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睇着他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没说出第一句话,便先起了头,“是不是有产房血气重对男人不好的说法?我不信这个,你信么?”

他压根没理她这抛砖引玉的步骤,直接跳到了下一步:“我会进去陪你的。”

“…哦。”红衣一点头,又说,“万一我难产了…”

“你能不能别想这个?”

“不能!”红衣笃然道,“你听我说。万一我难产了、和孩子一起没命了,你就找个自己喜欢的姑娘续弦;但如果只是我没命了、孩子还活着…你必须给他找个认真负责、让他觉得‘这世界充满爱’的姑娘才能续弦!”

——天啊!

席临川一时被她惊着了。御医跟他说过,孕中会多思,但她都“思”到给孩子找继母的问题了?!

他轻咳一声,沉肃道:“这个…你不用担心,那也是我的孩子。”

“嗯,好!”她一点头,默了会儿,又说了另一个可能,“若是我难产,御医说我和孩子只能保一个…”

“闭嘴!”席临川忍无可忍地捂了她的嘴,骤然间变得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红衣一下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干、干什么啊…

这种事当然要先讨论明白才好啊!

这到了几千年后都还是个热点话题,在互联网上引起了几度骂战。眼下这事完全可能出现在她身上,她担心到了、强不让她说会憋坏的!

“唔唔唔唔…”她被他按在手掌下的嘴不依不饶地挣出了四个字,席临川从语调中判断出,是“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他冷睇着她,棱角分明的面容上一点笑容都没有,额上青筋一跳,“这事你既先提了,先跟你说清楚也好…”

这个说法,好像他之前也想过这个可能了?

红衣怔怔地望着他,他稍沉了口气,面色稍缓了下来,轻声道:“如果出了这种事…我不能要这个孩子。虽说虎毒不食子,但我跟这孩子…终究还没什么情分。”

在她生产之前,言及这种取舍。席临川大觉这话有些残忍,又很清楚这几个月来,她有多盼望这孩子。捂在她唇上的手有些惊颤,他却又不敢就此将手挪开,不想跟她理论此事。

“如果这孩子保不住,你可以好好调养身子、我们再要一个;就算就此不能有孕,嗯…我们正好可以再逍遥几年,然后收养个孤儿,并非难事。”他的目光避了又避,才终于迫着自己看向她。神色和说错了话的孩子一样紧张,却还是半点都不松口,“这事没的商量,必须听我的。”

第172章 生了

这么又开心又焦虑地一天天过着,终于,到了七月下旬。

掐指一算还有二十余天便是中秋佳节,红衣一回忆,觉得自己的路线真是很合中秋“团圆”的寓意:去年,是中秋前几天昏礼,成婚没几天就和夫家一起过节;今年,八成是她成为母亲前的最后一个中秋,大约过完节没几天就要生了,以后再过节,不管是什么节,夫妻之间都要再多一个小宝宝…

这么想着,红衣突然就有点怨念,对着已大到让她行动不便的肚子,手指轻点着念叨说:“你个小电灯泡,让我跟你爸再过几年二人世界不好么?来这么快…总共刚一年啊你就来了!”

——当然,这事归根结底不能怪肚子里的孩子,得怪席临川,咳。

八月上旬,又是许多宗亲、官员、命妇来长阳的时候。听说今年皇帝有意大办一场中秋宫宴,来的人便格外多。

席临川和红衣自也早早就接了帖子,席临川没什么兴致地搁到一旁,打算直接动笔写奏章阐明妻子待产的情况,不去。

红衣却是多看了两眼,帖子中多附了一张平日宫宴请帖中并不会见到的纸笺,特意列明了此番有什么助兴的节目…

《霓裳羽衣曲》五个字映入眼帘的时候,红衣内心有个自己哭晕在厕所里!

什么运气!这是跟《霓裳羽衣曲》多没缘!先是皇后想让席临川娶阳信公主的时候,整份残篇从她眼前闪过又移开,让她难受了好几日;现下又是宫宴有成舞可看,但她因产期临近看都不能看!她和这名作是犯冲吗!

红衣一边对此大有怨言,一边又只好忍了,伏在案上,觉得自己还是心无旁骛地想想生孩子的事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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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陈夫人在八月十二才到长阳,在席府住了几日,八月十五晌午便准备进宫去,照例要早些去见皇后。

红衣仍是和席临川一同把她送出了府门——对这个,红衣一点也不怕,连御医都说要多活动活动,她才不想一直闷在房间里歇着。一是懒得太过兴许反倒害得自己难产,二么…

“歇着”什么的,之后还有一个月的月子要坐呢!

