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绿袖一福身,目光闪烁着,好像在有意躲些什么。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院子里,漆黑中寻得火光微微,好像是支着炉子。

细嗅之下方觉有药香飘过,他心底已有了猜测,还是问了句:“给谁煎药?”

绿袖面色一白,死死低着头:“是红衣的…”

他神色不自觉地一沉,稍缓过来后点了头:“去吧。”

绿袖再一福身回了院中,从她的动作中,依稀能看出她把药倒入药碗、又把药碗搁在檀木托盘里,端进了房中。

席临川踌躇片刻,终于提步进了院。

房门破旧得阖不严实,门沿处有一条不算窄的缝。他顺着看进去,先看到绿袖坐在榻边,而后视线微挪,就看到红衣环膝坐着。

“快趁热喝了吧。”绿袖从榻边矮桌上端起药递给她。

席临川心里低一笑,下意识地想,绿袖不该给自己惹这麻烦——红衣喜甜怕苦,每次喝药都很要费一番功夫,愁眉苦脸得像是要上刑场一样。

下一瞬,他却看到红衣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爽快得没有半点耽搁。

“好苦。”她还是蹙眉这样抱怨了一句,接着却是一头栽倒,拽过被子便盖着要睡。旁边就放着蜜饯,她都没动。

这和他印象中那个喝完药立刻就要拿蜜饯吃的红衣大相庭径。

席临川在门口滞了一会儿,在绿袖出来前,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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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连数日相安无事。

府中相安无事的同时,与赫契的战事终于彻底成了定局。皇帝下旨命他做骠姚校尉,随大将军郑启同赴战场。

聿郸识趣地告了辞,没有引起任何尴尬,还给府中的一众女眷留了不少赠礼。

说是从胭脂水粉到珠宝首饰一应俱全,席临川听完禀报未加多管,倒是下一句话让他眉心一跳。

管家齐伯说:“还着意给红衣姑娘送了个簪子去。”

“送簪子?”他抬眼看过去,管家一揖,“是,还在红衣姑娘房里坐了一刻工夫。”

在他还未来得及细问的时候,管家将一只窄长的盒子呈到了他案上:“就是这个。”

“…”他开盒子看了一眼,“怎么在你这儿?”

“这个…红衣姑娘主动给我的。”管家如实道。顿了一顿,又说,“聿郸去的事也是她主动告知,还、还非让我在房里盯了一刻。”

…这什么意思?

“有意叫人盯着,做得太明显,可不能让人释疑。”他笑而摇头,手指一叩盒盖,将盒子推到一旁。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管家欠身,回思着道,“可是红衣姑娘说…她说虽不能释疑,总能让公子不对这次的事起疑。所以这东西她不能收,和聿郸所说的每一句话也都让我听着,可以逐句禀给公子。”

他一滞。

竟有些惊异于她的心思。

“给她送回去。”他随口道。一来已亲眼看过无甚蹊跷,二来…这么个簪子搁在他案头也没用。

齐伯却没上前取回这簪子,沉了一沉,告诉他:“红衣姑娘说…若公子看完觉得还能还给她,就让我替她卖了去。”

“…卖了?”席临川一讶。

“是,她说她想攒些钱。”齐伯道,而后兀自琢磨着又说,“兴许是月钱不够花,又或有什么别的用途…”

席临川在意的,却不是她攒钱干什么用。

上一世的红衣,素来是不会给自己攒钱的。这个“不会攒钱”并非花钱太过攒不起来,而是谨小慎微地怕旁人觉得她存异心。

是以首饰再多,搁着不用也还是搁着。若他出征前有意多留些钱给她以备不时之需,她就在他回来后按时呈个账本出来,每一文钱怎么花的,都记得清楚。

他也觉得她活得太小心,知是出身与以往经历所致,更格外疼她些。结果…

没攒钱归没攒钱,她最后去了赫契,当了侧妃,后半生无论如何都衣食无忧。

席临川被这种差别弄得情绪莫名。

定一定神,点了头:“那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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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齐伯给红衣送了钱来。

一只银簪当了二十两银子,齐伯给她的时候,顺口提了一句,说席临川要出征了。

听闻这消息,红衣心里自然一喜。

巴不得躲他远些,他索性不在府中了她觉得十分舒心——虽则还要再回来,但她能好歹能安心过几个月。

思了一思,她犹豫着道:“齐伯…”

“嗯?”齐伯观察着她的神色变动隐有不满,倒还是耐着性子听她的话。

“我想问问,若是…我想给自己赎身,要攒多少银子?”

话问出口,她提心吊胆地等着答复,心里一个劲地祈祷可千万便是个她攒不起的天文数字,她还想今早攒完这笔钱,早点过自由日子呢。

“赎身?”齐伯眉头一皱,睃一睃她,口气似有点意外,“你想给自己赎身?”

