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不觉哑笑,席临川摇一摇头,也拿起筷子夹菜。原是也想尝尝那道排骨如何,然则刚一抬手,就恰见她又夹了一块起来。

于是再次帮她拽下那片托底的荷叶,他转而去夹了片牛肉来吃——她好像很喜欢那道排骨的样子,就不跟她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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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桌菜还是很合口的,加上此前一连两顿没吃,红衣喂饱自己后感觉十分满足。精神也好了许多,搁下筷子,她再度看向席临川,欠身道:“多谢将军。”

“客气。”他无甚神色,平平淡淡的样子似乎还有点不耐烦的味道。环视四周一圈,问她,“你一会儿可还有事么?”

“没什么事了…”红衣回想一番后道,“已吩咐歌舞姬们各自歇息,我也歇一歇,晚上还有的忙。”

“…哦。”席临川略一点头,哑音一笑,“本是来找谨淑翁主,但她方才有事出门了。”他饮了口茶,“竹韵馆你熟,给我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会儿、寻些事做?不然我要干等到酉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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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思量一番之后,着人把席临川带到竹韵馆的书房小坐,自己就再熬不住,回房小睡去了。

席临川在书房里有点坐不住。

他知道近些日子红衣绿袖皆常忙到很晚,这儿离敦义坊又不近,她们许多时候便不回家了,竹韵馆里给她们备了住处。

今日他刚一来,谨淑翁主就一脸邪笑地告诉他:“红衣住在北边的茉语阁。”

——知道了这个,就实在觉得书房无趣了。

倒不是他动了什么“歪心思”,只是数算起来已有月余没见到过她,又因有请柬的事让他心弦紧绷,这月余就显得格外漫长了些,好像已过了几个春秋似的。

然后,方才那一顿饭的工夫就显得分外的短,话都没有说上几句,他就又看不到她了。

叹了一口气强定心神,席临川在案前坐下,以手支颐,心里直骂自己没出息!

好歹也是活过一次的人了,且两世里明明都活得算是精彩,经过朝堂历过沙场,事事潇洒,如今竟被她这么个…字很丑、人比较傻、反应尤其不灵敏的姑娘,弄得魂不守舍。

黑着一张脸,席临川搁在桌上的手指敲了一下又一下,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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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睡足,申时二刻,红衣去了竹韵馆前厅。

大约再过两刻左右,就该有宾客陆续到了。此时已收拾妥当的前厅安静一片、布场结束的后院也安静一片,和她一起悄无声息地等着,等着一起惊艳长阳。

在连日劳顿中被她所疏忽的激动在这片安寂里,越涌越厉害。

从今至古,这都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排一出精彩绝伦的舞蹈,让众人喜欢,最好能传得远些…

传开之后,旁人知不知道这舞是自她而出,都不重要,她自己有一份回忆留下就够了。

这个念头,在她到了这大夏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连想都不敢想。在极度灰暗的情况下,美好的梦想会衬得现实更加灰暗。更没想过居然真的还能实现,而且这么突然。

深吸口气,红衣悄声道了一句“加油”,又恢复成该有的平淡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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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在长阳城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热度的晚宴终于开始了。

一声钟鸣之后,廊下数道竹帘同时放下,将已提前置好的案几坐席一一隔开,成了一个又一个小间,每一间约莫能坐四五个人。座次是由谨淑翁主亲自着手安排的,她依着对长阳的了解,将相互熟络的宾客安排在一桌。

已在正厅中等候了一刻的宾客们由婢子领着,各去落座。天色已暗了,基本瞧不见隔壁小间中的是谁,除非有平日里极交好的听声也可辩人,就绕过帘去打个招呼,婢子便索性将中间的隔帘拉上去,两间合做一间。

又一声钟鸣,挡在各小间前面、将宾客视线与湖泊水榭隔开的帘子也拉了起来,院中布局映入眼帘,原还在交谈寒暄的众人就霎时安静了。

这地方本就花了重金来修,处处精致讲究。此时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三面回廊笼灯齐整,暖红的光晕映在水中,近些的地方借着那光又依稀能瞧见精美的雕梁;回廊往里,水面看着安静且单调了些,但视线再挪便是湖中央的水榭。

那水榭此时被映得灯火通明,正面门窗皆撤了,只有几根立柱支着,立柱之间悬挂薄纱。榭中舞者的身形被灯光投射在薄纱上,能看出似是轻甲,也能看出腰间佩刀。

“咚——”一声鼓声,从三面回廊齐声震起,刚刚有了些低语的席间顿又归于安静,宾客们继续全神贯注地看去。

鼓声并未就此终止。那一声之后,又齐整地响了一次又一次,节奏愈来愈快,最后成了细密的一串。

然后戛然而止。

席临川神色微凝,不觉间有点“走神”——原只是冲着红衣来的,目下倒真有点想看看这舞是什么回事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吟诵的声音自三面响起,虽是女声却皆沉肃,字字铿锵得仿佛直击人心,十足的气势让连舞姬都没看见的观众微微一震。

一旁的侧间里,谨淑翁主别过头笑看红衣:“真行啊,还真的连舞姬不出场都能让宾客不走神?”

