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恩公公低声道:“顾大人方才突然想听人讲书。”

如果顾三少在眼前,王译信能把手中的竹筒砸向他。

顾三少哪是突然想听将书?

是想折腾他!

“顾大人在皇上心中什么地位,你也晓得,王大人,小心为上。”

“多谢怀恩公公。”

王译信脸上的肌肉一颤一颤的,转身去凌云阁,据说此处离着上书房不远的楼阁是顾三少的书房,他好歹也是翰林侍讲,三甲探花出身,竟然沦落到给顾三少念书?

还有没有天理?

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报应么?

上辈子,王译信虽然同乾元帝最后成了知己,可因为他心怀愧疚忏悔,经常在妻女的坟墓前矗立,乾元帝召见他,他一般情况十次只应召两次。

王译信晓得乾元帝孤独,顾三少故去后,乾元帝就没痛快的同人聊天过……王译信那时心灰意冷,根本就没心思走仕途,振兴王家,他的时间都用在了凭吊妻女上,根本就没功夫应酬乾元帝。

这辈子,乾元帝只要有召,他就得听命而来。

迈进凌云阁,王译信的鼻子差一点气歪了。

顾天泽脱去那身让世人侧目的软甲,身穿鹅黄直缀,直缀面料很厚实,领口袖口绣着漂亮精致的花纹,一缕青丝垂在他身后,这般精致的打扮会显得少年身上多了脂粉气息,偏偏在顾三少身上毫无脂粉的味,反而显得贵气卓然,不愧是皇上亲口所言的天生富贵。

他坐在一张黄花梨的两头翘的书案后,手持一只毛笔,在雪白的宣纸上练字。

“读书给我听。”

“……”

王译信深深的吸了两口气,强行压住沸腾的怒气,“是,顾大人。”

展开书卷,王译信阴阳顿挫的朗读竹简,凌云阁中充盈着他如玉般的声音。

顾天泽放下了毛笔,嘴角微微勾起,缓缓的闭上眼睛,仿佛专心听王译信念书,让他那副悠然,疏懒的样子,很明显的……他根本没有再听。

就他这么折腾未来岳父,还想娶瑶儿?

“别做梦了!”王译信这句话脱口而出,握着竹简的手指几乎掰碎竹子,“没门,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你如意。”

“他没把话带到?”

“……”

顾天泽眸子撩起一道缝隙,满是戏谑之意,“看样子,他是把我的话告诉你了。你不同意?绝对不同意?”

“顾大人……”

“我是不是可以说,绝对,绝对。”顾天泽学着方才王译信的语气,“绝对让小七管旁人叫爹?”

王译信脸色煞白,他想到了长信侯。

“你是小七圣父,我本不愿对你无理,不管他有没有把我的话传到,我再当面说一遍。”顾天泽那双灿烂深沉的眸子全然睁开,王译信忍住后退一步的冲动,被皇上从小养大的顾三少,气势非同一般。

“你准备准备去吏部罢。”

“我不去!”

“别让王家的事情再牵扯到她,既然您想过好父亲,就别再让她失望,谁再敢让小七伤心垂泪,我……”

顾天泽淡淡的一笑,“威胁话没用,不过让他生不如死我还是能做到的。”

王译信脑袋哄得一声,“你知不知道你是谁?插手首辅次辅之争,你就不怕么?”

“你看我的字怎样?”

“顾三少……”

“过来看看。”

“好。”

王译信走上前,接过顾天泽递过来的宣纸,仔细的看了看宣纸上的字,不由得有点牙疼,嘶了一口气,真像啊,像皇上的字,一扬手中的宣纸,“你觉得你写得字很好?”

顾天泽自信的脸庞微凝,“有问题?”

“问题很大。”王译信把宣纸铺陈在书案上,撩起官袍,跪坐下去,“拿毛笔来。”

顾天泽见凌云阁门口站立的人影,低垂下眼睑,挺翘浓密的眼睫盖住了眼底的玩味儿,王四爷注定得到皇上的注意,这会客不关自己的事儿。

他把宣纸给王译信看,只是想让王四爷明白,自己的一切都是皇上手把手教导出来的。

乾元帝只要还坐在龙椅上,他不需要惧怕任何人。

顾天泽把毛笔递给王译信,淡淡的问道:“你认为我的字不好?”

“不是不好,字很一般。”

王译信憋了一肚子气,发誓要在顾天泽面前显露真正的本事,如今他的毛笔字若认第二,整个京城无人敢认第一,说天下无敌,有点吹牛,天下前三必有王四爷一席之地。

“我教教你什么样的字才叫好,你跟着皇上学……将来卖字为生的话挣不到一两银子。”

“可我看皇上的字很好。”

“皇上的字不值银子,皇上的印章价值连城。”

王译信想着皇上不可能这么快到凌云阁,既然顾三少敢当面摊牌,想来已经安排得很好了,他还用顾三少客气?

