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纸条塞入鹰脚边系着的铁管里,检查稳妥后,那人猛一扬手,雄鹰腾空飞起。

短短片刻,便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轻轻一跃,他重新踏上屋檐,飞走而过,足尖踏瓦无声。

整整在客栈上方绕了一周,他沉容静听着一丝一毫的动静,终于停了脚,稍有一笑,跃向旁边房屋的屋檐,踩着夜露悄然离去。

第68章 变数

翌日傍晚,这座在她们到来前便先行被她们包下的客栈逐渐热闹了起来。

一楼空旷的正厅中人数渐多,各色的赫契服饰看上去皆不失华丽。来者中见不到几个女子,基本全是男人,带着仆人一同到来,神色各异地落座。

红衣站在二楼一立柱后静观了半刻,心中的慌意又掀起了一些。怎么看怎么觉得泰半宾客面色不善,反复祈祷着别出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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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和上元那日一样,是现搭的。因是在室内,没有湖也没有水榭,只得在厅中用纱帐支了一座小亭,原本该在三侧回廊中击鼓而舞的舞姬挪去了二楼,围成一圈,倒也不失气势。

鼓声初响的那一瞬,似乎正座小楼都微有一颤,原在不住交谈的一众赫契贵族顿时安静了。

愈见细密的鼓声响得齐整,一下下地震着,红衣的心也随之震个不停。

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一楼众人的反应,她也很想知道,这场舞到底能不能带来聿郸所希望的结果。

——虽然并不喜欢聿郸,但在此事上,她和聿郸的想法还是一致的。

若能停战自然是好,兵戈相向于谁都不是好事。

箫声幽幽,一股空灵的乐声中,《无衣》的吟唱渐次传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鼓声又震一声,台上众舞者阵列一换,舞步转而透出悲壮。

在座的宾客犹还安静着,有人稍蹙了眉头,亦有人轻然一笑,大显蔑意。

“祈愿——家国永安!”

随着鼓声喝出的词句字字铿锵,红衣搭在扶栏上的手一紧,继续目不转睛地观察众人神色。

“啪——”

一声拍案声传来。

在座宾客中,有一人猛站起来,指着一众舞者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面红耳赤,显有怒色。

然而,歌舞却皆未停。

这是红衣叮嘱在先的事——如果宾客显出不满愤怒,让一众歌舞姬不必理会,继续做自己该做的。

那人又狠击了下案桌。

歌舞仍是未停,旁边倒有几个赫契人看了过去,有人出言相劝,有人亦露出愠色。

“太过分了!”蹩脚的汉语传进耳中,红衣循声望去,西南角一男子破口骂出,“聿郸什么意思!有心给我们难堪吗?他还是不是赫契人!”

“禀给大汗!”旁边的人也嚷起来,刻意地用着汉语,显有威胁的意思,“简直践踏王廷威严!”

“停下!”那人大喝,蓦地拔出短剑,直挥而上,“停下!”

众舞姬一声惊呼,舞步遂停,乐声也戛然而止。

红衣心中骤紧,一扯绿袖,疾步下楼。

“把剑收起来!”红衣提声断喝,压制着心里随时能让自己浑身脱力的恐惧,声音微凛,“这是大夏的地盘!轮不着阁下动粗!”

众人循声看去,怔了短短片刻之后,哄堂大笑!

还倒是什么样的人物,原来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面容白皙腰肢纤细,佯装什么气势!

红衣挡在一众舞姬与那人的剑间,冷睇着剑尖,又喝一遍:“收起来!”

一阵毫无掩饰的嘲笑。

剑刃抵在她颈间,红衣感受着金属带来的凉意,听到他饶有兴味的问话:“如果我不呢?”

“你不能伤我的人。”她冷睇着眼前这张面目可憎的脸话语平静,其实…都快吓瘫了。

“不能伤你的人?”那人大笑一声,叫嚷着说了一句赫契语,似是把她方才那话翻译了,引来又一阵哄堂大笑。

“先杀了她再杀了她们!”有人拍着桌子道,“让她们知道知道厉害!”

持剑的人便笑着应了一声,红衣颈间一阵刺痛!

