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躺着变成趴着、又从趴着转成躺着,直到有人来叩门。

轻应了声“来了”,红衣起榻穿衣,掌了灯去开门。

外面的婢子一福:“红衣姑娘,公子叫你去一趟。”

果然是“大概过不多时,还得叫你起来”。

她随着那婢子走出乐坊,走的路并不熟悉,到了地方她倒也猜了出来——是席临川的住处。

踏进院门还没见人,就先听到了对话。一声音愠怒严厉,似在斥责;另一声音则慵懒困顿,明摆着没睡够。

走近正屋抬眸一看,红衣福下|身去:“大将军。”

郑启站在房中也扫她一眼,转而问席临川:“她不是个舞姬吗?!”

席临川打了个哈欠。

一袭白色中衣裤看起来十分随意,他无甚规矩地坐在案前,手肘支在案上,一脸无所谓:“我都跟舅舅说了,不是大事。”

“你为个舞姬把何将军的儿子打了还敢说不是大事!”郑启斥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已闹得满城皆知,不用等到早朝,连陛下都会知道!”

“知道就知道呗。”席临川没有半点因他的呵斥而生的担忧,反是一副想赶紧结束这番交谈、回去闷头睡觉的架势。

这厢红衣还维持着见礼的姿势,觑一觑席临川又偷悄悄郑启,觉得腿酸,悄没声地先起来了。退开两步,毕恭毕敬,洗耳恭听。

“你这脾气…”郑启简直气结了,重缓口气,索性道,“我不管你在不在意,明晚之前,你必须给何将军一个解释!”

“不是啊舅舅…”席临川稍皱了下眉,“这事怎么解释?要不这样…”他站起身,随手从剑架上提了剑起来,拎给郑启,“要不您替我取了她首级,给何将军送去?跟他说这是他儿子想纳进门的妾室,先送一半来,若何庆肯晾我,我再把另一半送去?”

作者有话要说:

突发

那天大将军是铁青着脸离开的。

席临川在郑启离开后就回了内间,红衣犹愣在外厅,依稀看到他倒头就睡。

暗度一句“心真宽”,红衣未再多留,也离开他的住处,径自回房去了。

绿袖不知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红衣回到房中时她正在房里走来走去。脚下急而乱,好像遇到了什么着急事。

“…怎么了?”红衣推开门看一看她,怔然道。绿袖即回过神,疾步行来,看一看她:“你没事?”

“没事啊。”红衣一哂,转身重阖上门,解释道,“大将军来了,为晚宴时的事。公子把人挡走了。”

她忍住了没说“公子把人气走了”。与绿袖一并在榻边坐下,掂量一番,还是禁不住好奇:“公子那‘私生子’的身份是怎么回事?”

从前听说的,一直是席临川身份尊贵,是当朝皇后和大将军的外甥。蓦地来了“私生子”这么一出,反差着实太大。

“公子十四岁就自立府邸了,你当是为什么?是他母亲嫁了人…”绿袖压着声小心地说着,脸上还是难掩女孩子议及八卦时的神秘之色,“听说早些年,皇后还没进宫、大将军也还没有从军,二人加上公子的生母,姐弟三个都在敏言长公主为奴。公子的母亲和府上一小吏私通有了身孕,那小吏不敢认,公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生了下来,一直是母亲带着。后来…后来郑家飞黄腾达,他母亲嫁了个陈姓人家,公子在那户人家住了些年,再后来就到长阳自立门户了。”

红衣听得诧异。这么说来,当朝皇后、大将军郑启还有席临川的母亲,也都是从贱籍脱出去的?

如此下来,席临川还那么瞧不起她这舞姬、轻贱人命,显得更混蛋了…

“红衣姐姐!”外面声音一想,带着困顿。

红衣一听就翻了白眼:又是丝缎。

离榻去开门,果然丝缎头一句话就又是:“我睡不着…”

看来失眠真是折磨人类千百年的东西。

红衣懒得说她,回身打开柜子,取出瓷瓶倒了两枚药丸给她。那是她央着医馆郎中配给她的药,她也知道这些安眠的东西多少伤神经,可是先前过敏起的疹子久治不愈、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没事人一样,一不小心复发了就能难受得她一夜睡不着觉…

结果,她控制着自己能不吃就不吃,倒让时常失眠的丝缎捡了个便宜。十天里有八天来找她要这药,以致于她自己明明没怎么吃,这瓷瓶还是见底了。

“你明天再去医馆开些新的吧。”红衣一脸无奈,“正好缕词前几天拿东西时扭了胳膊,她拖着不肯去看,你拽她同去一趟。”

“也好。”丝缎抿笑应下,说着就将那两颗药丸送入口中,“自觉”地进了绿袖和红衣的房间倒水吞下,而后向红衣一福:“多谢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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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大早,刚在天边刚泛出的阳光还不足以冲过窗纸的遮挡直映屋中的时候,红衣就听到了缕词的惨叫。

