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很难受,关节疼痛、嗓子发哑,连梦里都不得安生。来回来去地梦到自己在长歌馆中苦练那支踢踏舞,每跳一步都震得脑仁直疼,再后来又被震得反胃,睡梦中一边练着舞一边干呕不止,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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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临川赶到长歌馆时是寅时,先寻到绿袖,再由绿袖带着找到红衣住的客栈,天都蒙蒙亮了。

问清楚红衣在哪间,席临川独自上了楼,毫无迟疑地推开房门,往床榻方向一扫…就愣了。

榻上睡了两个姑娘,还抱得紧紧的…

眉头一挑,他冷着脸走过去,并未刻意放轻脚步,红衣终于醒了。

“啊!”红衣下意识地一声喊,同时弹坐起来,一紧张,就将离得最近的小萄死搂在了怀里。

小萄也惊醒了,但困得缓不过神,没能立即离开。

席临川看着更别扭了…

“咳。”他咳嗽一声,伸手去拽小萄,陡见红衣的胳膊又一紧:“你、你怎么…”

她发着懵,迷糊得不行的样子。

席临川睇一睇她,又瞟一眼小萄,干脆地丢出一句:“我千里迢迢赶来看你,你不抱我,抱她?”

这话自是说笑,但她的神色一点变化都没有,仍是那般的迷糊,半分好转都寻不出。

“红衣?”他意识到些许不对,蹙着眉坐在榻上略作端详,伸手在她额上一抚…

烫得他一惊!

“红衣?!”他再度一唤,想让她有些反应,却是徒劳无功。

“小萄,快去找郎中!”席临川心下一急,原就拽在小萄胳膊上的手添了力气,小萄一痛蓦回过神来,定睛看清他顿时愕住,连忙下榻。

“快去!”他催促道,听得小萄应了声“诺”,而后短短一瞬后,“咣”地一声。

惊然看去,竟是小萄就地栽了下去,无力地挣扎了半天才又撑坐起来,却是怎么都站不起来。

合着主仆俩一起病了。

席临川牙关紧咬。这地方比不得长阳府中,衣食住行皆差了不止一个层次,又没有其他仆婢在侧…

只能他照顾她了!

笨手笨脚地扶着她躺下,又把小萄也扶回榻上歇着。席临川一点经验都没有,见她出虚汗便给她擦汗、看她嘴干便喂她喝水…

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天,终于意识到不能这么下去。

——自始至终,不管他做什么,她都半点反应也没有,甚至再没发出一点声响。除了偶尔蹙眉表示出身体不适以外,整个人就和个木头人一般,是当真病得厉害了。

席临川在榻前木了片刻,脑中电光一闪,倏尔彻底慌了…

类似的情状他不是没有见过。

与敌拼杀难免有人战死、有人受伤。那些受伤的士兵…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伤,但回到营地后一放松下来便会高烧不退。

许多人,起初便是烧得这样不省人事,然后…

为此丧命的不在少数!

疾步奔出客栈,他径直奔向离得最近的医馆。

毕竟是天刚亮的时候,那医馆才刚开门,他喘了两口粗气夺进门去,一把拽过那郎中模样的人就往外走。

普通人哪比得过他这武将的力气,那已年近四十的郎中被他拖得十分可怜。看看他这一身铠甲,知是军中之人,又不敢骂人,战战兢兢地道:“壮、壮士?”

没有得到回话。

席临川只觉得脑中都空了,从不曾见红衣这样高烧过。浑身滚烫、气若游丝,迫得他忍不住地担忧万一那“游丝”断了怎么办!

“壮士…?”郎中又尝试着唤了一声,反被他一喝:“住口!”

这一个拎、一个被拎的情况弄得路人们纷纷驻足张望,衬得愈发像他成心欺负人了。

终于有人议论起来,指指点点的:“看样子还是个将军…怎的这么不讲理呢?”

他强定了三分神、稍阖了一瞬眼,看一看被拎在手里的郎中,发觉自己这样看上去是挺不讲理的。

所以…

还是不让更多人看到为好!

席临川想着一屏息,使了力将那郎中拎得高了一寸。恰那郎中比他矮了不少,这么被他一拎,脚就离了地,更加惊恐起来,大喊道:“这位壮士…小的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啊!”

