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颤抖着看向墙角,目光触及那人时,禁不住地往席临川怀里一缩。

——尽管她已通过努力脑补给自己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但眼下亲眼看到了,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缕词瘫在那里,一身囚服白得刺眼,脸色却白得比那囚服还要可怕。借着笼灯幽光,依稀能看到囚服上下的斑驳血迹,再仔细看看,便看到她蓬乱的头发下面,额角带着一块鲜红血迹。

“缕词。”席临川冷声一唤,那身形微颤,一双眼睛倏尔挣开,在苍白的面容上目光虽然虚弱也仍显得有些狰狞。

她看一看他们,而后撑起身来,睇视了红衣片刻,又看向牢房中简陋的案桌:“坐。”

席临川与红衣一并到案前落了座,缕词撑身站起来,坐到了另一侧。她的嘴唇干得发白,案上有水壶水碗搁着,便艰难地伸手去倒水。

红衣见状,下意识地想帮一把,席临川一扫她,先一步将那水壶拎了起来。

水从壶口倾倒而出,很快便倒满一碗。缕词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蓦地一笑:“公子倒仍客气。”

席临川未说话,红衣也安静了一会儿,静等着她喝了半碗水,轻声问道:“为什么想见我?”

缕词搁下水碗,用衣袖擦了把嘴,遂看向她,微一笑:“谢你曾经帮过我。”

红衣黛眉一挑:“但你仿了我的字迹,这也是道谢么?”

缕词长声幽幽一叹,那叹息声在牢房中显得很空洞,她思忖着道:“从头说起吧…”

红衣静听着,她啧了啧嘴,续说:“我自认歌喉不错,长公主听了两句就很满意,把我送到席府。我呢…”

缕词含笑摇一摇头:“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从不觉得自己能入长公主所愿,得公子欢心。我就想给自己寻条出路,让自己脱籍,然后嫁个人——妻也好妾也罢,安稳过完这辈子。”

红衣没有主动插话,直至笑她看向自己,才循着她的话追问道:“赫契人答应日后让你安稳度日了?”

“我之前也在安稳度日。”缕词笑声清淡,看向她的目光微微一凛,“那么安稳的日子,算是拜你所赐…我试过不恨你的。”

红衣听得一震,蹙眉茫然:“你…恨我?”

“要我提醒你,我是为什么脱籍的吗!”缕词冷喝。

带着哑音的语声在牢房中撞着,震得红衣浑身发麻。

她的意思是…

“如果不是你在宴上与何公子翻脸,公子怎会当众与他过招!怎会让他怀恨在心!”

缕词质问着,用了十足的力气:“这都是该你承受的事情,凭什么强加在我身上!你竟还、竟还拿我当垫脚石…去讨公子的欢心…”

红衣愕然:“缕词!”

“你怕公子听到了么?”缕词轻蔑而笑,话语未停,“那时公子那么讨厌你…阖府都知道!你口口声声说着怕他惧他,偏又闯去他的书房为我求情,真是一手好计!”

“你…”红衣气结,想要出言驳斥,搁在膝上的手却被一握。

她清晰地感觉手被捏了一捏,显有安慰的意思,强咽口气,将方才想驳的话忍下。

静了一静,只道:“就为你觉得我拿你‘上位’,你便牵连府里四十多人被安上通敌的罪名么?”

“我也不想的。”缕词悠然一叹,“但是赫契人想让公子脱不了干系,我能怎么办?”

她的美眸在席临川面上一划:“若要论起这个,我还是不得不说…当初我受的罪,本不该是我受的——旁人可以随意把气撒到我头上,我为什么不能用别人给自己换一条路?”