自然免不了有御医跟着。两个多月过下来,红衣已对这御医的“盯梢”很适应,随便他在不在旁边,她都能心如止水、没脸没皮地同席临川该干什么干什么。

“母亲去赴宴了,咱也不妨早点开始过节。”她倚在席临川肩头,抬着眼皮望着他咬了咬唇,“小萄亲手做了些月饼,早上送过来让我尝…豆沙的,味道可好了,不过就半个…”

她本就特别喜欢豆沙,孕中又格外能吃。那月饼…那月饼做得相当精致小巧,味道自不必多提,但直径只有一寸,小萄又是切了半个拿给她,还不够勾馋瘾的呢!

席临川一听她这想赶紧开始庆祝节日的原因就笑了,忍住揶揄,啧啧嘴,不咸不淡地一点头:“行。”

“啊哈,去跟小萄要月饼——”红衣眉开眼笑。语调拖长间,脚下故作轻快地颠了两步,忽然腹中狠狠一搐!

“咝——”她猝不及防地猛抽了口凉气,手下意识地狠一攥席临川的胳膊,然后尚未及他问出什么,她又一抽冷气,“咝…”

怎么就…这么…痛呢?!

“红衣?”席临川忙扶住她,上看下看,“你不舒服?”

“好…疼…”红衣紧咬着牙关挤出一个字。感觉有股疼痛在腹中窜来窜去的,每窜一下就比上一下更厉害一点。方才还能和席临川插诨打科的她很快就没了力气,想赶紧回到房里躺下懒着,又挪不动脚。

“…大人!”席临川有点无措地一唤御医,御医即刻上了前,甫一观察她的面色与气息,便道:“夫人大概是要生了,快回房去…快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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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嘈杂又并不怎么混乱的动静,红衣额上冒着冷汗,一分分体味着腹中的痛楚,越发分明地知道…自己终于要亲历古代生孩子的全过程了!

“软轿!软轿!”小萄急得有点破音,红衣虚弱地看着,一方软轿很快抬到了她面前。

几名婢子同时上前扶她,刚一挪动,就听她一声“啊——”

“轻点!轻点!”席临川面色有点发白,红衣的手在他臂上一按,艰难道:“没…事…”

没那么娇贵!赶紧回去就好!她可不想一会儿在软轿里叫得撕心裂肺!移动广播吗?!

于是在几名婢子的搀扶下,她忍着疼挪上了软轿,片刻后到了南雁苑门前,又再度忍着疼挪下来。跨入房门的一霎腹中又一阵轻抽,红衣仗着旁边没外人,痛快地“啊啊啊啊”叫了一串!

终于看见床榻,她刚在榻边转过身,就再也撑不住地一下子栽下去,几名婢子拦都没拦住,一叠声地惊叫:“娘子小心!娘子…”

“咝…小点声。”红衣紧阖着眼,自觉地挪了挪,又挣出一阵冷汗后,大是悲愤地强作镇定道,“女人生孩子没见过啊?叫什么叫…”

——说得好像她已经历了很多回、完全不怕一样。

——其实都快怕哭了。

至于那几名婢子,听言不敢再说什么,面面相觑地滞了一会儿,皆是一个念头:真没见过啊…府里之前没人生啊…

产婆和年长些的仆妇很快赶至,御医带着一众医女亦到了。红衣看着这一屋子人,心理压力更大,目光在席临川煞白的面色上一定,咬着牙就哭了出来:“临川——”

席临川无措到有点丢人,轻颤着握着她的手,想劝她却连舌头都理不顺:“红衣,红衣你听我说…那个,没什么可怕的,都有这么一天,你安心、安心就好…嗯一定没事,你…”

“你好烦!!!”她借着疼,撕心裂肺地大骂一声。

席临川被她一喝,默默地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其实他不想这么无措来着,他还未雨绸缪地早了几天理清思路、想好了该说的安慰她的话的…

谁知道到了这会儿不是那么回事了!遥想他上战场都从未慌过,眼下竟慌到连提前想好的话都不能安心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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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疼痛”很快袭来——和这次的疼比,方才那真连前奏都算不上了。

红衣疼到毫无矜持,惨叫声震得自己耳朵都疼,喘着粗气还是大脑有点不清醒,隐约有句感慨:这真是最高级的疼痛…

榻边全是人,御医、医女、产婆、仆妇,很快就把席临川挤得没了地方。红衣从剧痛中抽开思绪,睁眼一望,顿时就慌了:“临川?!”

没见到人,但有声音从众人之后传来:“我在!我在!”