“那是。”红衣微挑眉头,“我追求的是全方位的感官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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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的舞蹈渐入佳境,各样乐器完美搭配出的振奋人心的乐曲里偶尔也有几许凄意萦绕而出,激起听者各样的情绪,连案上佳肴都顾不上。

左右两侧自回廊通向水榭的小桥上也亮了灯,数名舞姬齐舞,在微微红光下,衬得场面更加恢弘。

“谨淑翁主还真有点本事…”

席临川忽闻郑启这般自言自语着笑评了一句,心头竟有一丝分明的不平,想立刻跟他解释清楚这是出自谁手。

这舞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承启转合与寻常的宴饮用舞大不相同,虽是唱词仍只是选用了先人之作,却仍能让人从中品出些讲故事的味道来。

最后一声鼓鸣“咚”地一声落下后,一切定格,桥上一众舞姬定力成不同姿态,有的像在持刀砍敌、有的像在搭弓射箭。

水榭中的舞者亦皆定立,恢复成舞蹈开始前的样子。起初那一层薄纱在舞至高|潮时已然落下,此时却又放下一层来,投出的剪影亦与初时相同。

月色皎皎,湖光粼粼。院中好生安静了一阵子,众人望着这骤然归于沉寂的一切,很是缓了一阵,才相信自己方才确是已看了许久的舞。

“好!”不知哪个角落爆发出一声喝彩,而后便有了齐呼、拊掌,持续了许久,不绝于耳。

红衣在侧边的厢房里听着,直激动得一声尖叫:“耶!”

绿袖与谨淑翁主也皆兴奋得不知该坐该站,不住往外张望着看看客人、又回过头来看看同伴,再看看客人、再看看同伴。

简直不知怎么表达这样的心情才好!

门声“笃笃”一响。谨淑翁主笑意犹盛地去开门,见了来人都没能减缓半分,微一颔首:“君侯。”

仍在窗边瞎激动的红衣绿袖闻声一怔,皆回头望去。

主动敲门的人却僵在了门边。

看看三人,不知怎么开口合适。

红衣见状,只道他是有事来找谨淑翁主的,拽一拽绿袖,示意她一同避出去。

绿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那边谨淑翁主一唤:“绿袖,陪我去前厅看看。”她说着眼帘微一垂,笑意温和地又添了句,“今日来的人与我相熟的不少,我得去见见。”

“诺。”绿袖当即一福,提步就走。红衣怔了一瞬,忙道:“同去?”

脚步稳稳地响了一声,席临川一声不吭地挡在了她面前。偏生前面的谨淑翁主和绿袖连头都没回,红衣已经之后抬头想叫她们,但她们已然走出去了。

“将、将军?”她的神情有些发僵,抬头看着眼前比自己高了一头还多的人,一如既往的警惕十足。

又何止是她一个人紧张。

席临川气息微摒,谨慎地与她保持着两尺距离,心下速作斟酌后问得温缓:“今日上元。如是无事,出去走走?”

第57章 上元

红衣实在很想找个借口推辞。

不只因为她一直有心避开席临川,更因为…上元节的节日意义,她还是清楚的。

古时未婚男女可以自由相见的节日之一,看花灯吃小吃,大是有点“情人节”的味道。

相比之下,在二十一世纪时被炒作成“中国情人节”的七夕都得靠边站。

她都清楚,席临川不可能不清楚。

红衣心里一个劲地念叨着:这样…不太合适吧…

“我得…帮着收拾竹韵馆。”她找了个自以为无可反驳的理由。

席临川一语就顶了回来:“我问过翁主了,她说今晚没什么要你亲自做的事情,许你歇着。”

“…”红衣哑了哑,一颔首,“哦,那我就想早些睡了,这几天很累…”

他“嘎嘣”回了一句:“你今天睡了一下午。”

最终,红衣心存悲戚地随着他出了房门。

实在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了,又当真不敢跟他来硬的——纵使她已然脱籍也耐不住他在侯位,万一他生气了真要做些什么,比如把她搁回贱籍去,她就没地方叫苦了。

彼时正厅中尚还热闹着。有宾客同谨淑翁主交谈,赞赏不断;也有索性多留一会儿点菜用餐的,又熟人不少,觥筹交错,聊得好不热闹。

席临川从侧门走进来时,引得正厅了骤然静了一瞬。

那边立刻便有个气质不凡的公子起了身向他一揖:“久闻将军大名,不若同饮一杯?”

