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司乐。”红衣还没来得及应话,缕词就已脆生生一应,连带着拜了下去。

一个大礼行得规整,红衣心下一喟,也只好和她一样拜一个——动不动就拜人,她至今还是有些不习惯的。

屏退了门外一众歌舞姬,虞氏阖上门,交待清了各样事宜之后,没多做废话,就取了银票出来给她们:“一人二百两,收好了。练歌习舞间若有甚要花钱的地方就来告诉我,不需你们自己花什么的。”

二人应了声“诺”,见虞氏不再有别的交待,就一同退了出去。

出了房门,缕词就把那装着银票的锦囊打了开来,草草一数,拿了一百五十两出来递给红衣:“喏。”

“…啊?”红衣吓了一跳,没敢接,问她,“干什么?”

“给你啊,听绿袖说你想给自己赎身,钱对你自是要紧。我没什么花钱的地方,留五十两就够了,这钱搁我这儿又不能开花。”

一席话说得大度到豪爽,大抵是怕红衣还是不肯要,一停顿后又续说:“大不了你赎身之后赚了钱再还我便是。”

红衣犹犹豫豫地接过来,回思着方才在厅中时她眼底的光彩,也没拐弯抹角:“既不图钱…你出头争这个机会是为什么?”

缕词与虞氏应答时有意出彩的措辞、唱歌时有意炫技般的歌喉,都让红衣十分确信她不止是顾念交情来帮她一把这么简单。

缕词面上的笑意微凝,一时未答,径自向前一进院子走去,红衣只得跟上。

推门进了缕词的房间,关上门,缕词邀了红衣落座,径自一边倒茶一边又道:“送进宫的人,多好的人脉。”

红衣浅怔,知她是说那两个家人子,便应了声“嗯”。

“她们若真得了宠,肯在陛下面前说句话,给歌舞姬脱籍就是一道特赦的事,哪用得着自己花钱。”

“…什么?”红衣听得一滞。

“多简单的道理。”缕词嫣然一笑,转过身来,将沏好的茶递给她,“就拿你来说吧,公子开口就是两千两——这一口气得二百两的机会可不是日日都有,平日若靠做些小活赚钱,只怕下辈子都赎不了身。”

缕词睇一睇她,面显不解:“我都不太明白,你为何会挑攒钱赎身这条路。”

红衣哑了一哑,心下也早已清楚在这个二两银子够普通人家过一年的时代,她要靠月钱和外快攒够两千两是有多难。之所以没什么别的考虑就选了这法子,是因她对这大夏朝的法律制度不熟,压根不知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看了一看缕词,她犹豫着问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么?特赦这算一个,但是把希望寄托在她们身上也太被动,总不安心。”

“那…挑个公子心情好的时候求他,让他放了你。只要他肯点头让你从良,你自然可以。”缕词说了第二个法子。

红衣深知这听上去简单,实则比第一个还难。

席临川那么讨厌她,若想让她离开了事估计早就不多留了。留到现在,必定就不是开口求他他便能点头那么容易。

再者说来,在这等级制度下,她们这一干歌舞姬都算是席府的“财产”。譬如她,明码标价两千两,若直接让她走,就等于扔了两千两。

就算是任性的土豪,大约也没有这么办事的。

“也做不到?”缕词观察着她神色的变动,思了一思,又说,“那还有个法子,虽是不能让你离开席府,却可以脱籍。”

“…什么?”红衣不解,怎的还有脱去贱籍却还不能离开席府的事?

缕词抿唇一笑,一字一顿:“让公子收了你。给他做妾,他必定会给你脱籍的。”

红衣一懵。

.

红衣就这样开始了“当舞蹈老师”的日子。

未时开始对红衣而言很是合适——她夜里要清扫回廊,黎明时开始睡觉,睡到晌午起床,梳妆之后吃些东西,恰是差不多未时。

还能自己在房里做一番准备活动。

那两名家人子和她二人是差不多的年纪,一生得清丽些的姓阮,单名一个淇字;另一人是张氏,名云月则生得妩媚些。然则不管清丽还是妩媚,二人都当得起一句“花容月貌”,红衣心里直呼“皇帝艳福不浅”。