乾元帝悄无声息的走进凌云阁,示意顾三少继续套王译信的话,并让在凌云阁伺候的奴才退出去,有人敢贬低他的字?乾元帝又生气又觉好笑,自然他不乐意让奴才听到。

“只是印章值钱?”顾三少亲自研磨。

“没错,换个随便一点的印章,陛下的字也就值一两银子。”

顾天泽不敢再探听下去了,王译信真真是好大的胆子,还说自己胆子太大?

不过,见王译信写字的动作,顾天泽也不得不承认,很好看,很飘逸,落在同一张宣纸上的字也飘逸又力道得紧,笔画似能活过来一般,龙飞凤舞,力破苍穹。

上面的字自然是顾天泽写的,而下面的字……一模一样的诗词语句是王译信所写。

不对比,不明显,两相一比,是人都能看出差距。

“好字。”

“砰。”

王译信正得意着,猛然听见乾元帝的声音,吓得忙蜷缩着身体,磕头道:“臣见过陛下。”

“陛下。”顾天泽把宣纸递给乾元帝,“他说您的字不算印章的话,只值一两银子。”

“不用你小子重复,朕听见了。”

“……”

王译信想哭,“陛陛陛下……臣有罪。”

乾元帝见王译信俊美的脸庞如同苦瓜一般,板着脸问道:“卿家何罪?”

“臣狂妄……”

“只是狂妄?朕给卿家一个机会。”乾元帝扬了扬手上的宣纸,“你说朕的字价值几何?”

王译信沉默了许久,突然仰头道:“臣不敢欺君,您得字只值一两银子。”

顾天泽嘴角微微抽动,王四爷倒是挺固执,胆子挺大得嘛。

“陛下乃有为明君,您出色之处不在字得好坏。”

王译信倒不是根据上辈子的经验推断乾元帝的性情,毕竟眼前顾三少还活着,乾元帝根本不似他的前生,让王译信在书画,字迹上说假话,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可以谄媚,可以攀附讨好乾元帝,起码在书画上,他无法说出违心的话。

说出此话后,王译信小腿肚子直转筋,眼巴巴的看着乾元帝……“陛下,臣有罪。”

“你要说得你的罪不在指明朕的字只能卖一两银子?”

“臣……”

王译信额头布上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嘴唇颤抖,要死了么?他也恨自己的某些方面的固执,这分固执经过两世的历练,依然无法改变,如果为此失去性命,他是活该!

只希望不要牵连蒋氏和瑶儿。

“哈哈哈。”

乾元帝大笑,坐在了书案之后,顾天泽侍立在他旁边,瞄了一眼王译信,低声说道:“这人有趣。”

“阿泽同朕想到一起去了,敢说朕的字只值一两银子,说朕的印章价值千金的人,可不单单是有趣。”

“臣……”

“行了。”

乾元帝让王译信住嘴,怎么说也是堂堂探花,从乾元帝进门后就没他说过几个完整的语句。

看王译信是个怕死的,面对可以改口的机会,依然说出真相……乾元帝此时不在把王译信当作小丑一般看待。

他这份固执坚持,又可笑,又难得。

以前他没发现谪仙王译信这般‘有趣’,光看到王译信身上那分清高和不识人间烟火,其实乾元帝最厌烦的就是王译信身上那股世家子弟的劲头儿。

如今王译信踏实了许多。

“朕不怪你。”

“谢陛下。”王译信总算是长出一口气。

“不过,以后阿泽的字朕就交给你了。”乾元帝转头对顾天泽道:“阿泽,以后你同王卿习字,他比朕以前给你寻的师傅强,起码敢说实话。”

王译信想开口推辞,他才不收顾天泽为徒呢,这小子会不会借此机会亲近瑶儿?

“陛下,臣愿意自己的字不值一两银子。”

“阿泽。”

“臣喜欢臣现在的字。”

“哈哈。”

乾元帝满眼的欣慰,指着顾天泽道:“没出息,王卿说朕的印章价值千金,朕也得给你个价值百金的印章。”

王译信抬头看向顾天泽,一样的华服少年,一样的俊美无匹,此人……不可估量。

他到底是怎么就战死的?

第一百章 渐明

身着鹅黄直缀的少年侍立在穿着龙袍的乾元帝身边,彼此毫无顾忌的谈笑着。

王译信抹去额头冷汗时,不由得多了几分的感叹,他们真像是一对‘父子’。

以顾三少的心机和能力,他到底是怎么把自己玩死的?

王译信有过上辈子的经历,甚至是他把最后指征太子的证据交给了乾元帝,他依然对将来的事情很没底。

以前认为顾三少被皇帝宠得目中无人,太过骄傲,轻视了朝廷上的朝臣和皇子,才落得被算计的下场。

如今再看顾三少,他不仅会‘争宠’‘装傻’,甚至对朝廷上的判断也很精准。

敢于同首辅,次辅掰手腕,顺便捞取好处,顾三少就是个合格的政客。

王译信对顾三少的未来越发没有把握,只记得让瑶儿远离他!

