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拓大步上前,站在台阶下,抬头望着她。

一时之间,他们之间仿佛有什么胶凝住,谁也插不进去了。

“束拓…”齐缀低声道。

束拓看了她半晌,眼眶微微发红,声音嘶哑:“缀儿,跟我回去。”

齐缀不说话。

“那些事…我都知道了。是我安排不周,我…”

齐缀笑了笑,抚了抚肚子,突然打断了他,道:“不用说了,我会接了圣旨。”

“我留在京城待产”,她说完这句话,回头看了宁昭昭一眼,才又道,“坐完月子。以帛国王储妃的身份。”

束拓理应松一口气,却不知为何心下一沉。

宁昭昭听了这句话,回过神,冲过来道:“你说什么?你这样挂着个空名有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

齐缀淡道:“你别管成么?”

“以后,我的事情,你别管。”齐缀淡淡地说完这句话,扭开了脸。

宁昭昭气急败坏地道:“你当我想管!”

她红着眼眶气跑了。

齐缀看着她的背影笑了一会儿,就跟没看见束拓似的。

然后就叹着气想走。

束拓忍不住叫了一声:“缀儿…”

齐缀顿了顿。

那侍女忍不住大叫,道:“你这个老女人到底有没有良心?我们殿下为了你,连登基都推后了,专门来接你,你竟然还摆出这副嘴脸,让我家殿下在门口站了那么久!”

齐缀猛地回过头,道:“你稀罕,你自己去爬他的床,看看他要不要你。”

束拓恼道:“够了,珠子,闭嘴!”

“我就是替殿下不值…”那侍女委屈地道。

齐缀笑得可开心了,就跟看笑话一样。

束拓没心思搭理侍女,看了她半晌,道:“我告诉过你我不会放手。”

“哦,现在你不是得偿所愿了么?”

束拓抿了抿唇,道:“我要的是什么,你知道。”

齐缀抚了抚肚子,柔声道:“你明白么,我的事情,我自己会管好。不需要人家挡在我前头,为我承担那些非议。太子妃是,尚仪也是。我齐缀,这辈子唯独不愿承的就是别人的恩。”

束拓眸中微微闪动,不说话。

“所以我虽然看着你怪恶心的,看着你身边的所有人我都恶心。但我还是会把圣旨接下来的。至于你,带着你的人滚吧,别在这儿恶心人了成么?”

说完这句话,她步履有些蹒跚地就走进了公主府。

那叫珠子的侍女还想追上去说些什么,束拓突然一把把她拽了过来,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珠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殿下…”

束拓不理她,看着那缓缓关上的公主府大门,半晌,神色黯然地离开了。

齐缀一直就是这样,嘴硬心软。旁人对她好一分,她恨不得十分去报答。

舍不得让人家为难…所以就能把圣旨接了?

束拓苦笑。

他果然还是太年轻了?所以始终走不进孤单惯了的齐缀的心?

“主子…”珠子爬到他腿边,有些哀求地看着他。

束拓低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她是我心尖儿上的人,明白吗?”

珠子愣了愣,然而不等她反应过来,束拓已经吩咐把她拖下去,并排查身边所有的侍卫侍女。

颜清沅拿着战报回到内殿,等看到黑着脸的棒槌后,愣了愣,才道:“怎么了这是…外祖父的战报已经发回来了,马上就要押解俘虏进京。齐缀也答应了接下圣旨。都是喜事,你怎么还这副样子?”

“缀儿姐…”宁昭昭刚开了个头。

颜清沅打断她,道:“齐缀也不是个孩子了,自己该怎么做,她心里清楚。再说,她生产,养身体,也有一阵子,孩子能长途跋涉,起码一两年。”

颜清沅笑道:“她比你想得明白呢。今日不知明日事,眼下不如先得过且过。说不定过了几年,束拓的心思淡了呢。”

宁昭昭急道:“淡了…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啊。西南临着帛国。外祖父那么强势,她到时候要带着孩子留在西南也是可以的。齐缀还是以前的齐缀,多了个头衔,有什么大不了的。”

宁昭昭竟无言以对,半晌憋出了一句:“她答应过会留在京城陪我…”

颜清沅淡道:“你也不能太自私贪心,巴不得谁都陪着你。齐缀其实适合呆在西南。”

棒槌顿时受刺激了,嚎啕大哭,道:“你才自私…”

接下里就是大齐太子殿下手忙脚乱,把棒槌抱起来一顿哄。又是认错,又是骂自己的。

棒槌哭得伤心,却全都是因为齐缀。

颜清沅后来的话其实她半句也没有听进去。

只是她突然想起,齐缀这辈子遭的罪…好像都是在京城。

在西南的齐缀,大约的确更开心也更自在吧。

“我要把青云骑分出一半,送给缀儿姐。”最终,哭累了的宁昭昭在颜清沅怀里小声道。

颜清沅亲了一下她的额头,低声道:“我下旨册封她为和亲公主,再赐三千骑作为嫁妆,只听她的调遣。加上你的青云骑。你觉得怎么样?”