她教得尽心尽力,一因收了“学费”,二因舞蹈本就是她心中挚爱不得亵渎,三…则是因缕词的话。

缕词说,若自己攒钱赎身,能这样一举拿到二百两银子的机会太少,如是靠月钱和做小活攒着,只怕下辈子都赎不了身。

但是,这两个家人子…

她们是要被送进宫去的,若当真得了宠、能在皇帝面前说说情,帮她们脱籍就只是一道特赦的事。

虽则寄希望于别人多少有些被动,但这人脉打好无妨。

“左手从上向后划,然后右手跟着划过去,感觉水袖圈着自己画了一个圈。”红衣放缓动作,一边做着示范一边说,“左臂在前,右臂前搭,展开…”

这是一组基本动作,可以编到舞里,但主要是让初学者协调一下身体,初步感受一下汉唐舞的“韵”是怎么回事。

“注意脚下…是同手同脚,若和走路一样手脚相反,就错了。”红衣回思着昔年自己习舞时老师讲解的方法,两个家人子在面前一遍遍尝试得费力,一会儿手反了一会儿脚不对,初学者差不多都是这样。

二人悟性倒都不差,一次练通顺后便掌握了要领,再不出错。红衣继续就教下去,头一日的这一个时辰下来,进度算是很快了。

虽已是临近冬日,这般身心投入地练了一个时辰的舞后,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出了房门冷风一吹才觉好冷,红衣与二人匆匆告辞,小跑着往绿袖房里去。

绿袖正在房里裁着布,是那日齐伯帮红衣寻的活,无奈红衣不会,就只好让给绿袖了。

“回来了?怎么样?”绿袖拿着剪刀剪得小心,头都没抬地跟她打招呼。

“还不错。”红衣笑道,“都是好容貌好身段,我要是陛下,一准喜欢她们。”

“…你真敢说。”绿袖被她这妄议君王的言辞弄得哑了一瞬,而后睇了睇桌子,“银耳莲子羹,厨房给你送来的,说是司乐吩咐的,趁热吃吧。”

红衣还真有些饿了。

端起碗来吃了一口,熬得软糯的银耳在口中晕开淡淡甜味,另还有一股别样的清香,味道与口感俱佳,她笑了一声:“有日子不吃这个了。”

一小碗很快吃完,红衣倚到榻边,无所事事地看绿袖做衣服,看了一会儿就犯起困来。

迷迷糊糊地打盹,好像还做了梦,忽闻绿袖一声惊叫,吓得她蓦地醒了,头一个反应是缝衣服扎了手。

睁眼却见绿袖就站在榻前,满目惊恐地望着她:“红衣你…你脸上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也就得亏了《佳人曲》有词且词很重要。

——而且词很有名,有名到现代人都知道。

——这要是来个《霓裳羽衣曲》什么的

——全曲三十六段,流传下来的不到一段

——红衣,卒。

孤儿

离赫契愈近的地方,大夏的气息就愈少了。

狂风卷起细沙,接天连地的一片暗黄,连太阳上都像是覆了一层灰尘,光芒看不真切。

这已是大夏边境的最后一个村子了。

同样是他上一世的这一日走过的地方,但在风沙散尽后…也和此前的六七座村庄一样,被赫契屠了个尽。

他却是至今不知出了什么岔子。

“大人…”随在身后的士兵试探着唤了一声,显想知道他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大将军下令抓个活口回去,可这一路驰骋已走了很远,还没有见到半个赫契人。

席临川未答,目光凝在离得最近的一具尸体上,胸中愤然难压。

再向西二十里的霁连河边,是赫西王的军队驻扎的地方。上一世时他在那里取了赫西王的首级、另还斩虏二千余人,这一世一路看下来…

直想将这数字翻个倍,以雪此仇。

“长阳那边可有信了?”他问了一句,悬着一口气等着答复,想知道是不是那人往外递了什么消息。

“有。”即有人策马上前,取出一只信封呈上,席临川屏息,拆开封口火漆。

“未与外人相见、未见信件送出长阳。连日来入夜洒扫,清晨睡至晌午,今起教习两宜宁家人子乐舞。”

席临川在稍松了口气后,心弦绷得更紧。上一世时唯一出了岔子的,就是红衣这一环,这一回既和她没关系,便是又有了别的隐患。

而这个隐患是什么,一行人一无所知。

“天黑前到霁连河。”他说。手中信纸一折搁回信封中,交还给手下保管。

八百轻骑一路飞驰而过,在已渐昏暗的夜色中驰过毫无生机的村庄,马蹄踏过死寂留下的蹄音显得空洞。

“大人,前面不远就是霁连河了。”有士兵禀道,席临川勒马,在那句前世此时说过的“准备夜袭赫西王大营”到了嘴边时蓦地噎住。

一路而来所见的不同之处让他不得不添一分小心,沉了一沉,道:“去看看。”

