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心里沉得几乎噎住,喘不上气来。满心都是不断膨胀的恐惧感,且因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未知”的,她连避都没办法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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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去敦义坊看孩子们的时候,都还是魂不守舍。

他们正跟着席临川请来的先生读书,童音清脆,摇头晃脑背出的《千字文》红衣在现代时也读过。

起初她试着在心中默背,想将那盘旋已久的心绪姑且抽离开来,却是根本没用,一不小心就走了神,继续想自己苦恼的事情了。

在先生离开后,休息下来的孩子们很快就察觉到了她不对头。

红衣再次从苦思中稍缓过神的时候,就看到二十几个孩子围了个大大的半圆,一个个都望着她,一片呆萌,满是困惑。

“…”她眨眨眼回望一圈,而后讷讷道,“干什么?”

“姐姐你不高兴么?”燕儿眼巴巴地望着她,问得怯怯。

红衣笑而一喟:“没有。”

燕儿似有不信地撅一撅嘴,喃喃地又说:“可是…我们都在这里看了你好久了,你都没有反应。”

红衣的神色有点尴尬,刚要再说一句“真的没有”,旁边的阿远也嗫嚅着道:“就是。而且…姐姐你头上的簪子都被摘了两支了,你也没有反应…”

红衣一愣,下意识地抬手一按发髻,才觉果然是松了不少。原是留了一半长发披在身后,目下连原本绾上去的部分都披下来了半数。

她心内一怒,猛回过头要看看是哪个“熊孩子”干的,目光所及,神色却一下软了。

“…公子。”红衣赶忙站起身,也顾不得头发现下散成了什么样,屈膝一福,方才烦乱不已的心中顿时只剩了忐忑,心跳快得如同小兔子乱跳。

“是因为我着人去当铺查了你而不高兴么?”席临川连个铺垫都没有,问得直白极了,神色定定地看着红衣,红衣一栗,忙道:“不是。”

席临川未作置评,径自解释了下去:“不是有意疑你,但我身在其位要谋其政。舅舅觉得此事与赫契人有关,我自要从与赫契人有联系的人开始查起。”

他的主动解释让她有些意外,纵有些不忿也发不出火来。点一点头,应道:“我知道。”

“今天阿淼生辰,我托旁边的金玉坊打了块玉佩给他庆生,来时忘了取。”他转了话题,瞟着她,询问道,“同去?”

纵不想去,红衣还是谨慎地未作拒绝。二人一并出了院门,席临川又瞥她一眼,这才想起把手里拿着的两支簪子给她:“喏。”

红衣伸手接过,安静无声地将头发完全散开又重新绾好。觑一觑席临川,心下琢磨着或许应该将聿郸的事告诉他,万一日后聿郸真对她威逼利诱…没准席临川能护她一护呢?

一面觉得不会,一面又觉得很有可能。她毕竟是席府的人,想免去那些麻烦只要日后见不到聿郸就可以了,而于席临川而言,让她见不到聿郸,只需要他一句话。

也许…他当真是会帮一帮她的?

红衣咬一咬牙,迟疑着启唇:“公子…”

席临川闻声看过去,见她低着头,眼睫也垂得低低的,好似有满腹心事。

他蹙起眉头,未作催促耐心等着。便见她深深地一呼一吸,而后沉吟着道:“我、我有些事…不知道该不该同公子说。”

席临川目光一凝:“说就是了。”

“那…”红衣抬眸窥一窥他的神色,小心地道,“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请公子信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他的眉心又蹙了一下,脚下顿住:“说。”

“公子信我…”她急着为自己求一道护身符,却被席临川斩钉截铁地一语打断:“我不能平白跟你许这种诺。”

红衣神色微僵,哑了一哑,听得他又道:“信不信你我自己判断,说吧。”

她始终都是弱势一方,根本就不该奢求他会答应给她什么保障。红衣哑笑自嘲,反是平静下来一些,长缓口气,说得从容不迫:“聿郸公子想让我给他传信。”

席临川一凛:“你说什么?”