她说得平静坦荡,话语灌入红衣心中,直激得她惊怒交加。

肩头被人一环,红衣侧眸看去,席临川的手在她肩上轻一拍。

缕词的目光同样落在他的手上,复笑睇着红衣道:“我马上就连命都要没了吧…你还是什么都有了。昔日…我真的没想到你本事这么大,竟敢闹到宫里,让陛下把你赐给公子做妾。”

她喉中逼出一声哑笑:“怪不得你不在意聿郸给你的机会,若我早先就算计着要跟了公子,大抵也是不会答应帮他做事的。”

但觉怀中之人猛地一动,席临川只觉臂弯里陡然一空。顿时案桌茶壶齐响,定睛一看…

竟是红衣已然蹿了出去。

第97章 翻脸

原是生怕缕词破罐破摔出手伤了红衣的席临川,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红衣先一步动了手。

牢房里又黑,他望着两个身影一时愕住,只见红衣将缕词按在墙上——虽则红衣身形娇小,但此事按个重伤的缕词也不难。

“我没有拿你算计过!”红衣忍无可忍地喝道,“你自己胡乱脑补…然后搭上府里那么多人的命!搭上大夏的安危!你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

“我为什么不能心安理得!”缕词拼尽力气回道,“你费尽力气为自己谋生路,我不过是在做同样的事!我比你的境遇还不济,我顾不上别人的死活!”

“你混蛋!”红衣猛一扬手,未及落下肩头忽被一拽,轻叫着身子后倾,毫无防备地栽回他怀里。

缕词倚着墙跌坐到地上,席临川紧搂住红衣低沉一喝:“红衣!”

牢房中顿时陷入安静,许久没有半分声响,三个人都不说话。

又过一会儿,席临川却忽地感觉到红衣肩头轻一搐。

他忙低头看过去,恰见她肩头又一搐。

“…红衣?”他强将她的身子转向自己,定睛一瞧,灯笼黄光下,她面上两道泪痕清晰可见。贝齿紧咬着似想把下一滴眼泪忍回去,忍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流了下来。

“我瞎了眼了…”红衣恨恨说着,只换来缕词轻蔑一笑。

她恼火不已,偏又被席临川搂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强自镇静了许久,又道:“你说若我来,你就说你该说的。现在我已来过了…你自己招供吧!”

她半刻也不想多留,只想赶紧从这地方逃出去,想想缕词方才的话,满心的恶心!

“红衣。”缕词叫住她,平复一番气息,低哑一笑,“罢了,是我对不住你。”

红衣再度看向她:“省了吧。”

“但…你真的敢发誓么?说你帮我就只是帮我,没有一点别的算计?”缕词的目光投向席临川,口吻明快起来,“又或许当真不是算计公子什么,却是为自己求一份心安——你知不知道,在旁人的屋檐下依靠别人的施舍活着,很难受。”

“并没有!”红衣大声道,忍不住地又要上前,席临川忙拉住她,她只好在原地吼着,“我帮你…是因为那时我不想自己变成自己最厌恶的人的样子!但我没想到你就是那个样子!”

草菅人命、工于心计、安心接受那些并不合理的所谓“规矩”,那是她那时最抵触的几件事。

无法想象自己变成那个样子会怎样,所以她宁可铤而走险去闯席临川的书房为缕词说情,只因心下始终有个声音在说:若要屈从于那些可怕的思维,还不如就此死个痛快。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那阵子不论席临川对她有怎样的敌意,她都不曾按着该有的规矩在席临川面前自称过一声“奴婢”,绝不心甘情愿地向一味欺负她的人低头,这是她心底执拗守住的最后的尊严。

她在盛怒中挣得厉害,席临川直觉这般拉着她愈发吃力,又喝了一声“红衣!”,他强将她抱起来,任凭她在自己怀里挣着,一路让她双脚架空地出了这间牢房。

走出数步之后,用了十成力气挣扎的她,突然全身脱力。全部的力气,倏尔转换成了遏制不住的哭声。

席临川架在她腋下的双臂一颤,遂将她放下来,绕到她身前将她紧紧一搂:“抱歉。”

能感觉到的眼泪仍未停,声音却噎在喉中发不出来;又感到她狠命摇摇头,反手推着他道:“将军让我去跟她说清楚!”