片刻后,那差去一探究竟的士兵折了回来,很快已至眼前,抱拳而道:“大人,前面无人。”

众人都一怔。

席临川望向远方,心中的疑云与蔓生的恐惧被推至了极处。

这不仅与他上一世所历之事不同,与清晨领命前得知的情况也不一样。那是早一步来过此处的探子传回的信,也就是说,至少在前日晚,赫西王的军队还是驻扎在此处的。

一切变故都是两天之内发生的,可是…原因呢?

摒开因两世不同带来的困扰,席临川深吸了口气,思量少顷后,遂道:“阴崖。”

“大人?”离得近的兵士听言一怔,“阴崖?”

“赫西王在阴崖。”他道,笃定的口吻让旁人听得一愣,顿了一顿,解释下去,“赫西王的属地在赫契西部,调到东边来就是为了阻挡大夏军队长驱直入。阴崖是此处与赫契王廷间最适合设防的地方了,易守难攻,赫西王必是撤去了阴崖。”

“那我们…”先前说话的那兵士思了一思,犹豫着道,“大将军说捉个活口回去问话,这阴崖…”

“扎营。”席临川一笑而道,“就地扎营。就这一晚上,各位挤一挤,能少支一顶帐子就少支一顶。冯暨,你带五十人去最近的两个村子再走一遭,能拉的粮食都拉来。”

这般安排似乎忒奇怪了些,冯暨听罢虽是领命去照办了,却显然满脸迷茫不知所云。席临川下了马,前行了几步,视线越过眼前的霁连河又看向很远之外只能寻得个模糊轮廓的阴崖,眸中杀意腾起:“方圆两里外设伏。”

情势再变,也变不了赫西王部粮草不足这一条。

两世里都是一样,虽则赫契蛰伏边境觊觎大夏已许多年,但会在这一年烧杀抢掠得让人忍不得都有同样一个辅因:旱灾。

自大夏西边部分地方至赫契全境大旱了两年,这于大夏而言还好,朝廷调拨了粮食用以赈灾便缓解了百姓燃眉之急,可于赫契来说,全境的大旱不止闹得种不得东西,就连牛羊都没了吃的。头一年生生地熬了过来,次年伊始,他们就把这份对上苍的仇恨锻造成了屠刀,兵指大夏。

所以已历过一世的席临川十分清楚赫西王的部队有多缺粮草。上一世他此战告捷后曾着人清点,回禀的结果让大将军都吃了一惊:赫西王部的粮草,最多还够撑上三天。

这一世旱灾犹在,这一点便难有变数,途经那些村子时所见的痕迹也看得出:没将粮食全带走显是因为走得急,但所有牲畜牛羊一类的活物都带走了。他认真看过几个农户家中,连个鸡蛋都没留下。

那么,他们若探到此处有一支人数不多却粮草充裕的军队,免不了是要来抢上一遭的。

赫西王杀了那么多村民,他就要用村民留下的粮食引赫西王来奉上项上人头。

河岸两遍土地丰沃,树木长得茂盛,十分适宜设伏。

粮草就位人也就位时,白日里的艳阳已是仅在天边剩了个沿。席临川四下里看了一圈,看看弓箭齐备的众人皱了眉头:“换弩。”

“…”眼前的士兵一愣,忙道,“弩箭不够啊大人…”

“够了。”席临川扬眉一笑,“打这一仗够了,赫西王带出来的人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多。”

那士兵愕了又愕,怔了好半晌,未敢说信或不信,只是领命上马,去周围各处传令:换弩。

.