“不了。”席临川回得平淡,睇了眼身侧的红衣,循循笑道,“难得上元,有事要做。”

那位公子一哑,看看席临川又看看红衣,眸中生出几许了然。

席临川也不再多言,朝他略一颔首,便又继续向外走去。

厅中众人看着那一俊郎、一纤瘦的身影从门口消失,静了好一会儿,可算有了点动静。

“冠军侯这是…”细品着道出的话语带着点笑意。

另一个声音轻一咳嗽:“甚好,甚好。”

点到即止,在座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纵使怀揣好奇也不能当真议论个没完。就此便都是心中了然的神色,又继续吃菜品酒,续上片刻前谈及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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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坐在马车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席临川的泰然自若,自己则忍不住地往后缩。大是希望自己背上有个蜗牛壳,趁他不注意慢慢地缩进去然后扣在地上,任他在外面怎么敲壳也不出来。

一路上都在腹诽,哪有逼人“出去走走”的?这事若不心甘情愿,两人同走一路得多别扭…

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马车停住间微微一晃,席临川睁开眼,衔笑看向她:“下车吧。”

红衣浑身一哆嗦。

他已然揭开车帘径自下了车,她嘴角搐了搐,知道就算不情愿也不能在车里坐一晚上,只好颤抖着下了车。

抬眸远眺,各色花灯延绵了好远,好像一块巨大的彩色锦缎铺在眼前,光彩夺目得直让人眼晕。

席临川深吸了一口气,侧眸悄悄看了红衣一眼,心中感觉比面对赫契的千军万马还要紧张。

先随处走了走。

席临川很快就发现这不是个法子,她始终比他慢上一两步——这距离真是维持得恰到好处,说话不方便,又确实是“同走”。

沉闷又维持了一会儿,不远处传来一阵叫好声,席临川侧首看过去,眼中一亮。

“红衣。”他笑道,听得后面低低地应了一声,伸手一指,“你看!”

红衣循着看去,那边好像有类似于现代游乐场中常见的游戏——射箭换奖品。

那摊位两边挂了几十只花灯,花样各不相同。每只下面都挂着个纸钱,标着编号。远处置着一块边长约有两丈的大木板,板上毫无规律地也贴着编号,每个编号下都画着一枚樱桃大的红色原点,显是射中了那原点,便能拿走对应的花灯。

一路干逛也是尴尬,还不如找些事做。红衣便先行提步向那边走去,席临川一笑。

恰好正有人持弓射剑,穿的是寻常的装束,但腰上别着绣春刀,是个禁军。

红衣扯了扯嘴角:禁军来玩这个,算欺负人吧?

十文钱三支箭,旁边围观的人不少,那禁军噙着笑拉满手中的弓,动作帅气姿势标准。

“咻——”地一箭飞出。

没中。

旁边一阵喝倒彩的声音。

那禁军好一阵尴尬,皱了皱眉,从摊主手里接过下一支箭。

“嗖——”

又没中。

旁人没注意到那柄绣春刀则罢了,红衣这知悉对方身份的都看傻了:禁军射箭这么没准?这是花钱买官了不成?

最后一箭。

那禁军屏息专注地瞄准了半天,终于眉心一跳放了箭…

还是没中。

十文钱白花,一个灯都没有。

一片吁声中,红衣听得耳边一声笑问:“有喜欢的灯么?”

她一愣,当然知道他要干什么,立刻道:“没有!”

“那,我可自己挑了。”席临川低一笑,视线挪开,在两列的灯上风别一划,叫了那摊主过来,“有劳帮忙看一眼,左边第四个是什么?”

那摊主当即去看了,笑着回道:“丁酉。”

席临川便看向那块木板,很快就找到了写了丁酉的那张纸。位置略偏了些,他啧了啧嘴,摸了十文钱出来给摊主:“有劳取箭。”

围观的人群自觉地让了一让,将他让到方才那禁军射箭的地方。席临川接过箭尚未搭弓,感觉衣袖被人一扯:“将军…”

红衣睇了眼那箭尾,当着摊主的面没有直言。

席临川一笑:“看见了。”

怪不得灯市开了这么久还两边花灯满满的呢,合着是箭都少根尾羽。如此一来,影响了平衡,能中靶才怪——现代时去欢乐谷见到的箭也是这样。

如此一比,合着这欺诈手段千百年来就没变过,红衣看向席临川的神色不禁悲悯起来:箭已接过,钱已付过,临场放弃丢人,但这个玩法…神也射不中啊!!!

她心里吐着槽,眼前的席临川已然搭了弓,偏这时人群中传来个少女惊喜的声音:“呀!那是骠骑将军?!”

人群中一片愕然惊呼。

“…”红衣心里一阵颤抖,连席临川面上都一黑。

红衣痛苦地望着他:这回丢人是丢定了。

毫无防备的,席临川原以拉满弓的双臂松了劲,回身一递:“你来。”

…?!

红衣整个人都震惊了:你就是要给自己解围,也没有这么拿旁人来解的吧?!你反应太快了点吧!

虽说她一个姑娘…射不中很正常,并不丢人吧…

红衣面容僵硬地慢吞吞接过弓箭,暗自咬着牙看看席临川,然后暗自咬着牙准备拉弓。

一双手握了上来,一只握在了她持弓柄的左手上,一只搭在了她正要拉弦的右手上。

耳边传来的气息温温热热的,有点微痒,窜得红衣脸上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