“皇上把臣留在京城,臣不敢多言。”顾三少单膝跪在皇帝面前,衣衫垂地,“臣想让属下随西宁侯出征。”

乾元帝略作沉思,答应道:“也好,让他们见见血,省得你将来领兵出征时麻烦,不过你是朕的京城都指挥使,你身边不能没人,朕让蒋大勇带出去四千,阿泽你再挂个侍卫副统领的缺。”

王译信动了动嘴唇,低声道:“臣记得顾大人统领了五千精兵。”

纵使蒋大勇带走了四千,不还有一千吗?

不够顾三少威风?

用得上再挂个侍卫副统领的缺?

乾元帝耳聪目明,自然听清了王译信的嘟囔,站起身道:“朕高兴,谁敢管朕?”

“臣不敢。”

噗通一声,王译信再一次给陛下跪了。

“朕同阁老们还有事,王卿给阿泽念书后便出宫去罢。”皇帝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来,背对着王译信道:“你写几张用于练字的字帖送上来。”

“遵旨。”

乾元帝不介意自己的字只值一两银子,然阿泽的字得有进步,他宁可同阿泽一起再把字练起来。

等到乾元帝走后,王译信慢吞吞的从地上爬起,抬头一看,顾三少正盯着自己看,黑黝黝的瞳孔有些让人心慌,“顾大人看什么?”

顾天泽笑声很低沉,“潮州匪患,皇上一准会派兵平息,而且人选极有可能是西宁侯……”

“那又如何?”

“皇上最信任的武将就是西宁侯,所以我第一次出征的统帅必定是西宁侯,听不懂?”

“你想说什么?”

“我一直想尽办法见小七,你知道么?”

“顾大人……”

“顾及她的名声,顾及皇上,我得费劲心思安排,如今西宁侯领着我属下出征,皇上一准希望我多向西宁侯请教。”

顾天泽迈步越过似被雷电劈过一般的王译信,“今日就到这里,我先去西宁侯府转一圈。”

王译信抓住顾天泽的胳膊,“西宁侯也不见得准许你见瑶儿。”

“同在一座侯府里,总比在外面方便,听说西宁侯在侯府总是同小七一处。”顾天泽眸底闪过一丝丝的愉悦柔情,费劲心思他就是想同小七多相处,让她记住自己,“武将功勋的家里没世族逸风讲究,告辞了,王大人。”

凌云阁空无一人,桌上的笔墨纸砚似在嘲笑王译信一般。

除了书画优于旁人外,王译信还有什么?

纵使他夺舍重生,有过上辈子的经历又怎样?

依然争不过顾三少,依然是乾元帝的臣子。

仕途升迁甚至都不由他左右,升迁……依靠得是顾三少,王译信郁闷得胸口一阵阵的抽痛。

升迁已经无法阻止了,如今他摆脱王家的泥潭是最需要考虑的问题。

他慢慢的向皇宫外走,这也是顾三少提前同自己打招呼的原因,让他没有精力带瑶儿会见才子,贵胄之后。

再埋怨有何用?

王译信有心同顾三少扛到底,“明哥儿,你打听打听璇丫头最近在忙什么。”

“是。”明哥答应下来。

王芷璇忙着给殷家翻案,少不得王译信从旁推动一把,早早把这桩官司了解,殷姨娘……这辈子只为官奴的话,王芷璇还会像现在把殷氏当娘亲看?

王译信慢慢的合眼,如果一切成了定局,王芷璇依然把殷氏当亲娘,他就把她们母女放到江南庄子上去。

“璇儿……”王译信口中发苦,希望她对殷氏是真心。

王译信并不想王芷璇像抛弃没用的自己一样,抛弃殷氏。

殷家冤案最重要的证人……王译信知道他藏在何处,当年殷家翻案的背后,也有他推波助澜。

当时他只是想让爱妾有个体面的身份,猜到乾元帝要为太子清洗权臣,王译信便在幕后帮了殷家一把。

谁知道殷家清洗了冤屈,殷姨娘有了大小姐的身份,王译信看到了更多的‘真实’。

……

西宁侯来了一位贵人——京城都指挥使顾三少。

蒋六郎,七郎听了消息忙跑出来迎接自己的顶头上司,“见过都指挥使。”

顾天泽手指动了动,想搀六郎,七郎,可他一贯的作风是不搀任何人的,淡淡的说道:“侯爷可在。”

“在,在。”

蒋六郎他们早就习惯了顶头上司的冷漠,傲气,引着顾天泽向侯府里走,“祖父在后院。”

“后院?”

“同小表妹放纸鸢……”蒋七郎相对而言很诚实,“属下听到消息就迎出来了,祖父许是还不知顾大人到了,属下先领您去客厅用茶,祖父随后就到的。”

“我还没见过西宁侯放纸鸢,去后院。”

“啊。”

“我说去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