“我去不!你让我再睡会儿!”缕词又气又无奈,“下午同去行不行?既是安眠的药你急什么…”

“下午我要练舞啊!”丝缎的声音满是委屈,声音软糯地央求,“我不比缕词姐姐天资聪颖,一副好嗓子用不着多练…姐姐你快陪我去嘛,我总共都没多少空闲工夫。”

——这样的软磨硬泡持续了约莫半刻,红衣和绿袖初被吵醒时还在生“床气”,后来就变成了趴在榻上忍笑忍得困难。

细碎脚步之后,门外终于安静了。看来是丝缎成功把缕词“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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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大半日一切如常。

红衣正式回归“舞姬生活”,早上一众人同用了早膳,而后各自有一段休息的时间。这时候可以各做各的事情,比如绿袖托齐伯寻了外面的针线活,便可这个时候做;红衣则拿了笔在纸上划拉着,把下午给家人子“授课”的思路再理一遍。

却是一直到了午膳,都没见丝缎和缕词回来。

红衣心里有些下意识地不安,看一看安静用膳的众人,胳膊肘一顶旁边的绿袖,压声道:“丝缎和缕词怎么还不回来?”

绿袖也抬眼看一看,而后无甚担忧地道:“兴许医馆人多。”

可这都一上午了。

红衣思索着,刚要再说一句,坐于主位的虞氏一声咳嗽。

——用膳有用膳的规矩,一贯是各吃各的,不许闲话聊天。

于是只好噤了声,安安静静地继续吃自己的。

饭后旁人皆去散步或午休,红衣则照旧拿了些散碎银两准备出府。她一贯是这个时候会去看看那些孩子,未时前再回来。

“今晚我也去看看。”绿袖打着哈欠跟她说了这么一句,“跟燕儿说,我带她喜欢的糍粑给她。”

“好。”红衣答应了一声,往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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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径蜿蜒,楼宇重叠。红衣也不着急,脚下走得缓缓,就当餐后消食。

府门口当值的小厮对她这每日行程都熟了,见她来,笑呵呵地打了个招呼,便为她开门。

这天阳光很好。而在红衣眼里,府外的阳光总比府内的还要好些。好像连空气也更清新,她深吸了一口气,绽出笑容,往西走去。

每一坊里都有不少人家,各府院在坊中建得齐整,形成的小巷四通八达。

至了第一个巷口,红衣向左一拐,刚抬眸就见一人跌跌撞撞地跑来。她连忙让道才没撞到,那人便从她面前跑了过去。

红衣这才来得及细看看那背影,而后一惊:丝缎?!

不问也知必是出了什么事。红衣不及多思,连忙跟上她,一同回府去。

丝缎脚下一直没停,她叫了好几声,她都跟没听见一样。

红衣始终追不上她,待得回到府内乐坊,入院门就见一众歌舞姬围在院中,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什么。

“丝缎呢?!”红衣急问绿袖。

“去司乐房里了。”绿袖蹙着眉道,“直接就去找司乐了,之后司乐就房门紧闭,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该不会…该不会是缕词看扭伤看出了什么岔子吧?

应该不会。

那医馆红衣去过好几回了,看着门面不大,却着实不是“黑心小诊所”。从主食的郎中到打杂的医女都面善心善,从言谈中也能听出他们诊断得严谨。

过了片刻,有个丫鬟模样的人从虞氏房中走了出来、又出了乐坊;

再过半刻,又有两个家丁进了乐坊…

带着缕词。

三人一并走进院中的时候,满院都是一阵猛抽冷气的声音。

连红衣这自认见过不少世面的现代人都惊得心里一刺,愕然看着缕词的样子,半晌回不过神。

缕词是被两个家丁扶进来的,两个家丁都神情紧绷,看上去用了十成的力气去扶她。

她却自己半分力也不使,神情涣散地任由二人摆弄着。

已散乱开来的长发看上去毛躁,一支勾在乱发间未能完全脱落的发钗低垂着,和它的主人看上去一样没有生息。

她身上搭了件薄斗篷,从胸前的褶皱处依稀能判断出她的手紧攥在那里。行走间步子混乱,斗篷前面时有开合,众人便得以看见…

那原该平整服帖的曲裾交领凌乱地敞着,几乎能看到她的锁骨了。

众人皆是难以震惊的神色。

“缕词这是、这是…”同为歌姬的聆琴磕磕巴巴半天,怔然而道,“莫不是碰上…地痞流氓了?”