宁昭昭点了头,搂着他的脖子,嗫嗫道:“我不是…贪心。”

颜清沅心疼坏了,低声道:“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那么伤心了。”

“我就是舍不得缀儿姐!”宁昭昭又哇哇大哭。

殿外,有个声音弱弱地道:“太,太子…凤袍送到了。”

颜清沅给宁昭昭擦了擦眼泪,柔声道:“先不哭,试漂亮衣服了。”

宁昭昭点了点头,倒是真的不哭了。

捧着凤冠,凤袍,和零零碎碎配件首饰的宫女鱼贯而入,行礼之后站在两侧。

年纪大些的嬷嬷含笑道:“奴婢伺候殿下更衣。”

颜清沅道:“本王亲自来吧。”

那嬷嬷有些诧异,然后低头敛袖退了下去。

颜清沅拉着宁昭昭的手站了起来,然后当着众宫女的面一件一件解开她身上的长裙,只剩下底衬。

棒槌有些害羞,蜷着身子。宫女们纷纷低下头不敢看,只是太子殿下修长的手指时不时会从她们手中取过需要的物件。

他亲手为她穿上凤袍,温柔地系上最后一个系带,退后了一步,满脸惊叹,笑道:“我的昭昭真好看。”

宁昭昭低头看了看这件绣着凤凰的华服,眼眶还是红红的,娇娇嫩嫩地像个偷大人衣服穿的孩子。

他低声道:“喜欢么?”

宁昭昭的声音也很轻,扯了扯衣摆,道:“你挑的?”

衣料很轻,看着繁琐,但其实穿在身上完全没有什么负担。用的是非常传统的明黄色,胸口的位置被掩得实实的。但款式在普通凤袍的基础上,又做了些改进,和她那件绣牡丹长裙有些相似。原本太子妃雏凤袍的绯红色被保留了下来,但不像以前那样用绢纱绣在袖口和裙摆,而是作为主要绣色,也作为绶带的主色。

“我挑的。”他道。

宁昭昭又扯了扯衣摆,才笑道:“若是有这么漂亮的裙子穿,想来做皇后也是不错的。”

颜清沅失笑,当着宫女的面搂住了她的腰身,道:“瞧瞧你那点志气。”

棒槌可不就是这点志气?

“我现在最大的志气就是想要妹妹…”

颜清沅把她放下了,扭头就走。

“…颜清沅,别跑啊!我说真的!”

棒槌急了,提着刚做好的凤袍追了上去。

东宫里出现了这么一幕奇景。太子殿下走在前面,太子妃子提着漂亮的未来皇后的凤袍,跟在他身边又叫又跳的。太子殿下似乎都没有停下来理她的意思…

但只要细心些,便能瞧见,太子殿下唇边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花园的角落里,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看着眼前这场闹剧,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漠然。

小瑜抬了头,道:“宋叔叔,你说我爹又在干什么?”

宋顾谨淡道:“不知道。”

“他这样,算是玩物丧志吗?”

宋顾谨挑了挑眉,道:“怎么能这么说?”

小瑜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他这叫不务正业,不叫玩物丧志。”

小瑜愣了愣,然后道:“是啊,他是逗我娘呢,我娘怎么是物呢?明明是他自己不务正业。”

宋顾谨没再回答他,转了个身,笼着袖子走在前面。

小瑜一看,连忙也把袖子笼好了,屁颠屁颠儿就跟在了他后面,连走路的方式都要学着他宋叔叔。

不多时,宋顾谨又回头去看,果见那两人掉了个个儿。

这次变成了太子妃殿下拎着裙子在前头跑,太子齐沅一脸焦急地砸后面追。

小瑜老神在在地道:“果然不务正业。明明有话要同我娘说,刚刚我娘找他的时候,他却跑了。”

宋顾谨俯身一把抱起小瑜,笑道:“小孩子家…”

他说着,这次是真的大步往前走了。

远远的还传来童言稚语:“宋叔叔会不会泅水,教我泅水吧,我娘有个大池子。我娘泅水可厉害了,我爹竟然到现在都没学会…”

宋顾谨自然知道那是宁昭昭的地方,他恐怕是不太方便进去。

不过天气热了,去泅水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宋顾谨稍稍盘算了一下,就把一堆的正事都抛去了脑后,只想着带这孩子泅水去。