耳闻惊叫身子猛倾,红衣毫无防备地向侧旁跌去,愕然望去,绿袖上前一步,已站在她方才站的位置上!

“混蛋!”绿袖大声骂出,用力之大连颈上青筋都清晰可见,“手持刀剑伤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你们赫契人也就这点本事!”

那人眉头一挑,显然怒意更盛,举剑狠劈,红衣未及思量便一喝:“我们若死,聿郸必死!”

短剑在离绿袖肩头只余一寸时,蓦地停住。

那人怒不可遏地看向她,厉然道:“你再说一遍!”

“你凶我有什么用!”红衣杏目圆睁,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杀了我们有什么用!是我们要请你们来看歌舞么?你明明知道是聿郸!”

手上一撑,她站起身,掸了掸裙子续言道:“明知始末你拿我们出什么气!看得不痛快了找聿郸说理去!——哦,要说理有劳放我们活着回去!我把话给你放在这儿,聿郸现下在长阳城扣着,你前脚杀我,后脚就有人拿他给我殉葬!”

她的身板就算搁在大夏姑娘里也算娇小一类,放在身材普遍魁梧的赫契男人面前显得更“渺小”。是以这一番扯着喉咙猛喊的样子看上去很是拼命,直喝得那男人愣了一愣,刚要说话,她刚好又续上了…

“不信你试试!”

人头攒动,众人互相看看,一时不知还要不要动手。

红衣微松口气,兀自暗道一句:“可算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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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她干什么!”

清亮的女声自门外响起,厅中众人微怔,一并看过去。

红衣抬眸眺望,眼前人群自动向两侧退开,一女子衔着笑走向她,众贵族中不断有人欠身轻道:“琪拉伊迟。”

“琪拉。”红衣提着一口气没显出胆怯来,琪拉觑一觑她,又看看她后面的数位舞姬,轻然而笑,向一众贵族道:“各位勇士,你们是不是不明白?”

众人侧耳倾听,她一阵清脆的笑音仿若银铃:“汉人女子跟我们赫契女子不一样——连聿郸哥哥都赞她们温婉得很,很会让男人舒心。”

红衣愕然听着,看着她转过身去面向一众贵族:“这么多送上门的,你们不带回去也不嫌亏得慌?不用在意聿郸哥哥的安危,他带了足够的人手确保周全——而我,在听闻这些舞姬来祁川时,就又请我父亲加派了近百勇士潜入长阳,同样是为了护聿郸哥哥周全!”

在场赫契贵族各路笑容,那分明的邪意让红衣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琪拉恰回过头来,笑意愈胜地一指她:“这个女人…大抵也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厉害!”

她清凌凌笑说:“我在长阳时曾见过她,那时她是一酒楼的厨娘罢了,不知后来是怎么成了舞姬,不知是不是靠招摇撞骗!”

短短几句,方才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局势重新紧张起来。红衣分明地察觉到自己重新跌到了被动一方,忙出言断喝:“你胡说!”

趁着厅中一静,她续上了话:“我原就是舞姬,后来赎了身无事可做才去帮厨了一阵罢了!你休要妖言惑众!”

她说着明眸一转,趁热打铁地又道:“我原是骠骑将军府中的舞姬!”

——不是她要狐假虎威,而是这会儿实在不得不把能用上的护身符全试一遍了。

“再往前,在敏言长公主府中时,也是舞姬!”她又道,“不信你们查去!宫中两位嫔妃的舞还是我教的呢!”

——似是在一门心思证明自己是名副其实的舞姬,实则把各样背景全说了个清楚。红衣言罢一叹,大感自己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也是不错。

“管她是不是舞姬呢!”

厅中的反应,却和她所料的…十分不同。

“聿郸性命无虞便是!”有人不善地笑着喊着,“来人!把她们带回去!挑漂亮的献给大汗,余下的我们分了!”

…什么?!?!

红衣惊得连退两步,视线快速往四周一荡,却是连个逃跑的地方都寻不到!

难不成在古代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脱了籍、拼出一番事业,最后竟要被外族“扛”回去了事?!

