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是去珺山避暑了么?”他叹息道,“途中染了风寒,急传了御医去。后来听说是病得重了些…”

红衣这才知道,前些日子急赶出城的那些人是宫中御医。

“这事说来也巧,皇后娘娘两个月前被诊出有孕了。”

他说到此止了音,红衣已然满眼惊诧:“太子怕陛下驾崩之后皇后腹中还没出世的孩子夺自己的位?!”

指挥同知默然未语,她又道:“会么?!”

一个没出生的孩子…听上去可行度不高啊。万一生不下来呢?万一是女孩呢?

“不知道。”他又是这个答案,“我也觉得蹊跷,但连陛下也生了疑,早吩咐我暗查着。这月余查下来,还真像太子要造反。”

今天,太子追他到此地,如若逮回去了,多半是要灭口。

“会不会是有人从中挑拨什么?”她胡乱猜着提供思路,“比如…挑拨太子和皇后,让他觉得皇后会扶亲儿子;或者挑拨太子和陛下,让陛下觉得太子有反心…总之是让太子觉得受到威胁了,才会做这种极端的事情。”

蹊跷的事情也该有个合理的解释,总不能说是什么“超自然现象”导致的吧?

“我必须立刻去珺山禀事了。”指挥同知起身往外走去,“娘子也多加小心。如若太子真要谋反,各将领的家眷很可能会是人质。”

红衣心里一阵猛颤,不想多这个心,又清楚他是对的。

造反要成,就得把兵权收归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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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带着伤避开席府众人的视线一直潜到她这里来的,眼下伤口包扎好了,要避着人离开更加容易。

红衣无暇多为他担心,只在想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万一太子是真的要反,她被扣住、再拿她来要挟席临川…

她完全不知会怎样。席临川可以为了护她而不顾自己的命,也许当真会为此屈服。但他又那么傲气、和皇帝的关系也和睦…

让他为此屈服,必是会让他终身含恨的事。

“小萄。”她叫了小萄来,强定心神,“收拾衣服细软,不必太多,能熬几日就行…”

“娘子干什么?!”小萄有些惊讶,她一摇头:“先准备着,我就是有个想法,一旦成真了,咱得抓紧时间。”

这想法很简单:太子是不是要反,理应很快就会见分晓。

因为那指挥同知已经快马加鞭地出城禀事了,谋反这么大的事情,没有哪个帝王会不在意。

无论真假,皇帝都会立刻调兵来守住长阳的安全,倒时候就不是装和睦的时候了——若是为了皇位而反,太子只能奋起一搏。

大将军不在长阳、席临川的母亲也不在长阳,至于敏言长公主,太子还真未必敢拿她怎么样——当今皇后不是亲母,但敏言长公主可是实打实的亲姑姑,古人把孝道看得如此之重,就算他有当今皇后谋害他生母的证据可以推倒这母继母,也动不了这位亲姑姑。

那么数算起来,能要协助席临川的还就只有自己了。

她必须先一步离开,不做这人质;又不能现在就走,最好是能看明白虚实,以便把准信传给席临川。

可别到头来是一场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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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红衣把赌注下在了古代通讯设备不发达这劣势上。

没有电话手机短信微信,远程传信靠鸽子、烽火,近程传信全靠人跑。

她连夜花重金央着大安坊门口的那对老夫妇把宅子租给她,大安坊是离南边城门最近的一坊,而南城门,是离皇城最远的一道门。

叫了府里最好的马夫,又牵了最快的马。马车套好,红衣在大安坊的“出租屋”里走来走去,一夜都没阖眼。

拜那回暗杀所赐,她知道马不停蹄地从长阳到珺山需要半天时间,来回便是一天。

次日早上,灌下去一碗安神的药,强迫着自己睡了一上午。

中午时醒了过来,便与小萄一起出了坊门,坐在马车上等着,以便随时冲出城门。

一队人马自旁边的大道上绝尘而过,如果一直不拐弯,则可以直入皇城、去太子府。

红衣的手紧攥着裙摆,强自定心,不让自己乱阵脚。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听得马蹄声驰近。

“娘子…”小萄紧张一唤,红衣忙捂了她的嘴,侧耳倾听着。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听上去很急促。终于,一声命令遥遥入耳:“太子手令…关城门!”

浑身一震。

“出城!”红衣一喝,话音未落车夫便扬了马鞭。

她离那来传令的人近些,马车驶起时,城门口的守卫尚未听见命令。

她离城门也近些,马车驰出城门时,那传令的人也刚至城门口。

“关城门!”守卫们疾呼着传令,其推大门。

厚重的城门在身后重重关上,红衣目光死死地望了许久,直至一切都远得模糊了,才终于松下一口气来。

还好…

席临川说她“糊涂一世、聪明一时”,这回好在还有这“一时”。

静默地缓了好久的神,她攥一攥小萄的手:“书给我。”

“…诺。”同样吓得不轻的小萄仍应得机灵,在包袱里翻了翻,将那本《诗经》拿出来交给她。

不想也明白,就算她逃出了长阳城,也不能直接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席临川。

他在战场上呢,她上哪找他去?