她是真的很是恼火。

他深吸了口气,吐了一个字:“乖。”

“我不!”怀里的人很执著。

“…你跟我说就是了。”他口气温和地劝道,“她不值得你费神。”

“…”

红衣终是拗不过他的力气,他不放手她便挣不开。慢慢的,也只好安静下来,便听得他短一笑:“我们出去。找个好地方,随你说什么。”

她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这是禁军都尉府大牢的过道啊!

两旁都是牢房啊!

犯人很多啊!

她默默地“嗯”了一声,席临川终于松了手,揽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

席临川还真就找地方带她“吐槽”去了,还是个她熟悉的地方——竹韵馆。

自她随他去珺山以来,竹韵馆的生意暂停了许久。这也就是谨淑翁主并不靠这生意养家,若不然,换了谁当老板都得急。

安安静静的竹韵馆中,开了一间环境最雅致的厢房给他们。

婢子们上了酒、布好菜后齐齐福身退下,席临川在她们跨出门槛前猛起了身,拦住了最后一人。

红衣就见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而后那婢子再度福身退下,席临川转回身来,手里多了块锦帕。

——原是替她要这个去了,不过…她自己身上也有啊!

红衣泪眼婆娑地接过来,闷头擦着眼泪。这边,席临川拿起酒壶给她倒酒。

“这酒偏甜,你心情不好,多喝些也无妨。”他一壁介绍着一壁将酒盅递给她。

红衣一饮而尽。

席临川哑笑着又给她倒了一杯,她再度一饮而尽,酒盅往案上一砸:“缕词这混蛋!”

“嗯,对。”他符合着再度给她斟酒,红衣已然觉得酒气猛地向上一冲,眼前一阵晕眩。

“谁像她那么思想阴暗了!”她脸上泛着红,神情恍惚地骂出的话听上去…呆呆的。

“谁想蛊惑将军了!”她又道。

席临川自斟自饮了一杯,幽幽续了一句:“这个你可以想想…”

“…”红衣满面通红地一瞪他,纤手紧握着,怒意凛然,“就不该救她!我…我必是傻透了!”

“嗯…”他思忖着,认真道,“平心而论,这事该分开说。当日你做得无错,现在的‘错’也不是你的错。”

他睇一睇她的神色,又适当地调侃起她来:“缕词说自己没你聪明也是太自卑了——想比你傻可不容易。”

红衣秀眉一挑,隔着三分醉意都觉得这话听得不开心,一喝:“谁说的!”

“我刚说完啊。”他悠哉哉地夹了个虾仁来吃,品评道,“随便换个人,都不会明知我不待见她,还硬要到我书房出头去——你还说你不傻?”

他是胡找话题来同她说,想把她的心绪慢慢扯到陈年旧事上,便不会想方才的不快了。

未料这话一说,她反倒沉默了。

原被酒气氤氲的双眸清明两分,红衣缓缓低下头去,席临川一怔。

觉得大概是自己说错了话,回想一番,又不知是哪句错了。席临川目不转睛地望了她一会儿,她喟叹间肩头一松,承认道:“嗯,这么说也对。”

席临川微凛,觉出她有心事。

“…我随口一说的。”他解释了一句,语中微顿,又道,“你若有什么话…说就是了。”

红衣沉思着,却不知从何说起。

于他而言,大概很难明白,她那时收养孤儿也好、为缕词强出头也好,都是在万般绝望中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方法。

彼时她对这个世界一点归属感都没有,对席府更是充满恐惧——但越是这样,就越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还是真真切切“存在”的,证明自己还有努力的余地。

是以许多事情后来想想有失理智,但到底把那份叫做“良心”的东西支撑了起来,硬顶着熬过那段时光。

席临川有点忐忑地观察着她的神色,须臾,却见她肩头一耸,面上盈出笑容来。

她说:“也没什么。”