天边最后一抹散着金光的红晕消褪不见,红衣对着镜子牙关紧咬,一边觉得脸上痒得厉害,一边又不敢挠。

两边侧脸起了一溜小红疹,像是过敏的症状,她却完全不知自己这是对什么过敏了。

刚才只吃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而已,只能是对这里面的东西过敏,可这里头的原料按理又都温和得很。她翻来覆去想了一遍没琢磨出是哪一样有问题,跟绿袖借了块面纱,遮着脸去了乐坊里的小厨房,把羹里有的银耳、莲子、枸杞分别煮了一点来吃,每样吃完等一刻工夫,结果…

哪样也没让疹子起得更厉害。

红衣就无奈了,不知道过敏源,以后想注意都没法注意。径自忍了一会儿后见没有消退的迹象,终是只好和虞氏打了个招呼,去医馆,先把这回的消下去再说,以后再说以后的事。

叫上绿袖陪她同去,红衣一路上屡次养得忍不住抬手想挠又狠狠搁下。至了医馆,摘了面纱让郎中看过,有把了脉,看郎中神色无甚异样知道好歹不是大事,稍稍松了口气。

“这药啊,先连服一个月,不好你再来。”郎中一边写着方子一边叮嘱她,“这些日子忌食用辛辣,吃清淡点儿。”

红衣点头一一应下,等他写完,拿了方子去隔壁药房抓药。还未进门就听得里面的讨价还价,驻足静听了片刻…

险些把这二十一世纪好少女吓坏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不行不行,你这要价太高了,我们锦红阁是业大不假,可你也不能漫天要价。”

话音初落,又听得有些沙哑的男音:“这买卖你不亏,□□岁的小姑娘正是好教的时候,一个个都是美人坯子,哪一个长大了不是让你日进斗金?”

红衣“嘶”地吸了口凉气,扭过头压声问绿袖:“这…青楼老鸨和人贩子在药店里明目张胆买卖人口啊?”

绿袖还没来得及作答,那女人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得了吧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啊从边境找的那些被赫契人屠了全家的孤儿,一分钱都不用花就把人弄到了手,然后个个要价不低,真是笔横财呢!”

“嘶——”这回,绿袖和红衣同时倒抽了口凉气。

不仅是买卖人口,还是买卖因战事而流离失所的人口,完全不存在什么“因生活所迫自愿卖身”的可能,是十足的“发国难财”。

“缺了大德了…”红衣咬着牙道了一句,绿袖也一声叹:“可不?但是能怎么办。这些个人贩子都是大一笔就收手赚够了钱,又是战事四起边疆正乱的时候,官府管都不好管。听说现下是卖得明码标价,女孩四两银子,漂亮点的五六两;男孩贵点,也不过十两一个。”

红衣沉了沉息,提步进了药房,低垂着眼眸不看二人,将药方交给掌柜的,抓药。

身后的交谈还在继续。

“十个孤儿你要我五十两?是,听着倒是不多,可是要给她们在长阳造籍,你当中间这一环环人脉不用花钱么?”

是那老鸨模样的人的声音。

“您这么说可就是诓我了。”那男子一声笑,“又不是要办正经的良籍,入个贱籍罢了,南妈妈您让锦红阁里几位当红的姑娘跟陪管事的一个晚上的事。”

贱籍。

不知怎的,红衣脑中一懵,恍惚间好似觉得之前早已痊愈的箭伤、踢伤都还在痛,她轻吸了口气看向那男子,黛眉间难隐的恨意舒展不开:“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友情出演】

锦红阁南妈妈——读者之南 饰

[P.S.不要问我她为什么是南妈妈…这是一个没节操到地老天荒的梗]

重见

夜间清扫回廊时还可“无欲无求”,上午躺到榻上后…

红衣辗转反侧了一上午。

怪自己昨日问得太多、听得太多,那些个孤儿目下如何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昨天那人贩子和青楼老鸨谈价没谈拢,老鸨一味地想压价,理由是之后托关系造籍、教她们琴棋书画都还要花大价钱。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还不知道,能不能学成也不知道,且还有半途自尽的可能。

于青楼而言,这是笔“风险投资”。

可那人贩子也不肯让步。一路从边境把人带来长阳总要花不少钱,无论老鸨有怎样的理由,他都半点不肯“降价”。

末了是个“明日再谈”的结果,人贩子答应带老鸨先去看看人。

至此,红衣便知道了那些孤儿在哪儿——都在城北边十里外的一座废弃的破庙里住着。

“废弃的破庙”会是怎样的环境不必脑补,这些个孤儿是怎样承受着举家身亡的伤痛被带到长阳城的不敢脑补,红衣只觉得这是一件从头到尾都让人心惊不已的事情。

类似的事,从前只在新闻上见过,且还多是案件告破之后才出的新闻。作为旁观者,坐在电脑上骂一句“丧尽天良”又或是“求严惩”也就完了,后续的事情她还真操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