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重生之初他就准备着再度迎来这一关,但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

和此前的诸多变数一样,这其中也有许多他想不明白的事。譬如从时间上来说,归降之事足足提前了两年有余;而聿郸着人呈给皇帝的归降书中…竟直接提到,为防父亲震怒之下迁怒大夏百姓,恳请皇帝在他抵达大夏前,先派一万轻骑驻守西陲,以防汗王突袭。

一万轻骑,比上一世时大夏先行增派的兵力多了一倍不止,加上地势优势,是足以防住赫契的主力部队的。

可这些变数,却更让他心生恐慌。

感觉就像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拉着弓弦瞄准了,他却在明处,摸不到暗中的任何原委。

这一世的各样变动是怎么来的,他至今没有半点头绪,红衣的变化不算坏事,但战场上的各种“始料未及”则让人后怕。赫契的变数是怎么回事他不知,还有上次那一战,从背后一箭射死赫契将领的是何人,他也仍不清楚。

他怎能心里不闷得慌…

偏那么多话无法对任何人说,连对红衣都不敢提起。重活过一次,听上去就像疯言疯语,他只好强自忍着,一再舒缓自己的心绪、告诉自己说:就当这是全新的一世,不知会发生什么才是对的。不如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走一步看一步地过下去,兴许反会更加容易些。

但回思种种已历过的变数,又愈想愈觉得,实在诡异。

第102章 惜别

左思右想,红衣还是惊呆了。

没想到聿郸是真心实意地要归降,更没想到皇帝还就坦然接受了。着人安排好各样事宜,还封了个“涉安侯”,赐食邑三千,封地设在皋骅。

而在新年过后、聿郸到达前,大夏便迎来了又一场战事,也是红衣嫁入席府后,席临川第一回出征。

说起来,这次出征和往常不太一样。从前都是赫契惹事在先,活该被大夏打得鼻青脸肿。这次,则是因为聿郸归降,大夏“预测”赫契大概会惹事,所以先派了军队过去,若他们敢来,便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

——这话是从席临川口中说出来的,三分认真七分调侃,红衣却完全笑不出来。

彼时,已是他离开长阳前的最后一晚,她一边劝他早些休息,一边又止不住地想同他多待一会儿。最后,便成了她也蹭上了榻,缩在他怀里,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

“完全不必担心。”席临川强摒开前世记忆所带来的无尽恐惧,语气轻松地开解她,“我还没打过败仗,这一战只是设防,只会更容易。”

“嗯。”她蔫耷耷地一应,环在他腰间的双臂一紧,静了会儿,问他,“将军可方便来信么?”

“方便。”他点头,“常要有信传回宫中,偶尔多给你捎一封也不是难事。”

他下颌在红衣头顶上轻蹭了蹭,细嗅着她发间弥漫出的清香,低笑着又道:“但你不回为好。信使从宫中出来,再折席府一趟,多有不便。”

红衣听言点点头:“嗯。总之我在长阳也不会出什么大事,看到将军的信,知道将军平安便够了。”

席临川一笑,也“嗯”了一声。二人一同安静一会儿,她道:“能给我讲一讲从前征战的事么?”

“‘从前征战的事’?”他一愣,颔首看看她,“你想听什么?”

“随便。”她一笑。身子拱了拱,改成趴着的姿势,伸手一够刚在榻边矮几上的茶盏,“诺,先喝口水,然后给我讲故事?”

他笑看着她,也翻身趴着,拿过瓷盏饮了一口,想了想说:“其实没常人想的那么可怕。每日见血、见人死是不假,可也有些好事…比如途经边陲村庄的时候,时常会被村民拦下,硬要塞吃的给我们——出征的路上常是如此,如若凯旋,更是可怕,有时会被堵得无法前行,又不能动手打人。”

席临川说着不觉低笑,恍惚间,蓦地想起头次出征时遇到的那个被屠的村子。

那个原该拦下他们的马的小女孩…

他眉心猛一搐,那是他这一世第一次觉出不同的地方。狠将这些想法摒开,略舒口气,便换了话题:“还有…我第二回出征,凯旋的路上,路过一个叫拉珈寨的地方,很有意思。”

“拉珈寨?”红衣听着这不像汉语的地名,望一望他,“哪三个字?”