一语道出众人皆有的猜测。

那情状已太容易想到,缕词这是被人非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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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伯很快闻讯赶到。大抵是听说缕词正在虞氏房中、且衣冠不整,他便没有再往里走。

差了人去请虞氏出来,虞氏很快就到了前院,向齐伯一福,神色焦灼:“齐伯。”

“到底怎么回事?”齐伯问道,虞氏喟叹摇头:“还不知道。缕词什么也说不出来,同去的丝缎也吓得够呛,磕磕巴巴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齐伯眉头深皱,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来。

“不过,听丝缎的意思…”虞氏眉眼稍垂,声音硬了几分,“那巷子虽偏,但缕词又喊又叫,也是引来了旁人围观的。大概免不了有人知道她们是…”

“唉…”齐伯又一声叹气沉重。

红衣一颗心都揪着。于女孩子而言,若把各样不幸排个序,这样的事大概至少可以排进前三。

这在现代都是那么多人承受不了的事。偏这还是古代,思想保守那么多,遭遇了这般横祸…

还未及再多想什么,就忽听齐伯道了一句:“去平康坊寻个好去处,送她去吧。”

刚缓过神来的红衣再度惊住。

虞氏却应得很平静,好像一切都正常如所料一般地道了声“是”,又主动说:“会叫人来给丝缎验身的。”

齐伯点了头。

红衣心惊得平复不下来——平康坊,那是…

青楼齐聚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清白

齐伯在片刻的安静后又发了话:“让她歇一歇,着人收拾一下,就去吧。”

一句话,几乎定了缕词接下来的人生。

“怎么能这样!”红衣脱口而出,心下愈感费解,一顿又道,“不是该报官、等着官府缉拿凶手才对么?!”

还没听说过出了强|奸案,把受害者送去妓院了事的呢!

众人一并看向她,一个个的目光,都好像她的想法很奇怪。

“身子都不干净了,怎么留在席府做事?”虞氏蹙着眉反问她,红衣一怔,即道:“她又不是公子的妾室,歌姬而已,和是不是完璧有什么关系?!”

“那如是公子日后看上她呢?到时候怎么办?”虞氏又道。

红衣简直觉得这个逻辑不能理解。

“先禀了公子便是,公子若是介意,自然不会纳她为妾啊!”

她觉得这才是因果清晰的想法,齐伯的下一句话却让她脑子里一懵:“这样的事,怎么能拿去脏公子的耳朵?”

红衣愕然地滞了滞,而后不可置信道:“为了不给公子添堵,就索性草菅人命么?!缕词已经那个样子了,送她去青楼,和逼死她有什么两样!”

“这是哪来的话!”虞氏面显愠色,上下一睇她,笑意森寒,“席府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与她同去的丝缎也没事。独她一个,还不是自己不安分,去了青楼恰合她的意——若当真无辜,自尽以证清白就是了。”

于是说着缓了口气,下颌微抬,目光扫过一众歌舞姬,冷峻地提点着:“日后都给我安分点儿,出了这样的事,传出去折了席府的颜面,就都是一样的下场!”

红衣惊得倒退了一步。

荣誉谋杀!

她脑海中闪过这从前只在宗教书籍上读过的词条,心里狠狠一坠。

是了…她正在目睹一项荣誉谋杀。

为了挽回一个家族的“荣誉”而杀死所谓“不贞”的人,哪怕这个人本身已是最可怜的受害者。

这种事情直到二十一世纪都还有,在这里存在就更加“合理”——原因归根到底都一样:周遭的氛围认同这种做法。

因为宗教、文化或者习俗,整个社会认为这是对的,所以有这个想法的人十分“正常”,不接受的才是异类。

红衣觉得如鲠在喉,自知难以改变他们这已根深蒂固的想法,但又实在做不到心平气和地看着缕词被送入青楼、然后死去。

缕词那么聪明,在她跳《佳人曲》遭遇意外的时候,当即反应过来,一曲高歌为二人都争得了机会。

而且还帮过她。那二百两的银票,缕词只留了五十两,其余都给了她。即便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缺钱,但…

那毕竟是一笔巨款了。

红衣还知道,缕词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她想为自己脱籍,希望那两个家人子能在宫中得宠、而后替她求一道恩典…

所以缕词做事八面玲珑,教起歌来尽心尽力,与家人子处得也亲近。她这么努力地想要办成这件事,可是甚至没能等到两个家人子进宫,就…

要被送去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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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会是自己不安分!”红衣抢上一步,强争道,“司乐这罪名安的,不觉得太‘莫须有’了么!遭遇横祸还要怪她不安分,她图什么?就为给自己惹麻烦么!”

虞氏喝住她:“够了!”

“你不能这样做!”红衣又喊道,“凶手逍遥法外、受害者一生尽毁,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虞氏却不再理她,转身唤了别的歌姬近前:“先去请郎中来,缕词的嗓子许是坏了。瞧瞧能不能治好,若不能,上等的青楼她还去不得了。”

——过分!

“我去求公子!”红衣脱口而出,喝出的嗓音有些可怖。

那刚走了两步的歌姬回过头来,满目愕然。

绿袖浑身一凉,连忙上前拽她:“别闹…”

“又不用公子为她做什么!”红衣愈想愈难受,哽咽道,“只要公子肯放她走就够了,日后井水不犯河水…怎么能直接送她去那种地方!”

“红衣你快闭嘴!”绿袖压着音在她身边急劝,直想堵了她这张嘴,“公子上午从宫中回来后就心情不好,你别…”

她却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红衣已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