楼,她急着去见他,下楼梯时不当心差点摔倒,萧砺伸手搀扶,就是对她说,“你别急,我总会等着你。”

斗转星移,原来他们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

而他并没有变过。

正在杨萱心思百转之时,萧砺已健步如飞地走进屋子,小心地将她放在椅子上,蹲~下身瞧她的脚,“是哪里疼,脚踝还是脚底?”

杨萱低声道:“脚底,刚才被石子硌到了,这会儿不太疼了…”话音刚落,看到自己掌心的暗红,惊叫出声,“哪里来的血?”

猛然间,想起一直搭在萧砺肩头,又想起他身上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杨萱霍地站起来,抬手去掀萧砺衣裳。

萧砺笑着拦她,“没事儿,不要紧,就点皮外伤,小十一帮我上了药。”

杨萱才不管他说什么,绕到他身后,两手扯着先前那道裂缝用力撕开,就见萧砺肩上赫然三条红印子。

一道深,两道浅。

深的那道足有五寸长,正慢慢往外渗着血,血水混着汗水,又沾着药粉,一片狼藉。

杨萱怒道:“是不是范公公又打你了?他追不上你,也打不过你,你就老老实实地挨揍,不会躲开?”

萧砺笑一笑,“义父是为我好…当年我病在小沟沿快死了,义父替我请医延药送我去学武。现今我做错事,被教训也是应该。”

杨萱无语,气鼓鼓地往外走。

她还能怎么样,相处这些时日,她已经了解萧砺,就连方母也看得出来,萧砺仁义重情,别人舍他一点恩情,都会要十倍八倍地还回去。

萧砺见她脸色不好,连忙跟出去,“萱萱,你别生气,我不疼…你去哪儿?”

“都是肉长的,怎可能不疼?”杨萱瞪着他,“还是说你是铁打的,泥塑的?”想起他身上有伤,却做低俯小哄她这半天,又用力抱她回屋,神情和缓了许多,“我去烧水,你擦擦身子,重新上药。”

萧砺松口气,走在她身旁,“我跟你一道去。”

厨房在后罩房,安了两个大灶两个小灶,靠北墙是两座砖头砌成的台子,底下放着盛米面的缸,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样蔬菜。

春桃夜里炖了排骨冬瓜汤,厨房里还弥散着淡淡的排骨香味。

这香味勾起萧砺饿意,腹中“咕噜噜”响了好几声。

杨萱听到,皱起眉头问道:“大人夜里没吃饭?”

萧砺赔笑解释,“从义父那里出来就有些晚了,在银楼又耽误些工夫…我惦记着过来看你,没顾上吃。”

分明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可面对她时,却总是小心翼翼地。

杨萱白他两眼,“大人怎么不早说?”吩咐他先引着大灶的火,舀半锅水里面温着,再生小灶的火。

趁着萧砺烧火的空当,杨萱极快地切了半根细葱,在油锅里爆过,加上水,等待水开的时候洗一把青菜切成段,再搅半碗面疙瘩。

面疙瘩下到开水中,很快浮了上来,再将青菜撒进去,临出锅前打个蛋花。

萧砺蹲在灶台前,杨萱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晃动。

靛蓝色灯笼裤刚盖过小腿肚子,露出小巧精致的脚踝,被墨绿色缎鞋衬着,白净得像是上好的羊脂玉。

而那条麻花辫正齐腰,随着杨萱身体的晃动,不停地摇摆,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沁入鼻端。

不大工夫,一碗香喷喷的面疙瘩汤就做好了,摆在厨房的方桌上,袅袅散着白汽。

隔着水汽,是杨萱俏丽的面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好像有一段时间他们不曾这样单独相处过了。

自从杨萱到田庄祭拜二周年开始,到现在已经半个月了。

“萱萱,”萧砺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萱萱,咱们定亲吧?”

杨萱一愣,犹豫片刻,问道:“为什么非得成亲,就像现在这样不好吗?”

“不好,”萧砺柔声回答,“人长大了总得要婚姻嫁娶,生儿育女,而且定亲之后,再有人问起你,我就说这是我没过门的妻,而不是介绍说这是杨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