席临川铁青着脸,大迈一步跨进客栈门槛,又径直上了楼,进入房中才把那郎中放下。

那郎中被这阵势吓得哪敢多留,脚一碰地就想跑,席临川复又把他拎了回来。

“得罪了…”他也知自己方才无礼之至,看看榻上的红衣,心知说什么也不能让这郎中走,拱手深一揖,“我妻子病了,有劳先生看看。”

第109章 高烧

如果不是席临川腰上那柄佩剑寒光嚇人,这郎中大概说什么也不会接受他这“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做法、不会乖乖坐下来给红衣看病了。

郎中坐在榻边为红衣把脉,席临川站在榻边看着,眉心直蹙出一条深线。

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感觉好似周围的一切都凝滞住了。没有声响也没有人动,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击鼓,撞得胸中发疼,又没心思多在意这个。

想赶紧听郎中说说她如何了,又希望正凝滞的场景继续这样凝滞下去。

——心里无法克制地担心会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他终于觉得憋闷得不行,长喘了一口气,低头间才意识到自己的手竟一直紧攥在斗篷上,紧张得不能自已。

“…先生?”席临川唤声小心,探询着道,“她怎么样?”

那郎中沉吟一会儿,侧过头来瞟了他一眼,斟酌道:“应是没什么大碍。”

席临川松了口气。

“是劳累得太过,又受了寒,极易生病。”郎中缓缓道,“抓两副药,好生休息几日便好了。别再让她做什么,现下身子正虚。”

席临川连忙点头。

那郎中一边又说了各样需注意的事一边打量着他,直觉得眼前这年轻人是个十足的愣头青。傻乎乎的除了点头什么都不知道——全没想到他是大夏数一数二的将军。

席临川随着那郎中去抓了药,想亲自留下照顾红衣,却无奈根本不可能。军中之事耽搁不得,长阳的事更需密切关注,只好托绿袖带着几个舞姬一同帮着照应。又和城中官员打了招呼,万一出了岔子,他们会立刻差人去军营中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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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夜露赶回驻地,席临川薄唇紧抿,脑中反反复复都只有红衣高烧中的样子。

下了马,他一言不发地走向大帐,未顾手下在说什么,只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理个清楚。

他可以静观其变,但眼下多了个红衣…一旦再出什么争端,他出事她便难逃,必须先让她安全才好。

太子谋反。

他前思后想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越想就越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一时甚至生了个可笑的念头,觉得难不成太子上辈子没继成位?也重生了?

转而又觉得不可能——若真是那样,先前就该有些苗头才对。重活一世总会想试着改变什么,这他最是清楚。

邻国储君归降、本国储君谋反…

这两位储君一个都不安生,大概也算是个千古难遇的巧合了。

席临川思索着,眉头骤跳,乍然回想起更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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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来如山倒。

红衣深刻体会了一番重病号的待遇…

发烧发得反反复复,于是她也天天睡得迷迷糊糊。常是天黑时睡过去、再醒来时已是下一个傍晚,撑起身来无力地喝几口水,再被绿袖苦口婆心地劝着努力吃几口东西,然后再睡。

中间也有不得不起身的时候。药煎好了必须按时吃,但这阶段常是没什么思维的,被扶起来就下意识地扶着药碗让自己喝,药碗被拿开就再度躺回去接着睡。如喝药前在做梦,那躺回去后八成连梦都能再连贯上。

隐隐约约地知道小萄似乎病得更厉害些,比如自己夜里还是能安睡的,小萄则难受得吐过两次。

也隐隐约约地知道有人在她沉睡时来过,每一次的时间都不长。那人也不扰她,手抚在她额上摸一摸她现下的体温、在榻边坐一会儿就离开。

她烧得太厉害,一直没脑子去多想别的,也就一直不知道这人是谁。只觉此人手上必有块茧,硬得磨人,蹭在她额上,总让她觉得不舒服。

眼下…

她正做着梦,这茧子磨额头的感觉又来了。

她蹙一蹙眉头,想要抬手把这只手拨弄开又使不上力,只好蹙着眉一偏头。

一声叹息灌入耳中,红衣心中一颤,循着声音,霎时知道了此人是谁。

还能是谁…

顿有些后悔,当即又想抬手把那只手挪回来,可仍旧使不上力。

强撑着意识努力了好久,终于手指轻抬了抬,往旁边微挪,触到一块微凉的布料。

微微一笑,她知道这料子是什么。

是他甲胄上的斗篷,并不厚实,并非为了保暖,似乎只是用来衬托将军威严的。

这点子凉意在不住发热的指间沁着很舒服,她便不再动了,想多这么舒服一会儿。

他却不遂她的意,立刻伸手握了她的手。

…那茧子的感觉又回来了。

红衣即便在病中都没忘了在心里骂一声:讨厌!