“他说两国交战,生意愈发不好做。希望我能向公子打听到朝廷做了怎样的决定、军中又有怎样的动向,告诉他,他的商队便可避开军队所经之处,也能知道下一步该卖些什么,境况会好些。”她简单地复述了聿郸对她说过的话,语中一顿,又道,“他说我能做得到,会给我钱帮我赎身…”

她自顾自地说着,始终没有抬头,便也看不到席临川的满面震惊。

只觉面前气氛凝滞了良久之后,才听到一句:“你为什么告诉我?”

红衣咬一咬嘴唇,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害怕。原是拒绝了,但他、他说我一定会答应的…”

她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续说:“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觉得怕得很。再者,他虽说自己只是个商人,并未在赫契王廷为官,但我总觉得…总觉得…”

她觉得这种富甲一方的人多少跟政权会有瓜葛,说不准会把消息传给赫契王廷。可又没什么证据,只是因为读过小说是以觉得“可能是这样”,于是便不敢说下去了。

席临川还沉浸在她主动告诉他赫契人要收买她的震惊中没缓过来,惊得连呼吸也停滞住,先前那么多次察觉到不同都不如这一次来得惊心动魄。

先前种种只让他觉得自己许是错了,觉得这一世她兴许不会有叛国之举;这一回却足以让他发觉他彻底错了,她决计不是会叛国的人。

他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视线在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上一分分划过。她还是一副清冷的样子,比他上一世印象中的样子清冷多了,但羽睫总时不时地有一下微颤,明明白白地让他感觉出…

她在害怕。

席临川狠狠地吸进一口凉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一些,问她:“你怀疑他为赫契王族办事?”

红衣微一凛,腰佩的流苏穗子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解释得尽量缓和:“我知道不该怀疑公子的朋友,但是…”

“我们不是朋友。”席临川干脆地接了话,红衣一讶,抬起头看向他。

“我也想看看他在长阳要做什么。”他睇着她,与她惊疑不定的目光对视着,少顷,缓出了些许笑容:“多谢你告诉我。”

“…”红衣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应付这道谢了,略有些尴尬,俄而只好如同在现代时一般,应道,“客气了。”

席临川一声干咳,凝视着她又踌躇了会儿,目光不太自在地扫了眼跟得很远的几个小厮,沉声说:“抱歉。”

“…啊?!”红衣惊得向后猛退半步,不知这突如其来的“抱歉”是指的什么,“抱歉,我不信”?还是什么别的?

“我…嗯…”席临川的面色有点发白,目光在侧旁的地上划来划去,窘迫分明地挣扎了好一阵子,终是鼓足勇气道,“我不该疑你叛国,还有…那一箭,我…嗯…”

红衣忽然觉得这个一贯让她怕得想逃的人的样子有点好笑。

二人隔了不过一丈距离,他支支吾吾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显然已尴尬得说不出话,却又非得逼着自己把话说出来…

看上去就像在现代时鼓足勇气到喜欢的女生面前表白的男生似的,磕磕巴巴的无法把话说完整,无论旁边有没有人在围观。

但他明明是上过战场的人,长阳城中传说一般的人物,还不管不顾地在闹市和何家公子决斗过…

几种反差强烈的形象在心头猛地一撞,红衣好似懵了一阵才又缓过神来。再度看看面前别扭得面红耳赤的席临川,不知怎的就大了胆子,面色一冷:“那一箭差点要了我的命,公子空口道歉也太轻巧。”

席临川本就还没缓过来的脸色又一僵,见她眼波流转,很快又续言:“这回聿郸明摆着要找我的麻烦,有劳公子护我周全如何?”

实则话未说完她就已回过味来,不知自己是否说得太过,语毕忙抬眸去看席临川的神色,却见他气息一松,微浮笑意地一点头:“好说。”

第35章 插手

聿郸神色一冷:“让我离开?”

“是。”来禀话的小厮不慌不忙,稍一欠身,解释道,“两国不睦,长阳城里紧张得很。我们公子又是要带兵的将领,您留在府中不方便,易惹非议。”

“出什么事了。”聿郸沉然问道。

那小厮话语停住,垂首静默不言。

“赫契再度动兵的事不是今日刚刚传来,出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变动。”他凝视着那小厮,话语森然。

“小的不知。”那小厮躬了躬身,又说,“许是公子刚经了下毒的事,是以格外谨慎些。毕竟大将军和敏言长公主过问了此事,公子也不敢大意。”

聿郸清冷一笑,复一睃那小厮:“这说辞你自己信吗?”