“唔,拉…”他执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划着,“珈。”

而后收了手:“‘寨’就是寨子的寨。”

“哦。”她了然一应,也收回手,“怎么个有意思?习俗么?”

席临川点点头:“他们男女成婚似乎不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寨子里有个神物叫‘姻石’,是两半石头合成一块。据说若没有心上人的去扔,石头在天上散开时,就会看到未来心上人的样子;若有心上人,则看石头落地的方向,同上或同下便是‘心向一方’的意思,此事能成,一上一下便不成。”

“…真的灵么?”红衣听得微讶,怎么想都觉得“封建迷信”的味道太浓郁了。

席临川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她懵了懵:“到底灵不灵啊?”

“你猜。”他垂下眼帘,舒着气说,“当时我可是去扔了的。”

红衣心里“咯噔”一声。

他第二次出征的时候…

那就是他们还相看两厌的时候。

她回想着,低头凝视着手里攥着的锦被一角,撇了撇嘴:“那…将军看见谁了?”

半晌没有答话,红衣再度侧头看向他,他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红衣心里又“咯噔”一声,了然之余大显不信:“不、不会吧…蒙谁呢!”

席临川眉头一挑,笑说:“蒙你干什么?”

这还真…真有点玄乎!

她嘴角抽搐着,说不清心里是惊多还是喜多。他复又侧躺过去,揽住她笑道:“别这个样子。若是日后有机会,带你也走一遭,你自己扔扔看。”

“我不。”她拒绝得坚定,翻眼瞧瞧他,轻声说,“这种神鬼之说…虽然有时候准得让人害怕吧,但我细一琢磨总觉得,神鬼估计也有无聊的时候。你说万一他们一无聊、调戏凡人一把,让我看到的不是你,那怎么办呢?”

…这什么谬论?!

席临川看着她哑了一会儿:“我原还想这回若再经过拉珈寨…能再看看正反的…”

“不许看!”她紧张得一巴掌拍在他身上,“这事尽人事听天命就行了!不要事先知道!”

“哦…”他含着笑慢悠悠应了。不问她乐意与否,身子向前一倾,无所顾忌地吻在她唇上,感觉背上被她狠狠一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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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到底未在席临川房里多留。他次日便要出征,级别最高的将领,总不能顶着俩黑眼圈出城。

于是虽然心里不舍,她还是强逼着自己下榻回房,出门前头都没回,就怕再多看他一眼便又要多聊上两句。

走出门槛,她回身将房门一阖,眼泪冷不丁地就涌出来了。

说不清这回心思怎么这么重,她明明已见过他出征那么多次、凯旋那么多次,这回却还是满心的担忧,使劲在眼眶里撞着。

她仔仔细细体会着,感觉…并非有什么“不祥的预感”,更不是质疑他的实力,只是他在她心里的分量实在不一样了。

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她又成功地说服了自己“绕”过那道坎接受他,那道此前已有过多次的出征旨意便成了一道惊雷似的,劈得她无论如何静不下心。

哀声一叹,红衣提步往自己的住处走。

就算知道今夜必定睡不着,她也不能在他房门口待着,不能扰得他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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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仍在刮着,黑漆漆的天空中偶有干枯的树叶飘过。

黎明尚未到来,席府中的灯火倒已亮了大半,席临川整肃戎装,一如往日出征前一般寡言少语,踏出房门抬眼一看,却见红衣在门口站着。

他与她对视了一会儿,仍没有说话,径自向外走去。

上一世,从第二战开始的每一次,那个红衣都会送他到府门口,他习以为常,这一世也曾为这变动而不适应地失落过几次。

这回,她来送他了,他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各自沉默地一同往府门口走,他走得步子大且快,她追得愈发费力。

脚下越来越乱,终于一个趔趄。席临川几是下意识地就伸手扶稳了她,凝视她一会儿,笑喟道:“你回去睡吧,我没事。”

寒风中,她的薄唇微微颤着,强自压抑的情绪在他伸手捏她脸颊的时候终于绷不住了,蓦地扑在他肩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席临川一时竟被吓住,除却伸手抱住她,做不出任何反应。