他犹睇着她。

“都过去啦。”红衣嘴角上扬,笑容娇俏,“方才想起些旧事所以心情不好——一时也跟缕词似的,觉得全世界都亏欠我。但转念想想,也没那么惨。”

任她再不喜欢这个世界,这世界也到底还是有温柔之处的,至少没在她只剩一根救命稻草的时候再给她一击。

在她买下孤儿之后,席临川送她去官府把她吓得半死,但到底只是吓唬而已;缕词的是也一样,虽则出头时悬着一口气,但事情到底是往她希望的方面发展了。

美目流转,红衣一扫心头不快,借着酒劲,蹭到席临川身边。

不管不顾地往他膝头一卧,扯过他的广袖闷声道:“我困。”

简短生硬的口吻听着霸道,难得一见的不讲道理。

席临川轻一挑眉,搁下筷子:“你睡。”

她呢喃着“嗯”了一声,乌黑的羽睫覆在白皙的面容上,双颊被美酒晕染出的红色自然而诱人。

真是酒量不济。这并没有多烈的酒,她只喝了两杯而已,就已迷糊成这个样子。

席临川注目凝视了一会儿,她很快就真的睡熟了,殷红的薄唇微抿了抿,而后唇角一勾,不知在想什么开心事。

嗯…

他冷静了一会儿后,心里有点躁动。目光强挪到别处,试图欣赏一番眼前美食,心里却仍还在想:这是她第一回主动“投怀送抱”呢!

这傻姑娘…到底知不知道其实自己姿色也算是不错、这个样子会轻而易举地让男人把持不住?

无奈地托腮低头看了她一会儿,他默默觉得:以她直性子的程度,没准是真不知道。

再度强把视线别开,席临川执筷夹了一道凉菜来吃。

这菜做得精巧,口感丰富,颜色也漂亮,尤其是其中调味兼带增色的樱桃,用得恰到好处,那红色正得…

就像她染了唇脂的樱唇一样。

——席临川猛捶着桌子怒骂自己没出息。

——还不敢捶得动静太大,怕扰她安眠。

他神情阴郁地又看了她一会儿,目光幽幽地挪向了不远处的床榻。

第98章 处

因要跳舞,红衣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不止是比旁的姑娘更纤瘦些,还凹凸有致。

是以把她搁到榻上后,席临川看着眼前这玉体横陈的美人…心里就格外燥热!

她的衣襟在被他抱过来时有些蹭得乱了,淡蓝的衣缘微张着,幅度却不大,刚好隐约露出点锁骨来。席临川的手不自觉地探了过去,触及衣料时觉得指尖微微一凉,又蓦回过神,狠一施力,只将衣襟拽平整了些。

心头一个声音越涌越厉害,一再地提醒他,自己这般要了她没什么不可以。全天下都知道她是他的妾室,就连她自己都没的反驳。

甚至可以说…他由着她自在到现在,始终没有圆房,在外人看来才是不对劲呢。

就算她没有嫁给他,他堂堂一将军,想要个喜欢的姑娘,也不是什么大事…

真是疯了!

席临川心下斥着自己别过头去,盯着几丈外的一盆盆景缓了许久的神,起身便要离开。

肩上一沉,他猛停住脚回看过去,这才注意到…她的手压在他的广袖上,压得死死的。

他试着扯了一扯,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秀眉一蹙,头一挪动,压得更死了。

“…”席临川眉头稍挑,无奈地四下看看,眼见走是走不掉,只好又坐回去。

心里烦闷地再度低头看看,她居然笑了…

樱唇蕴出一道弯弯的弧度,连阖着的双眼都浅浅一弯,面颊上的红晕似乎更深了些,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也不知这美梦里能不能有他出现个一时半刻。

席临川没好气地用胳膊肘拱了拱她:“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