席临川就不是这种喜欢温和处事的人,若他真觉得是他下的毒,估计早就拎剑过来一较高下了。不让他再住在府里…

聿郸静静思索了片刻,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遂缓了口气:“罢了,难为你也没用,帮我收拾东西。”

那小厮却又一揖:“公子莫恼。我们公子说了,有朋自远方来,自该以礼相待。如今事出突然不得不如此,请公子见谅,让小的带公子去长阳南边的另一府邸,也是个好地方。”

“不必了。”聿郸回绝得干脆,端然对此并无兴趣,“本是觉得和君侯谈得来,想多见一见。如今既是不能,就不劳君侯多做安排,我自有地方去。”

小厮便也不多做劝说,恭敬地应了声“诺”,叫了人进来为聿郸打理行囊,自去向席临川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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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聿郸并不想去另一处府邸住下,席临川执笔正书的手一顿,遂道:“那就不管了。”

那小厮一拱手,踟蹰着询问道:“公子可要差人盯上?”

席临川睇他一眼,笑而摇头:“盯梢的事,府里的人和军中的人只怕都不拿手。”他话语一顿,想了想,说,“去向北镇抚司禀一声。不说别的,只说我前日被人下了毒,今天请聿郸离开了。差人跟着与否,让他们自己拿主意。”

“诺。”那小厮一应,回身刚走了两步,又撤了回来,唤音犹豫,“公子…”

“怎么了?”他抬眼,那小厮小心地提醒他,“夫人…今天下午就该到了。”

席临川眉头一搐,挥手让他退下,待得屋中无旁人了,一下子伏到了案上。

他差点把这事忘了,或者说压根不想记着。

解毒醒后,他本是立刻着人回话让母亲不必来了,可母亲放不下心,还是执意来长阳一趟。这本没什么不好,他们也并非母子关系不睦,只是…

毕竟有许多事,他是不想让母亲管的。

比如关于邹怡萱和顾南芜的事,母亲大抵免不了要同他嘱咐一番;多半还会提一提定亲的事——上一世就是这样,打从他首战告捷开始,母亲就催着他赶紧成家。

颓丧地在案上趴了会儿,席临川直起身子,复又叫了人进来:“备宴席备歌舞。”

争取今晚把母亲哄高兴了,有什么话留到明天再说——然后明天他就寻事在宫中留一天,后天再找茬去拜访舅舅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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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晚的席府歌舞升平。

皓月当空,月光勾勒出一片美景。

如花美眷笑意盈盈,端坐主位的陈夫人郑氏神色欣然,唯独一府之主…笑得很勉强。

他不是不高兴,只是很提心吊胆,总觉得下一句就要说点什么他不想听的话,绷着笑容喝着酒,歌舞再好都看不进去。

邹怡萱和顾南芜服侍在郑氏身侧,但只过了片刻,郑氏一个眼风扫过席临川便蹙了眉头,又看看正为她夹菜的邹怡萱,神色微沉:“阿萱,去服侍你家公子去。”

耳闻邹怡萱细雨轻声地应了声“诺”,席临川直觉得一口酒呛在了嗓子里。

用餐的气氛很是诡异。

知道郑氏不住地往他这边看是为一观二人相处得如何,席临川故作冷静作得十分艰难。邹怡萱并不清楚他爱吃什么,但为不让郑氏不快,她夹什么他吃什么,端然营造出一副“我们相处得很和睦,她已经很清楚我的喜好了”的假象。

这气氛蔓延开来,逐渐的,连与他不那么相熟的歌舞姬们都察觉出…公子今儿个情绪不对。

于是每个人都很别扭,又每个人都佯装正常。

忽一声瓷碗掷地的声音。

清脆的响声让原本专心致志装镇定的众人都一惊,乐声骤停,歌舞自也停了下来,众人循声望去,见郑氏面色铁青。

“…母亲?”席临川唤了一声,声音上挑,显是询问的意思。

郑氏却没有看他,淡一瞥在旁边被吓得傻住的顾南芜,斥语冷厉:“笨手笨脚的,连汤也不会盛!知我不喜吃芫荽,还盛那许多芫荽叶进来!”