“…”她疼得想哭又听得想笑,复又全神贯注地继续喊疼,感觉身边的人跟她一样“全神贯注”,要么一个劲地喊“用力”,要么一叠声地说“吸气”。

疼痛感又上升一层。

红衣觉得牙都快咬碎了。脑中一阵嗡鸣,不知怎的就问出一句:“你给孩子起好名字没有!”

“…起好了!”席临川被众人挡在身后努力看她,“男孩叫席小川,女孩叫席小溪…”

“烦死你了啊!!!”红衣呲牙咧嘴地又骂他一句,语毕之后认真觉得,骂他比光喊疼管用哎…

于是运一运气,她又道:“我嫌自己书读的比你少所以让你取!你取得比我还没水平!”

什么名字啊!动没动脑子啊!“小川”取他名字的一个字,“小溪”取她穿越前名字的一个字,这么不动脑子的活她也会干啊!

“‘席小溪’是什么鬼!”红衣一边努力维持着清醒,一边疼得捶床,“怎么还是‘aba’…‘甲乙甲’形式的发音啊!你认真点!”

在旁帮忙的众人除了努力让她快点生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尤其御医和产婆,给许多嫔妃、宗室女、命妇都接生过,喊得撕心裂肺的见得多了,但喊得撕心裂肺还非要喊得有内容、内容还是骂自家夫君的…

这真是头一号。

要么人家是将军夫人呢?将军久经沙场行事凌厉,夫人也不似旁人娇弱,格外有魄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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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红衣并未真和席临川吵嘴吵到孩子降生。

过了半刻之后,那疼痛达到了顶点,她疼得脑中发白,自然吵不出来了。

只觉自己嘶喊出的声音可怖得像是从地狱传出来的,浑身都在出汗、遍体都疼得不可忍受。

那疼痛俨然已不是仅限于腹中,好像在向全身蔓延开,疼到她觉得每一寸神经、每一块骨头都被这剧烈的痛感浸了个透。

额上、身上不时地生出冷汗,蓦地沁出来、又好像很快就又消去。

实则中衣都被这汗水浸得深了一层颜色,碎发贴在侧颊上,发梢又缓缓地滴下汗珠来…

端着药的医女、换来清水的仆婢进进出出,忙得半步都停不下来;房中的声音弱过一阵,后来又再度“惨烈”如旧。

天色全黑,一轮明月映在后院的湖中,原本早该开宴的正厅却空无一人…

精美佳肴都放凉了,一枚枚色泽漂亮的月饼无人问津。席府各个角落都止等着一件事,南雁苑外,更有不少下人在翘首望着。

“啊——”又一声嘶叫传来,红衣的声音已很是沙哑。心跳快得很不舒服,她哭也哭不出来地急喘着气,又一度用尽全力之后,浑身骤松…

婴孩稚嫩的啼哭响遍满屋,思绪恍惚的红衣一时却尤未能缓过来。直至目光定下、看到榻边人人都是满面喜色,才终于得以把注意力放在这哭声上。

“我、我生完了…?”她迷迷糊糊地侧头望过去。

离得最近的一位医女无语了一瞬,才道:“是…”

红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阖目静听了一会儿这象征生命初降的啼哭,疲惫的面容上勾起一抹浅笑。

当妈了!

很高兴,除了高兴之外就一个念头——想睡觉!

“红衣。”席临川的唤声轻轻的,她睁了睁眼,看到已被包在襁褓中的孩子被放到了枕边。

愣了一愣,这才想起来问他:“男孩女孩?”

第173章 小溪

“女孩。”席临川一笑,“你真的觉得‘席小溪’不好听?”

红衣脸一垮:“不好听不好听!”

“…那‘席小红’?”他平淡地问她,她脸上垮得更厉害了:“还、还是小溪吧。”

“小红”算怎么回事!以后若再生个男孩,要叫‘小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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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时间对于红衣来说极为轻松——提心吊胆地担心自己会死的心思没了;担心孩子会保不住的心思也没了。沉了几个月的身子轻了,睡觉可以松快地翻身了,想侧躺可以侧躺了…

掰着指头把各样好处数一遍后简直身心愉悦,以家里的经济水准又不用她再操心什么,连乳母都提前请好了两位,她只要安心坐月子就成了。

不过,红衣小睡一会儿后纠结了一阵子,还是执念地强烈要求让她自己喂孩子三天——诚然,从科学的角度上可能没什么大意义,两位乳母一直为这项工作调理着身子,奶水质量该是比她强的。

但是意义不同嘛!第一个孩子,刚出生!她一股想要时时刻刻照顾她的情绪涌得浓烈极了。

席临川拗不过她,两人怒目互瞪了半天之后,他松了口:“好吧…”

然后又讨论起另一件事:这孩子搁哪儿照顾。

红衣初为人母,要她把孩子完全交给乳母,她怎么想都觉得别扭——哦,乳母全天候守着,她想看的时候抱过来看看,这是养孩子呢还是养宠物呢?