——基于上一世地记忆,他对她在送他出征前哭并不意外,却完全没料到是这样的放声大哭。

哭得就像个在外玩耍时被欺负惨了的小孩子,什么都不管,就差把眼泪往他的甲胄上蹭了。

“红…红衣。”他发怔地拍拍她的背,“我还活着呢,你别…”

她还是哭得停不下来。这一夜积攒出来的压力和惧意一下子得以释放,本就难以停住;加上他的甲胄冰冰凉凉的,一点温暖都没有,让她越哭越难受。

“你给我写信…”她大哭着道。

席临川看看打着灯笼纷纷张望过来的过往家丁,连忙拍她:“好好好…写信。”

“不许扔姻石…”她抽抽噎噎地道。

“不扔!绝对不扔!”席临川被仆婢们忍笑的神色弄得直脸红。

她从他肩上挣下来,满脸泪痕地抬头瞧一瞧他,擦一把泪,又说:“你活着回来。”

“嗯…”他不敢将这句应得太肯定,战场上,变数总是有的。

双手扶在她颈后,他的拇指刮过她两边脸颊,略俯下身,认真道:“我努力活着回来。但无论如何,你好好过你的日子。”

“嗯。”红衣连连点头,再擦眼泪间四下一扫,终于意识到旁人的目光。

她脸上骤红,低着头绕到他身后就把他往外推,一边推一边念叨:“快走了…不能迟到。”

手上却分明没使什么力气,步子也走得慢极了,心间的矛盾被他一览无余。

满怀着想扭头安慰她的心思任由着她往外推,踏出府门的那一刹,再回头一看她那副复杂到不知该如何描述的神色,席临川却是忍不住笑了。

知道她这些情绪全是真的,相比之下,上一世那哭得娇怯好看的样子,反显得有些虚伪了。

他一壁回想着一壁上了马,甫一策马,复又将马勒住,再度看向伏在门边望着自己的身影:“红衣。”

“嗯…”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寒风中听着弱弱的。

“我活着回来。”他道。思忖须臾,又续说,“你若有事要给我写信,就写给绿袖。惊蛰看后自有办法告诉我。”

“嗯!”红衣应话的声音显然明快了许多,泪意中绽出笑容来,一边应着一边挥手,“你去吧,我没事了。”

第103章 等待

自此,红衣便又一次开始了数着日子等席临川回来的日子。

其实正经说来,这样的日子她从前也就有过一次,是他上一回出征的时候,她还没有嫁给他,只是经了不少事后对他的看法有所改观,便开始担心他在战场上会出事,日日去寺院祈福。

再往前…虽也不希望他死,但就没有这么重的心思了。

较之上次,这回的担忧显然更重些。

不止是因感情更深,也因上一次她还有竹韵馆的事要忙,每天的日程排得很满,许多时候会忙到没有时间去多想他。

这回则空闲多了。自从绿袖离开,她就觉得竹韵馆少了什么,谨淑翁主也对各样事务兴趣大减。日常该做的仍在认真去做,但每季一次的“限量主题”舞蹈就没了去编排的兴致。

单是日常事务,众人又已熟悉到不用她去打理便能应付得很好。于是没了团队合作乐趣的红衣一度有点消沉,想练舞时又不是自己不能练;原还可去看看孤儿,可这回——席临川也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来了,出征前交代了谨淑翁主,陆续把孩子们送去了淮昱王的封地上寻人收养。

她能出门的时间就少了。

就多了太多的时间待在席府里,掰着指头数席临川离开了多久,偶尔也会忍不住脑补发生意外的情况。

月余后,顾南芜回府过一趟,给她带了两样母亲亲手做的点心,算是对上次她出言说情的答谢。

一眼就看出红衣神色恹恹的样子,顾南芜不解,笑问两句,方知她在担心什么。

“也不全是坏事。”顾南芜支着下巴笑看她,“能有个人挂念也算种福气。娘子瞧瞧我,在席府过了这么些日子,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好像就是回想添减衣服的次数才知过了几个春秋,值得一思的事情一件都没有。”