知道坐标也没用,军中夹带女人,斩立决。

还是得通过惊蛰,通过她“探索”的法子,把这情报编成舞,用节奏传出去。

这话该怎么说呢…

太久不动笔写东西了。此前传出去的信都是他们写好文字版给她,她只负责翻译成鼓点。

如今到了考验自己表达能力的时候,突然觉得…好难…

红衣绞尽脑汁地组织着词汇,想着想着,忽地心念一闪。

——也许还是不要做什么总结为好,只把从禁军处了解的,以及她所见到的事情详详细细、一字不落地告诉他,让他做自己的判断。

毕竟在政事上,他可以手到擒来,她连个初学者都算不上。

万一她的判断还是错了,不要误导他为好。

沉一口气,红衣执笔蘸墨,在晃晃悠悠的车中闷头写了下去。

字是真丑,更丑了!

这么一写就写到了傍晚,直至光线不足时才差不多写清楚了。收了尾,红衣扭头一看身边的那一叠纸…

竟这么长?!

她又没有把白话文缩减成文言文的能力,改编成鼓点必定也短不了。红衣凭着近来谍战工作的经验估算了一下,觉得…这就算是编个舞剧,跳起来都不短呢!

还真是个麻烦。

她蹙眉苦思着,也不能留到祁川再改了。这么大的事,必定早一步是一步…

如果篇幅不能缩减,就只好考虑加快频率以便缩减长度了。

节奏快的舞…

红衣倚在靠背上琢磨着,尽全力将创作思路放得更宽些,忽一捶膝盖:有了!

第106章 绿袖

俗话说,“艺术是没有国界的”。

但是各国的艺术还是各不相同的…

红衣自脑中冒出这主意之后,一路上都处于一种呆滞状态。手随意地搁在腿上、下颌微抬、双目凝望着车顶花纹,一动不动,仿若入定。

小萄左看右看,若不是她眼睛偶尔还眨一下,还要以为是晕过去了呢。

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倒也明显。小萄便不打扰,安安静静地坐着,由她思量。

内容太多、敲成鼓点太长。且时间不像从前那么充裕,她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来来回回地试验哪版节奏最和谐好听,只能简单地理顺了然后就跳。

这样一来,编出的舞难免奇怪,刻意地敲击鼓点看上去必定很诡异,容易惹人怀疑。

再者,这么长的曲子也不好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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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在二十一世纪这信息高度发达的时期,她得以接触过各国舞蹈,其中有一种以节奏十分清晰的…

叫踢踏舞。

为什么叫踢踏舞?就是因为它跳起来的声音“踢踢踏踏”的!

较之汉唐舞的水准,红衣对踢踏舞的掌握程度怕是连“业余”二字都称不上——为了解各舞中差别才凑合地学了三个月,基础动作大体了解,编舞、编曲完全不行。

好在那是个速成班,三个月下来边学基本动作边教学员练成一支舞。曲子挑的是《大河之舞》中最有名的那首《reelaroundthesun》,动作是在百老汇音乐剧的基础上精简的,降低了难度看上去客观性差了些,但也是那么回事。

最要紧的,是节奏还对。

小萄紧张地凝视着红衣,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哼起了曲子,曲调还有点怪。

踢踏舞依靠舞鞋前后的金属片踏出声音,红衣边哼着舞曲边回忆着,能把动作回忆个大概。

要为传信做修改,只要把敲击的数量、用前脚掌还是后脚跟落地的细节改一改就行了——看起来自然还会有点怪,但至少节奏能做到吻合,会比现编汉唐舞来得容易些。

再说,这东西在古代人眼里…大概本来也挺怪的。

又拿了一叠新纸出来,红衣对着书和先前写下的内容开始找字、画点数。仍难免会有要重找的地方——比如最先翻到的一个“伤”字是那一页的第二十五个子,红衣脑补了一下有脚后跟连踏二十五下的效果…

可能会让观众觉得演员抽筋了。

于是又是苦思冥想地过了一路。

进入祁川边界时,已完成了七八成的样子。红衣合着节奏又哼一边那首《reelaroundthesun》,过了半首之后发现这曲子也不够长。

扯扯嘴角,只好闷头先接着译,至于长度问题,回头挑几个可以重复的段落多用两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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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的气息越来越明显了。