席临川看着她这又微笑又皱眉的样子,不清楚她到底醒没醒,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眼都不眨地盯着,须臾,见她泛白的嘴唇轻轻一动。

好像是想说什么…

他连忙凑过去,轻道了一声:“你说。”

便听到她说:“松。”

“什么?”他愣一愣,再度侧耳倾听。

“松…”她眉心微皱,“手不舒服…”

他忙不迭地松了手,怔怔望着她,道:“松开了!”

红衣长长地“嗯”了一声,舒了口气,又说:“仗…打完了?”

“还没有。”席临川如实道,刚要劝她不必为此挂心,却见她复又露了笑容:“那你还在祁川…”

她说:“别回长阳…”

红衣觉得疲惫不堪,又想一口气把话说清楚:“太子谋反,会要你的命。不要回去。”

“我知道。”席临川连忙应话,“惊蛰都告诉我了,你不用担心…”

“可我想你了。”

他倏尔一怔。

她仍是那般虚弱无力的样子,薄唇苍白,说话间能动出的幅度极小。却是黛眉蓦地皱得更厉害,胸口微搐着,眼也不争地就哭了出来:“你、你还是回来吧…”

她脑中乱糟糟地回思着长阳的事,虚弱的声音添了委屈:“有人满身是血地来府里、太子还来找事…”

而她从来没想过要应付这些啊…

毫无准备,觉得胆都快吓破了。

“已经好久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她神思恍惚,越哭越厉害,“还要我…去祁川找你。”

席临川听出这是说胡话,“回来”、“去找你”一类的用词…她似是忘了自己也已身在祁川,又或是并不信他确实在她身边。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往她后背一探,将她紧搂进怀里:“我的错。”

“必须是你的错!”她呜呜咽咽地强调着。

“我该守着你的。”他在她耳边轻轻又说,“现在你在祁川、我也在。你病了,好好养着,我…战事还没结束,但我会常来。”

“嗯…”红衣十分委屈地在他怀里蹭了一蹭,精神放松下来,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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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一次赶在黎明前回到了军营中。

一连几日都是这样,但凡赫契人肯老实一日,他就会抽空疾奔熙原一趟。

这一次,却见营中沉肃得异样。

席临川未叫人来问,带着疑惑走向自己的大营。到了近处一看,却见几个禁军模样的人等在帐前。

檀木的托盘里乘着明黄丝帛,待得还有几丈距离的时候,其中一人抬眸一瞟他,将那卷轴拿了起来。

语声朗然:“骠骑将军接旨。”

席临川心中有疑,然则目光一扫身旁的那许多士兵,还是先行单膝跪了下去。

“上谕。”那禁军道了两个字后微有一顿,“传骠骑将军席临川速回宫中复命,钦此。”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

席临川抬眼间,那禁军正将那卷轴对折一道,双手捧着向他走来。

他直接站了起来,缓了口气,目光平淡:“臣不能接旨。”

禁军惊得脚下一停,周遭的士兵们也一阵骚动。

“你抗旨?”那禁军不可置信道。

“在下奉旨护大夏平安。”席临川淡一扫他的服色,“指挥同知大人,您脚下这地方是熙南关,大夏的最后一道屏障。赫契尚有五千精兵在距此不足四十里的地方,七日来进攻了三次皆被击退。此时如若撤军,会是怎样的后果,大人您即便不是军人也必定明白。”

他的语气平淡,声音却不低,自不是为说给眼前禁军听的,而是说给一众将士听的。

“将军。”那禁军露出点好笑的神色,“不论您怎么想,圣旨…”

“陛下只会比我更想保护大夏子民。”他一语截断他的话,无声冷笑,压低的语声意有所指,“会为争权而不顾万民安危的人,绝不是我会效忠的人。”

那禁军悚然一惊,席临川转而又提了声:“熙南关后,有我想护的人、也有万千将士想护的人。大人请回,抗旨的罪名我自己扛。”

“将军。”禁军上前了一步,同样意有所指,“您该知道还有个您一直想护的人在您家中等您。”

“是啊,她一直在等我。”他轻松一笑,自未戳穿这自欺欺人的谎言,应得毫无压力,“不过她自己也是个有本事的,你们可别拿她当个普通的舞姬看。”

果然就像她传信时说的那样,他们会拿她来要挟他。

倒是可惜了…

对方这么一本正经地威胁,他却不能炫耀一把,自己刚哄完她回来。

第110章 回家

又过两日,红衣终于病情稳定,得以维持在“低烧”阶段,体温不再反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