这安慰的说辞在红衣听来实在勉强,仍旧没精打采地坐着,手支着额头,拿了块她送来的点心吃。

因为和顾南芜的交集太少,她连没话找话都找不出什么可说,各自闲坐了一会儿,倒是敲门声响了。

红衣朝院门口一望,小萄便迎了过去,打开院门忙是一福:“大人。”

是那个指挥同知。

红衣私下已与他见过两回,因为席临川不在,与惊蛰传信的事情又不能因此停滞。席临川便事先在府中交代清楚了,如是他来,直接去找红衣便可,不必避讳什么。

红衣写给绿袖的信是一个月一两回,但不得不建议他每次有点要传的信就先来告诉她——这样她便可慢慢写节拍,分散工作量,免得一口气看一堆“情报”,又是翻书又是打节奏,累得头晕眼花。

顾南芜也识趣,见有客人、又见对方飞鱼服整肃,大抵猜出是有要事,半点不犹豫地朝红衣一福就告辞了。指挥同知进了院来,袖中抽出封信递给红衣:“惊蛰来信,军队已到边关驻守了,骠骑将军与大将军守的都是紧要位置。”

“哦…”红衣接信间不由一笑。虽然细想便觉这消息她听不听都无关紧要,但好像知道一点他的情况,她便能高兴一点。

“还有这个。”他又抽出一张纸来,“连同上次那两个,写好了便可一同寄给绿袖了。事情有些急,明天午时前可能弄完么?”

红衣看一看天色,已是傍晚了。上次那封还有半页纸没兑出来。想了一想还是点了头:“明日午时大人来取吧。”

“有劳了。”指挥同知颔首,又向她一揖,“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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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红衣可有事做了。

他前脚出了院门,她后脚就把自己锁进了房里。抽出那本《诗经》立刻开始翻,一页页地挑字、一个个地写节拍,直看得头疼。

其实单是挑字没有多难、单写节拍也没有多难。但红衣初提这主意的时候想得不够周全,忽略了有时那字的位置不合适,比如页数太多或是自序太靠后,打成鼓点就会显得极不和谐。

不仅编舞难,而且这种不和谐多了,只怕难免让人生疑,绿袖就要有危险了。

这样一来,很多时候不得不试几种不同的方案,前前后后翻来翻去,一个字要找几个位置、再换着法子各自串起来,拍着鼓点哼一哼对不对劲,尽力找出最稳妥的版本来。

推翻个十遍八遍…那都是经常的。

不知不觉已到了子时,还有几十个字没有敲出来。红衣翻着白眼往书上一趴,深吸一口纸墨香气,大叹:虽是套用的摩尔斯电码的方法,但这可比拍电报艺术多了啊…

拍电报准确即可,其余的功夫都下在保密手段上,她这个…

她还得好听啊!得能成舞啊!

亏了亏了!怎么就让她穿到古代了?这要是搁在近代硝烟纷飞的时候,没准她就能混个“间谍女王”什么的,不能名垂青史也好歹在野史里留下嚣张的一笔啊…

再吸一口书墨香,红衣悲愤地抬起头来,走到早已盛好水的脸盆边给自己泼了一把凉水缓神,坐到案边继续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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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初刻的时候,终于写完了最后一道横线。

又耐着性子照例在案上拿笔杆敲着拍子核对了两遍,确认无误。

看看时间,见是还有近一个时辰,红衣伏案便睡。

可这一觉竟然睡到了自然醒。起身时脑中一行弹幕:腰酸背痛腿抽筋。

再看看窗外,已是夕阳西斜的时候。

怪了…

案头几页纸也确实没人取走。红衣唤了小萄进来,皱眉问她:“没人来过?”

“没有啊。”小萄一脸茫然,“娘子吩咐了不让人进…”

“我说的不是这个。”红衣揉着眼睛,问得更明白了点,“那位指挥同知大人,没来过么?”

小萄面显了然之后,再度摇头:“没有。”

真是怪了。

不是说是急事么?竟还迟到?是朝中有事耽搁了?

红衣一边纳着闷,一边将写好的节拍叠起来,找了只空信封装着。他送来的文字内容照旧撕成碎纸再扔到炭盆里烧,保证不留一点泄密的可能。

吃了晚膳又洗了个澡解乏,头发晾得将近全干之时,终于听小萄在外说:“指挥同知大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