再说,乳母到底和孩子没有血缘关系啊,再认真负责也比不了生母发自内心的关爱啊!而且日子长了,总不跟父母在一起,感情培养不起来怎么办?跟乳母比跟爸妈还亲?不行不行!

于是红衣的意思:“我来照顾吧!寻常百姓家当娘的能,我也能!”

“…不行。”席临川眉头紧皱,“小孩子虽然熟睡的时候多,但什么时候醒可不一定。如是夜里醒了,哭闹一阵子,你我怎么睡?”

“都要有这一步嘛!”红衣理所当然道,转而想起他寅时就要起身上朝的事,一阵恍惚,又说,“啊…反正我坐月子,我们也不能那个…咳,是吧?我自己在南雁苑照顾她就好,你安心睡觉,不会误你正事。”

“…不行!”席临川又说。斟酌了须臾,道,“你若把她交给乳母照顾,我住在广和苑也就得了。但你若非把她留在自己房里,我必须跟你一起在南雁苑。”

“为什么啊?!”红衣觉得他逻辑拧了,满脸不解。

半夜三更的,席临川也是服了她刚生完孩子没几个时辰就来跟他讨论这些细节,目光越过她,看看在床榻最里侧睡得没心没肺的女儿,一叹:“她要是哭了,你肯定起来哄她。如果夜里有个两三次,我在便可以跟你轮流起来,如是就你一个人…倒是不耽误我上朝了,你不怕坐月子太累落下病?!”

“哦…”红衣讷讷一应,一想,斜睨着他又说,“可你会哄孩子?”

席临川顿时面色一阴,转而又有点尴尬地发红,不自在地一咳嗽:“我可以跟乳母一起哄她…”

“你和我一起住,还想让乳母在屋里?!”红衣诧异地看着他,眉梢眼底一行字: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没关系啊。”席临川声色平淡,“反正你坐月子,我们也不能那个…咳,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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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初明时,陈夫人回到了席府、红衣正睡得昏天黑地、一夜未眠的席临川强打精神去上朝…

堂堂大司马骠骑将军喜得千金是个大事,先是在早朝上,皇帝直言贺喜。巳时廷议结束退朝,各级官员又纷纷围上来道贺。

因着人多,其中还不乏有话多些的,这过程持续了足有近半个时辰。要搁在往日,席临川决计没心思应付这么久,今天却不得不格外耐心地维持着微笑——往日失礼点,别人不过对他有些怨言,那不是大事。但今天若不客气,让这怨气牵扯到女儿可不行。

说到后面简直困得眼皮打架了,扛不住地低头揉眼,还有不识趣的关切说:“将军身体不适?”

“…风沙迷眼了。”他干笑着敷衍。

其实连永延殿的殿门都没出,哪来的风沙。这话终于让道贺众人听出点不对头来,郑启恰到好处地一咳,提醒说:“他夫人是夜晚诞下千金的,必是一夜未睡…”

“哦…失礼!失礼!”众人这才连连作揖赔不是,拱手告退。

眼前归于安静,席临川长舒一口气,几乎有点想倚着旁边的立柱睡觉了。这种熬上一天一夜的事情并非没有,征战之时,偶尔两三天不睡也不是大事。

唯这回疲惫得紧。实在是昨天那几个时辰紧张得太过,且还不像征战时那样自信满满,他这一贯有些自傲的人都止不住地在担心出危险。

席临川打着哈欠向郑启一拱手:“多谢舅舅…我回去睡了。”

郑启点头,一句“快去”话音还未落,二人就一同被宦官细碎的脚步声拉去了视线。

“骠骑将军、大将军。”小跑至眼前的宦官一揖,满脸喜色,“恭喜骠骑将军喜得千金,皇后娘娘传将军长秋宫一叙。”

长秋宫一叙…

一叙…

叙…

席临川神色复杂地滞了一会儿,心里估算着这“一叙”的时间,脑子翻来覆去地就剩了两个画面:广和苑的床,南雁苑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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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一觉睡醒时已到了下午,吃了一顿虽然很补但一看就会胖的午餐。在榻上躺到心里闲得长毛,一次又一次地去瞟身边熟睡的女儿,瞟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终于,忍不住把她抱了过来…

小小的、轻轻的,似是感觉到有人抱她,小嘴吧唧了一下算是个回应,然后又睡得没什么反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