说不上这种差别是怎么来的,似乎连风都和长阳城的风不一样。嗅上去更干一些,带着点细沙和青草混合出来的味道,猎猎地轻吹,偶尔能听到风掠过墙壁的划响。

天色还是一样的蓝,然则举目望去,视野却更开阔。不似长阳城那般怎么看都难免有一处屋檐或是亭台落入眼中,这里的许多地方一眼看过去没有任何建筑物,再使劲往远看才得以瞧见些小山什么的。

红衣却没太多心思去欣赏美景。心情太复杂,眼皮底下全是事就算了,若回忆一番…上次在这祁川,差点把命丢了。

还有三个竹韵馆的舞姬命丧于此,后来有没有好心人为她们收尸也不得而知。

绿袖在熙原,祁川西南角,与赫契只一线之隔的地方。

她在这里用的不是真名,大约是因为她来过这里、谨淑翁主在长阳的名头又大,怕被赫契人查到端倪。

红衣进了城便开始四处打听,询问有没有一个叫“青袂”的舞姬。倒是一问就打听到了,那在街边吹糖人的老伯笑呵呵地告诉她,那是熙原一地名气最大的舞姬,长歌馆的老板娘。

红衣假装刚知“长歌馆”这三个字一般点点头,又问他这地方怎么走,那人和善地指了路:“沿着这条街往西一直走就看见了,门脸很大,不会走错。”

“多谢老伯!”红衣高兴地道了声谢,看他摊上写着“糖人三文一个”,就摸了十文钱出来,挑了两个糖人,让他不必找钱,算是答谢。

两个糖人一个都是小鸭子的模样,但姿态不同。红衣含笑给了小萄一个:“喏,这一路担惊受怕辛苦你了,拿着玩。”

小萄一边接过一边蹙蹙秀眉:“奴婢倒没觉得辛苦,但娘子显是瘦了一圈…若晚些见了公子,娘子可得替奴婢说说话。”

“肯定不怪你。”红衣笑着在她肩头一揽,加快了步子往西边去。

走了一阵子,觉得被那老伯坑了呢…

什么“往西一直走就看见了”,说得那么轻松,听着好像就几十米、最多几百米似的…

可她和小萄走得都快瘫了。

后悔进了城就直接让车夫寻客栈歇息,早知道再坐会儿车就好了!

终于看到长歌馆的牌匾的时候,红衣长喘口气,“咣当”就趴在了门上。

可那门虽然关着,里面却没上闩,被她这么一趴就朝里打开了。红衣一时来不及反应、小萄同样累得没回过神来扶她,她只好一下子猛跌进去!

肚子在门槛上摔得…好疼。

里面正练舞的几个舞姬吓得一脸惊悚,再看看二人风尘仆仆的样子,有个弱弱的声音说:“这是…要饭的?”

“你说谁是要饭的呢!”小萄生气地顶了一句,一边扶红衣一边问她们,“你们老板娘呢?”

红衣看看地上摔碎的糖人:得,给“老板娘”的见面礼摔碎了。

撑起身,她轻咳一声缓一缓神:“有劳转告一声…她远房表姐来了。”

“远房表姐?”其中一人一讶,上下一打量她,“你从长阳来的?”

红衣点点头。

“每个月给她写信的那个?”

红衣又点点头。

几个舞姬相视一望,一同从正厅的舞台上走了下来,在门口一拦——这看着可不是迎客的态度。

身材最高挑的那个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怔了怔,慢吞吞答说:“红衣…”

发问的姑娘看向身形最瘦的姑娘:“有么?”

被提问的那个紧锁黛眉,认真想了一番,答说:“没有。”

几人齐齐地一吸冷气,看向红衣的目光中满是警惕。

——红衣终于看出点端倪,只怕这几个人也都不是寻常舞姬。

毕竟,连这长歌坊都是朝廷暗中置办下来用作谍报传递的,再多安排几个高级间谍有什么难?

红衣向后稍退了一步,强定着神睇着她们:“是不是每封信都用了不同的名字?那是…为了稳妥,故意为之。将军和指挥同知大人都编了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但我真名就叫红衣,那些个鼓点是我编出来的,若不信,你们问问去。”

她这么一说,那几人神色更复杂了,满是狐疑地审视着她,她坦坦荡荡地回视过去。

接着,她便被五花大绑了。

连眼睛都用黑布蒙着、整个人被“塞”进马车里。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中隐隐听见一贯得体的小萄吓哭了,红衣还得哄她:别哭啊,乖,一会儿让你绿袖姐姐买点心赔罪。

也不知马车是往哪开,总之走了好久,再停下来时她们就被拽下了车。眼睛上蒙的布被扯下来,红衣四下一看,荒郊野岭的。

保密工作做得够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