厅中一片混乱,厅外随贵族们前来的仆人闯进厅中,七手八脚地欲拽人离开。

“喳——”

鹰叫凄厉入耳,众人一瞬走神,抬眸望去,正有一雄鹰展翅划过,直飞入正厅最里,停在那方纱亭之上。

“咔——”

众舞姬身后,一人破窗而入,身形一跃轻然自一众舞姬头上翻过,而未伤到任何一人。

一众贵族惊然避让,那人稳稳落于红衣绿袖身前。他背对着她们,她们看不到他的面容;而一众正与他面对面的贵族也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见一全黑面具、一袭全黑斗篷。

连琪拉都全然惊住,警惕地看着他,冷然喝问:“什么人!”

面具之下传来一声低笑,那人左手抬起,抽开颈间系带,斗篷落地的同时,挑起一片惊呼。

“禁、禁军?!”有识得那飞鱼纹的赫契人喊了出来,“怎么会有禁军!”

那人并未作答,右手一搭,已握住腰间刀柄,微施力一抽,寒光沁出。

“她们是有备而来!”有人怒然喊道,转而觉出不对,立即切换了赫契语,语速极快地又说了一阵什么,在场贵族相互望了一望,便陆续点了头,匆匆忙忙地带人离开。

“…大人?”红衣绿袖不约而同地一齐唤出,那人转过身来,被面具遮着的脸上只能看到一双眼睛,而那双眼中,也寻不到什么情绪。

他走向已被吓傻的掌柜,随手将几两银子丢在柜子上,也不解释这是赔窗户钱还是精神损失费。

顺手拿了纸笔过来,他走到离红衣绿袖最近的案边,蹲身写道:“赫契人欲寻仇,立刻离开。”

第69章 逃脱

自穿越以来,大小风波不断,红衣见禁军的次数也不少了。

然则这样带着面具不露脸的还是第一个,他亦没有像此前打过交道的禁军一般先行表明身份,甚至连官职都没有说。交待她们的每一句话也皆是执笔言简意赅地写下,待她们看完便丢进炉中烧掉,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

这样好的伸手…居然是个哑巴?

红衣绿袖心中皆有点悲戚。

按他的意思,她们催促着众人尽快收拾妥当,不过一刻工夫后便各自登上马车,半分不耽搁地往东而去。

他说在祁川东边有禁军都尉府的人可以护她们周全,离这熙原城并不算太远,但也须日夜兼程地行上一日。

那伙赫契人离开前用赫契语说得清楚,折回赫契后便会带人杀回来,生擒她们。

“简直就是一伙强盗!”绿袖咬牙切齿,一拳狠砸在车窗木缘上,“半点分寸也没有!活该被将军们追着往死里打!”

红衣安静坐着未作应答,微透寒意的面容有着微微的颤抖。

“…红衣?”绿袖犹豫着唤了一声,她抬了抬眸:“我在想…”

“什么?”

“如果那些赫契人追过来…”她轻一咬唇,“我们是马车、他们是马,大概…速度会比我们快吧?”

就像儿时烦死人的应用题:小红以早晨八点以时速六十公里的速度从甲地出发,两个小时候小明以时速八十公里的速度从甲地驶出开始追小红,问:多长时间能追上?

彼时只觉得这种题枯燥乏味又无用,万万没想到还真就碰上类似的问题了,且一碰上就是性命攸关。

造化弄人!