“不到你娘的池子里去,我带你去别的地方。”

东宫的花太多了,尤其是这样的夏日午后,不自觉就让人昏昏欲睡。实在是…很难让人想到什么正业啊。

第501章 番外:弹劾太子妃案(1)

端王的收官之战打得十分顺利,有黑市不计其数的财富作为后盾,战线轻易拉开拉长。

原本捉襟见肘的户部,在战争结束后拨了拨算盘,发现不但没有亏空吃屁,反而有些盈余,顿时喜极而泣。

这样一来,登基大典就不会被磕碜了。最近黑市趋于明朗,很明显抢了户部的活干,让户部人人自危。

如今若是连登基大典还需要黑市接济,户部的各位大人也就赶紧打包回老家得了。

黑市掌舵现在都已经进入户部,虽说只是挂了个闲职,偶尔来点个卯,但也足以让户部尚书都觉得在他跟前儿矮了一头。

特别是太子妃宁氏的衣食起居都由黑市特供,黑市因此而得宠于东宫。

户部季尚书现在是看到张迈就觉得牙疼。

黑市所出的云罗绸,这次又送了一批新的入东宫。太子妃瞧着满意,分了几匹下来赏赐给宗亲女眷。

云罗绸价值不菲,一匹已经能抵百金。可东西确实是好东西,拿到了手的出来显摆,反而带动了黑市的云罗绸市场。稍微有点力的人家都不要命似的往黑市砸钱去抢云罗绸。

价格虽然高昂,偏偏黑市又出了新花样,用云罗绸做出了精致的绢花。一小朵珍贵稀罕,还是太子妃钟爱的云罗绸所制,价钱比普通金簪子还贵。但比起整匹云罗绸又实惠很多。

一时之间满京城的贵女诰命,头上都簪着那玩意儿。

张迈赚得瓢盆满,还不知道自己让人眼红,天天出来溜达都是乐呵呵的。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刺眼。

那天季尚书找张迈的麻烦没找成,回去一看,自家的几个婆娘小妾,竟都也迷上了云罗绸的绢花,见天儿的往黑市跑,完全不把他这个一家之主放在眼里了!

结果第二天季尚书就鼓动自己的一个晚辈上了折子,带回来没来得及看,太子妃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翻了翻。

等颜清沅刚沐浴更衣,自己动手擦着头发从净房出来,就看到宁昭昭趴在榻上,手里拿着本折子笑得正欢。

“怎么了这是?”颜清沅也笑了,坐在了她身边,低头去看。

结果这只看了一眼,脸就黑了。

几个大臣联名上的折子,竟然长篇大论,洋洋洒洒地写了折子上来,说什么大战方休,太子妃不务正业不问民生疾苦,带动京城享乐之风,要求削减后宫供应,以慰民心。

宁昭昭笑道:“听说最近户部的季尚书和张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颜清沅冷笑道:“所谓后宫,说白了也就只有你们母子三人,再加一个母后。比起当初后宫三千的时候,我花多少来供你们几个,也是节约了,他还有什么话说?”

宁昭昭翻了个身,把折子丢给他,笑道:“这买卖自愿,也没人逼着那些妇人买。再说,一朵绢花,就能把京城给掏空了不成?你这些臣子,还真是小题大做的很。”

她很明白自己几句话会造成什么影响,但她还是说了。

太子妃从不干政,但只要一干政肯定一个准。

颜清沅抚摸着细腻的云罗绸下她玲珑的腰身,眯起了眼睛。

黑市。

张迈听手下说了季尚书指示人联合上折子的事儿,不由得一笑,道:“打谁的主意不好,竟敢把主意打到太子妃头上去,真当后宫妇人说话少,便是软柿子么?”

这时候,有个人掀了帘子进来。

张迈抬头一看,眨眼的功夫整个人都坐直了,嘴都快咧到了耳根子后面去了。

明明整个人都已经是个傻样儿了,他还非要做出一副戏虐调侃的样子来:“哟,瞧瞧这是谁,龙掌舵,您今儿怎么得空往我这儿来?”

“我这儿有一株极品红珊瑚,带上京送给女主子做登基贺礼的。结果一路上都好好的,就在要入京的时候折了角。”龙姬皱了皱眉,显然很不高兴。

张迈问了那株红珊瑚的成色和尺寸,然后笑道:“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怎么这么不小心,竟折了角?”