“是…”红衣稍一点头,“我…我总不能一辈子在贱籍。”

齐伯复睇她一眼,略一思忖,却摇了头:“不知。府里从前没人提过这样的事,你又是长公主赐下来的人。这事啊…我得帮你问问。”

“多谢齐伯。”

红衣深深一福,却是显然疏忽了一件事——忘了问一句他这“问问”是问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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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身?”席临川眉心一跳,看向齐伯,有点不信,“她主动提的?”

“是。”齐伯欠身,回思片刻,一喟又道,“依我看,这红衣本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人。我顺嘴跟她提了一句公子要出征——阖府上下听了这事都为公子悬一口气,唯她,看着倒像有些高兴似的。”

他说着顿了一顿,又试着劝道:“公子您开个价算了,让她早点赎了身,清静。”

他出征之事,虽他自己已经过一次、很清楚此番会是如何,但于旁人而言还是多少有险,她却为此高兴…

席临川忽然心里有点空。

苦笑摇头,心下禁不住地掂量起来,想知道她是因他这一世待她不好才会如此,还是连上一世其实也是如此、在他面前只是做样子,实际上也许一直如最后那般冷血。

“两千两。”他声色淡漠地随口说了个价,转身便往内间走。脚步若常闲散随意,细看之下又好像比平时略快一些,像是被什么烦心事惹得生躁,又或是在有意避开什么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红衣吃药不怕苦

席临川:Σ(っ °Д °;)っ 为什么画风不一样!

——齐伯说红衣在攒钱

席临川:Σ(っ °Д °;)っ 为什么画风不一样!!

——红衣立志要给自己赎身

席临川:Σ(っ °Д °;)っ 为什么画风不一样!!!

阿箫挥动荔枝叶子像席临川抽去:你虐错人了啦!!!

红衣列攒钱计划碎碎念中: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不同

终于是要出征了。

将领们出城的那天,长阳城里蔓延着一种诡秘的安静。好像大街小巷上的人们都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共识,往日的喧嚣在这一日都不约而同地压低了,人们窃窃低语着,说着与战争有关、或是无关的事情。

席临川知道,百姓们对这一战并没有什么信心。

他一身铠甲出府,到了门外,又将头盔也戴上。翻身上马,习惯性地往府中看去——熟悉的前院中,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定一定神,驭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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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府中,红衣甫醒。

知道席临川这一日离府赴沙场,心绪多少有些复杂。一边为他这些日子不在而松口气,一边又知战之事关乎国家命运,因而提心吊胆。

不过这到底不是她们身在长阳的人能左右的事,操心也是瞎操心。红衣舒缓气息,盥洗梳妆后,去找绿袖。

她告诉绿袖想为自己攒钱赎身,绿袖便帮她打听了法子——至于两千两这天价要攒多久才能攒够,红衣不想知道…

“这边。”绿袖拉着她,一路往宅子后面走,直走到了最后,离那箭场不远的地方,才转了个弯,往侧边去了。

箭场西侧有一道小门,不足两人宽。红衣看了一看:“是通着外面的?”

“是。”绿袖点头,伸手把门闩轻一拿起又搁回去,“你看,这门平时不锁,只这么从里头闩着。听说府里不少丫头会从外面接些女红之类的活计,就在这道门这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方便得很。”

“…”红衣愣了愣,心说方便归方便,这门这么留着,没有安全隐患么?不锁也没人看着,进了贼什么的怎么办?

委婉地将这担忧和绿袖说了,就听绿袖颔首一笑:“她们说起初是偷着做的,后来公子知道了没管,就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有活要做的都是每日申时到外面等着,府里的也是申时在里头等着。谁也不自己开门,等着齐伯来开,半个时辰之后关上,还没出过岔子。”

“…”红衣哑了,心道席临川不管则罢,怎的还有助一臂之力的意思?有齐伯这席府管家在中间当了“监管机构”,于买卖两边都多了份安全保障。

“齐伯还会帮着寻活呢。”绿袖又道。一字一顿说得认真,显然不是诓她,“你想做什么,去告诉齐伯,齐伯得空出府时就会帮着问的。”

红衣哑了。

这整个流程都有些颠覆她心里对“封建制度等级规矩森严”这一定义的认知,且更颠覆她此前对席府的认知。

“齐伯从中有好处拿么?”她好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还是赚个人情?这边帮着寻活,那边瞒着公子?”

“都告诉你公子早已知道了…”绿袖瞥她一眼,“公子毕竟…”

她陡然噤声,觑一觑红衣的面色,有些尴尬地笑道:“我这么说你别不高兴啊——公子毕竟是…长阳城里受尽艳羡的人物,名声这样好自有他的道理。他待你为什么那么…我不知道,但平素待人接物,当真是宽和的。”

红衣垂眸未言,绿袖静了静,又续道:“齐伯也没有好处拿。是公子吩咐他来帮这个忙,一来免得做个小生意还出了纠葛还说不清楚,二来,婢子也好家丁也罢,他不想那边觉得咱们是府里的奴仆擅接私活定不敢声张而有意欺负什么…把齐伯搁在这儿,多少算是撑腰了。”

是想让外人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许可的,所以别觉得若出了亏欠工钱一类的事府中下人会不敢说、只能吃哑巴亏。

红衣轻吸了口气,一面觉得难以相信,一面又知道绿袖绝没有骗自己。

当日下午,红衣“围观”了一场“交易经过”。

府内府外皆是十二三个人,外面的“买家”送原材料说要求,里面身为“卖家”的婢子一一记下,回去照做。

有要加绣纹的也有要制衣的,说白了就是现代的“来料加工”嘛。对方提供材料、数据,这边做成成品,赚过手工费。

其间齐伯只在旁守着,基本不打岔。只在将近结束之后,拦住了最后一个婢子。看看她手里那一摞布料,齐伯皱了眉头:“这么多,你还干不干正事了?”