绿袖心里大致一算也面色发了白,再没有心思骂赫契人不厚道,止不住地一次又一次揭开车帘看外面,直至夜幕再次降临。

原不停地策马在车队两旁绕着查看的禁军蓦地一勒缰绳,抬眸看向后面数丈外腾起的烟沙,眉心皱蹙,转身向车队最前面红衣绿袖的马车驰去。

一张纸条递了进来,绿袖展开一看,上面寥寥数字:赫契人追来了,莫慌,我来。

红衣颤抖着揭帘看过去,他正策马一直向后驰去,每过一车都从车帘处塞进一纸条,大约和这纸条上内容一样。

“有多少人?”绿袖惊慌地问,红衣仔细看着,远处腾起的烟沙宽度不小,怎么也得有…上百个。

他只有一个人而已。

惨呼和拼杀声骤然掀起,在苍茫夜色中,辨不出是谁的叫声,也看不清是谁倒下。

红衣绿袖的手紧攥着车帘,恐慌地看着,只依稀瞧见有一人在人群中左闪右避,刀影寒光飞闪。

而那人群仍在迅速朝她们奔来,似乎并不想多耗力气同他比试,只在一味地防御着,纵马疾奔。

一声马儿的嘶叫尖锐传来,最后那列车前的马儿应声倒地,马车急谎,即有三五个赫契人同时赶至,倾身便要将车中之人拉出来。

顷刻间刀光忽至,几番娴熟起落,那几人已惊呼着坠马,方才伸出欲抢人的胳膊旋转着落地,在青草间溅出一片血色!

星点白光在月色下急速飞至,红衣猛缩回车中,几乎是目睹着一支利箭从鼻尖擦过。

“放箭了…”她心下微惊,心知若对方持着“远程装备”就不好应付了,那禁军只有一个人,若果那边万箭齐发,就得把她们射成刺猬。

绿袖也正思量着怎么办,乍见红衣狠一咬牙,未及她反应,便揭帘跃下了车。

“红衣!”她惊声喊道,眼见红衣摔得在地上连滚数周才撑身停住,蹙着眉头起了身便向下一辆马车跑去。

她听到她朝着那马夫喊了一句“往西绕道,闵州见”,脚下未停半分地又奔向第三辆。

“往南绕道,闵州见!”红衣又喊出一句,绿袖蓦地大悟,向前面的车夫道了一句“慢点”转而也跳下了车。

好像恰好磕在一块石头上,膝头一阵剧痛,绿袖不禁骂一声倒霉,一壁揉着膝盖一壁追过去,帮着红衣通知另一边的车队。

那禁军正拼力应付着,刀法再快也耐不住对方人数太多。加之有人放箭,他虽则挥刀抵挡又侧身闪避,颈边也难免添了刀擦伤。

初觉体力不支间,忽见眼前七八敌人突然面色一慌。有所不解地继续抵下面前劈来的砍刀,他手上绣春刀一转刺入此人后背,抬眸看去,原并成两列齐行的数十辆马车已各自转向,奔着四面八方驰走,越驰越散。

混乱中,却有两名女子正逆车流方向而跑,直朝着这边奔来,每经一车便说一句什么,那车便也会转向,不再依旧路而走。

细一思量,蓦地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取下连弩发了数箭料理了离得最近的几人,他不再恋战,驭马转身疾奔。

偶尔还有箭矢飞来,他挥刀挡开,疾驰未停。

刚“通知”完右列最后一辆车,绿袖肩头一紧,足下腾空间不禁惊叫出声,再定睛一看,已坐在马背上。

红衣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那禁军将刀换回右手上,左手向下一抄,拽着衣领将她“拎”了起来,却是没地方可放。

“啊…啊!!!”红衣心惊不已地随着马驰尖叫不停,周围景物飞转,偶尔还有羽箭落在地上,实在太“刺激”,若不喊出来,就要把自己吓死。

“啊啊啊…”红衣努力地攀住拎着自己的手臂,眼角湿润,吓得快哭出来了。

刚才怀着不要命的心跳下车去让后面众人换方向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害怕!

倒坐在那禁军身前的绿袖也着急,招着手直喊:“你上来!你上来啊!”

“上不去!”红衣撕心裂肺地叫着。除却一双手之外完全使不上力,身子完全悬空着,怎么上去!

后面的人仍穷追不舍,好在这马是好马,疾驰之下,距离越拉越远。

红衣仍被拎着,看不清旁边划过的景物,倒能看到那边正对着的人马。

遥见他们忽地勒马停住,似是要放弃的意思,刚松口气,又见为首一人搭了箭!

“大人小心箭!”她刚喊出来,那一箭被飞速射来,吓得蓦地闭眼,耳闻身边一声闷哼传来,声音极是熟悉。

“绿袖?!”她惊慌看去,绿袖的胳膊挡在那禁军背后,上臂漫出一片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