顾南芜一听,忙不迭地跪下去叩首谢罪。一旁诸人屏着息不敢吭声,红衣与绿袖站得近,感觉手上被绿袖紧紧一握,耳畔一声轻轻抱怨:“好凶…”

是呢,好凶。

她悄悄抬眸望过去,其实郑氏看上去也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并不似她从前所脑补的“老夫人”——想想也是,席临川今年才十九岁,古人生孩子又早,郑氏自然老不到哪里去。

她的妆容精致华贵,又因现下眉梢眼底含着怒意而带着些许令人生畏的威严。

红衣与绿袖相握的手紧了紧,也轻道了一句:“刁婆婆啊…”

“…”绿袖扫她一眼,没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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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息怒。”席临川拱手歉然,“是儿子安排不周全,疏忽了母亲不爱吃芫荽,该先嘱咐厨房一声。”

“你这么大一个侯府,不必为我大动干戈。”郑氏颜色稍霁,仍是冷眼看着顾南芜,顿了一顿,又道,“但这顾氏,我叫她来的本意是要她侍奉你。可看她如此笨拙,想来做不好什么事,这趟便让她同我回去吧。”

顾氏后脊一凉:“夫人…”

这厢席临川也一愣,尚未及开口,便听得郑氏又道:“缕词和红衣是哪两位?”

“缕词已脱籍了。”席临川旋即答道,未理会郑氏发沉的面色,“她不算席府的人,母亲叫她来问话不方便。”

郑氏冷睃他一眼,不加勉强,只又道:“那红衣呢?”

席临川一喟,抬眼看去,红衣脱列而出,垂首一福:“夫人万安。”

郑氏看一看红衣又睇一眼顾南芜,清冷道:“旁人都退下。”

短短片刻,方才歌舞升平的厅中便归于安静了。

席临川执起酒杯又抿了口酒,索然无味的神色:“我就知道母亲不止是来看看而已。”

郑氏秀眉一挑。

席临川啧了啧嘴,又说:“母亲早先答应过,不管我府中之事。”

郑氏忍了口气,瞪着他道:“我再不管,你连命都要没了!”

“不至于。”席临川皱眉回了句嘴,而后冷下脸,懒得再多做争执。

郑氏也不跟他较劲,目光转向顾氏,语气愈加冷厉:“敢下毒害人的人,还留在府里。”

“不是她。”席临川又顶道。

郑氏一怒:“你住口!我听你舅舅说了,你只简单问了几句话而已,如何肯定不是她!还有那个红衣,和那聿郸富商交往不浅,你也只随意问了几句就不再怀疑,也太儿戏!”

“我自有我的道理!”席临川胸口猛一阵起伏,显是怒意强压,神色稍松了些许,又道,“母亲因为这个要把南芜带回去,明摆着是不会留她一命了,我不答应。”

“这人留不得!”郑氏喝道,席临川的语声一提便压过了她:“您不能如此草菅人命!”

红衣静听着母子二人的争执不敢插话,悄悄看向跪在郑氏面前的顾南芜,又看一看垂首坐于席临川身边的邹怡萱。

再回想一番郑氏方才的话,好像觉出了点什么。

仍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安静听着,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并不害怕。郑氏明明已经起了杀意,她却仍觉得今日不会出什么事。

居然很相信席临川能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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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争执又持续了一会儿。

其间郑氏气急摔了只茶盏,顾南芜被溅了一脸水;席临川一见,抬杠似的也摔了只茶盏,邹怡萱被溅湿了衣服。

红衣不由得很庆幸自己站得远。

郑氏终是说不过席临川,败下阵来。面色铁青地睇了他须臾,蓦地站起身来,拂袖离去。

席临川连见礼的耐性都没有了,淡看着她离开,一声轻嗤,自顾自地又倒酒来喝。

——这是标准的强势母亲和年轻气盛儿子吵架的设定啊?!

红衣心里念叨了一句,复又惴惴地抬眼去看席临川。

“都回去歇着吧。”他浅蹙眉头道。

红衣一福,顾南芜和邹怡萱起身后也一福,皆不吭声地一并往外退。顾南芜跪得久了,脚下不稳,退着退着一个趔趄。

邹怡萱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