“怎么折的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现在孤身在京城,备好的贺礼折了角,眼看登基大典在即…”

张迈立刻道:“这有什么难的,我这儿倒是正好有一套新雕琢好的寒玉枕。女主子喜欢玉,眼下又正是热的时候,送这个正好。”

“寒玉枕…报过主子没有?”

“不曾。主子最近也甚少管黑市的事儿。横竖是送给女主子的,谁来送不一样。”张迈急于邀功,便道。

龙姬若有所思,然后点了点头,道:“这回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还有我的珊瑚,你帮我卖了吧。分成还按照老规矩。”

张迈高兴地答应了。

按理说他其实并不想要龙姬的分成。但是龙姬办事一向是这样的规矩,也不屑于占谁的便宜。

新皇登基,三十六省黑市掌舵,或是亲自,或是派了自己的儿女,都纷纷上京来献礼皇储妃。

一时之间,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涌入东宫。

在京城得天独厚,最近风头大胜的张迈,看在同行眼里,竟也惹了不少人眼热。

龙姬所得的红珊瑚被张迈拆解了,用于首饰原料,配上各式珠宝,做成了数百件珍品首饰在京城热卖。程度不亚于云罗绸绢花。

第一件珍品红珊瑚手链自然先送进了宫。宁昭昭看了看就先放在了一边,也没放在心上。

但是张迈靠着皇储妃求宠,在京城大肆敛财的名声却是传了出去。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死在黑市的一个民女,而且是被暂居在黑市的,山东黑市掌舵之女白凌给爆出来的。

据说那天晚上,她亲眼看到张迈的人带了那民女入房,折腾死了以后早上被丢出来抛尸。

白凌一声尖叫,引来了在黑市“做客”的各个黑市分部的人。

在张迈懒洋洋的还没睡醒的时候,消息就已经传了出去。

季尚书上次,自己指使的几个大臣上折子弹劾太子妃,结果反而被太子在殿前厉声斥责,连自己几个亲信的官职也被一撸到底。

他认定这是张迈求宠于太子妃搞的鬼,正怀着一肚子怨气。

这次的事情闹出来了,他心下一喜。不过,他倒是学聪明了的,先去找了一向德高望重的赵阁老。

于是雪片一般的弹劾奏折就飞进了东宫。

颜清沅看了以后勃然大怒,把桌上的折子全都推到了地上,愤道:“贼心不死,真是贼心不死!”

台阶下只宋顾谨一人站着,此时他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些折子,神色淡漠,道:“殿下…还是在弹劾太子妃?”

“这回是老赵抬的头。什么欺压商贾,什么辱杀民女,全都算到了太子妃头上!”颜清沅的脸色十分阴沉,道,“一个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成了他们的靶子了!”

张迈能在京城横着走,很大程度上是颜清沅纵容的。

但是他却是个知道钻营的,知道颜清沅最宠宁昭昭,所以隔三差五地献献媚。

因是现在这些吃饱撑着没事干的大臣,竟是都把矛头指向了东宫之内的太子妃!

宋顾谨淡道:“后宫空虚,太子妃独宠,本就是饱受非议之事。只要一有机会,会有大臣群起而攻之,也是常事。这些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岂能动摇太子妃殿下分毫…”

颜清沅冷冷地打断了他,道:“可是本王,很生气。”

“本王很生气,你看着办吧。”他又强调了一遍。

宋顾谨哭笑不得,心道,什么叫他看着办?现在流言四起,他怎么办?

这时候,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太子妃殿下到。”

颜清沅和宋顾谨抬起头,就见身穿浅蓝色长裙的宁昭昭,踩着朝云靴进来了。

“殿下…”她低头行了个礼,在这文昌阁内总还是要给他点面子。

颜清沅下了座,一把扶住她,道:“你怎么来了?”

宁昭昭道:“张迈的事情臣妾听说了。眼下登基大典在即,又出了这种事,委实是不妥。”

颜清沅冷笑道:“那不是因为,有人煽风点火。”

宁昭昭转过脸,道:“宋大人。”

宋顾谨朝他拱了拱手。

“我刚刚见过龙姬。”

颜清沅愣了愣:“龙姬?”

“三十六部,只有龙姬帮着张迈说话。太子,我觉得他是无辜的。您也不必包庇了,彻查吧。”

颜清沅有些反应不过来,道:“彻查?”

“对,彻查”,她笑道,“我不会看错人的。他是无辜的。”

宋顾谨长出了一口气,道:“理当如此。”

“有劳宋大人了。还望大人尽快破案。”

颜清沅略一沉吟,道:“那就立案吧。”

“是。”宋顾谨领了命,退下去了。

临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太子俯身在太子妃耳边轻声说着什么,倒还是一副恩爱的模样。

他笑了笑,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