那姑娘看着十二三岁,听言眼框一红,低低回道:“我不会耽误府里的事的…左不过每日少睡一个时辰。”

齐伯听得面色愈沉,她偷眼睨了睨,又道:“我娘病了,家里急缺这个钱,齐伯您…”

“行了行了。”齐伯一脸不耐,伸手就把她手里那一摞布料夺了过来,“什么‘每日少睡一个时辰’?公子走前吩咐了给你娘看病,我下午就把钱送去。这个你做一半,另一半我拿去分给别人。”

满是长辈斥责晚辈的口吻,那小丫头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齐伯已蹲身将布料分出了一半重新拿起,另一半就留在那儿等她拿,口气仍旧一点不缓:“快拿了回房去。敢耽误正事,扣你月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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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席临川的这番细致安排时,红衣已是意外得不知如何反应。待得那另一半布料交到自己手里的时候…就彻底傻住了。

“绿袖说你也想找事做。”齐伯轻声一喟,“这个先做着吧,这家人过得殷实,一贯给的钱不少,其他的我再帮你打听打听。”

“…多谢齐伯,但…”她怔怔开口想说些什么。齐伯却大手一挥,没等她说:“客气话就不用说了,我也盼着你赶紧攒够那两千两银子走人。”

齐伯说完就不由分说地走了,留下红衣感受着瑟瑟寒风。

绿袖伸手在她面前一晃:“愣什么神?”

“我…”红衣嘴角轻搐了一搐,磕磕巴巴,“我…我没想跟他…客气。做衣服…我不会啊…”

“…”绿袖愣了会儿,想起此前帮她缝水袖的事,狠狠剜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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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在数日后行至大夏与赫契的交界处。

在苍茫大漠中安营扎寨,当晚将领们齐聚大帐,铺开地图,排兵布阵。

命将军何袤率五千骑先往、将军章腾领一万两千骑随后。

“临川。”大将军抬眼,一众将领随之看过去。

席临川抱拳,应语有力:“在。”

“带上你的八百轻骑。”大将军略一顿,仿佛又思忖了片刻,才道,“抓个活口回来。”

“诺。”席临川一应,领命而去。踏出帐门前,听到那句:“敌军狡诈,万事小心。”

八个字的叮嘱,未失将军威严却又担忧分明,一如上一世听到时一样让他心中微沉。

席临川回过身,抱拳再应了声:“诺。”

骑兵在大漠戈壁间驰骋而过,阳光下飞扬的尘土卷起一团又一团飞烟。踏过金色沙子的马蹄留下一连串的蹄印,又在下一阵风拂过后变浅,在第二阵风吹过后消失不见。

这一战,他会夜袭赫契军队,取下赫西王犁左的首级。那犁左算起来是汗王呼耶的祖父辈,让他一战成名。

一路要穿过几个散落在大夏周围的村子。

最近的一个已尽在眼前,席临川紧抿的薄唇微有了笑意,抬眸看过去,却没有看到上一世印象中的那一缕炊烟。

“吁——”心头不好的感触让他猛勒了马。远远眺去,觉得安静得不正常。

明明是一样的时间、同一个村子…

“去探探。”他道了一句,即有士兵纵马驰出,绝尘而去。

半刻后又折了回来。

“大人…”那士兵的声音中带着轻微的战栗,一咬牙,禀道,“这村子…被屠了。”

席临川脑中一懵:“什么?!”

“应该…就是近两日的事。”那士兵续道,“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众人皆吃了一惊。

气氛自然而然地沉肃下去,席临川没有急于扬鞭穿过这座已无生气的村子,旁人便也都缓缓随着。

他在进入村口后下了马,足下定了一定,往西边走去。

那边的那户人家,在上一世的此时正炊烟袅袅。那次他未免惊动村民,也放缓了步子,便是那一户的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跑了出来,胆子很大地拦住了他们。稚嫩的声音明澈清晰,她说:“你们是不是来打赫契人的将军?我家养的鹅昨天刚下了蛋,给你们吃。”

一众年轻将士皆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过后席临川下了马,接过她小小的手心里托着的那枚鹅蛋:“小姑娘,这蛋你自己吃,下一个给我留着,若战胜再经过此处,我吃那一个。”

他压制着陈年旧忆,踏进了那扇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