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广帝去到外间后,郑贤妃在他跟前眼含泪花地道:“幸好姐姐醒了。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她顿了顿,赶紧掩口,“看我这话说得,真是有些吉利。”

“何止是有些不吉利?”晟广帝不悦道:“这种晦气的字句莫要再说起。皇后身份尊贵,自有上天庇佑,必然是极其有福气的。”

郑贤妃心有不甘,上前拉了晟广帝的手道:“陛下,我有心想要帮助姐姐却是未能成事。不若我留下来照顾姐姐罢!”

晟广帝刚想要说“好”,这便想起了俞皇后刚刚苏醒时候的做派。

阿敏一向是个倔强的。即便身子刚好,也要自己行事,连他的照顾都全然拒绝。既是如此,贤妃过来她岂会搭理?

思及此,晟广帝当即拒了郑贤妃的提议:“皇后刚好,让她多谢谢罢。你若是无事的话,不妨多往冀符那里看看,教导教导他。”

郑贤妃把手里的帕子捏得死紧,语气带笑地说道:“是。全听陛下吩咐。”

这时董郎中带了伙计们走上前来向晟广帝行礼,跪下后口中不住说着道贺的话语。

晟广帝无可无不可地摆了摆手,“平身罢。今日你们过来亦是不易,每人赏银十两罢。”

郑贤妃愠怒。十两银子,还不够她随手给宫人的赏钱多!她手里的帕子终是承受不住她的大力拉拽,刺啦一声被撕开。

原本正要往外行去的晟广帝瞬间停了步子,朝她望过来。

郑贤妃强笑道:“董郎中到底劳苦功高…”

她盼着皇上能惦记着她和郑家的一片心意。

晟广帝点点头道:“既是如此,那便董郎中赏银二十两,其余人十两。”

说罢,他未再搭理郑贤妃这边,而是唤来了段嬷嬷好生吩咐一番。待到段嬷嬷一一应下,这便踱步出了屋子。

段嬷嬷进屋来和俞皇后道喜,眼中亦是不停流泪。

俞皇后拍了拍她的手,与她道:“你和孩子们到外头稍等我会儿。我有话和阿音说。”说罢,她又命太医去外间稍作回避。

段嬷嬷应声后请了冀行箴和冀若芙去到外面。

待到屋里只剩下她们二人,俞皇后方才压低声音问伏在她床畔的女孩儿,“刚才你给我的是什么?”

阿音原也想过,俞皇后既是醒来,或许会问起这个。可是这东西的事情,她不能轻易对人说起,故而只含糊道:“是有人赠与我的。”

少女说得十分平静,轻描淡写,俞皇后的心里却掀起了滔天骇浪。

她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初行箴醒来后,说得就是吃了阿音给的茶叶后好转。如今她又吃了阿音给的叶子从而清醒…

看着少女犹带着稚嫩的面容,俞皇后心下喟叹。

没猜错的话,就是这种东西救了她们母子两个。只不过这样奇异的东西世间能有多少?想必不过寥寥数个罢了。也不知道这样救了她们对她来说有多大影响。

有人赠与她,定然是想要护着她。

可她却把东西给了她们母子俩。

俞皇后担忧阿音,“我不问你那是什么。”她努力将嘶哑的嗓音放柔,“我只想问你还有没有傍身的?”

阿音没料到俞皇后居然这边睿智,竟是想到问起这个问题。她点点头,“有。”

“一个还是两个?”

阿音低头抿着嘴不说话了。

俞皇后见状鼻子发酸再一次落了泪。

果然只剩了一个或是两个。

这孩子是个心眼实在的,给她们母子用的时候想也不想她自己往后会怎样。

“好孩子。”俞皇后与阿音道:“往后这东西你就自己好生留着。无论出什么事,都不要拿来再用。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阿音扑到俞皇后怀里,闷闷地说:“好。”又道:“姑母,你也要好好的。”

如今已经到了夜里,屋中早已点了灯。

明明灭灭的光影中,俞皇后轻抚着怀中少女的脊背,抬眼看向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的帐顶,眸中神色愈发坚定。

——不管如何,她都要好好活下去。护好孩子们,保他们安然无忧。

冀行箴、阿音还有冀若芙一直陪在俞皇后的身边,一整夜都未曾离开。直到早晨俞皇后再次醒来,太医把脉过后说她已然身子安稳没了性命之忧。虽然病根未去,但是奇迹般的病也好了大半。

三人方才真正放心下来,各自离去。

今日的课程是无法去上了。

冀行箴唤了径山去给三人告假,这便和阿音手牵着手一同往景华宫行。

两人都是一夜未睡,但精神都还好得很。昨夜俞皇后已经醒来了,心中巨石落了地,所以就算是熬夜,心中也是不慌乱的。这样一宿下来,竟是好似精力没有损耗一般。

阿音和冀行箴往回走的时候,专挑小道行。

初时冀行箴不明白,过了一会儿后他见少女不停地四顾张望着,好似在提防着什么一般,有些悟了。侧首笑问道:“怎么不走平日里的那些路反倒是往这边走?”

阿音笑道:“天气那么热,走小道自然是因为这样凉爽。”

“还有呢?”

“…哪还能有什么。”阿音扭头望向路边杨树说道。

冀行箴莞尔,慢慢说道:“还有,你不希望我失了颜面。”

阿音的目光微微垂下了些许,看着墙边的碎石。

冀行箴心知自己猜对了,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轻声道:“你看我被父皇打了的地方有掌印,不愿有人看到我这副样子,故而专门挑了没人的小路走。”

而且,还特意时常留意着旁边有没有宫人经过。

阿音不说话了。她低头看着脚前,见前面有个小碎石子,抬脚将它一步步踢远。

“阿音。”冀行箴温声唤她。

阿音闷闷地道:“干吗。”

“你待我好,我是知道的。”冀行箴道:“这个世上,你和母后是待我最好的。我一直都知道。”

阿音被他说得脸上有些发烫,轻哼了声不接话。

身边传来少年低低的笑声。

阿音脸热得难受,一甩他的手,朝前跑去。

可是她哪里能跑得过他?

还没出去五六步就被他从后追上了。

冀行箴揽着她细细的腰身,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而后手臂用力打横抱起,不顾她的反对将她一路抱回了景华宫。

待到回了两人卧房后,冀行箴方才把怀中少女放到地上。

阿音气得想要踹他。可是腿还没来得及伸出就被他长腿一迈给扣在了当中。

她力道不如他大,个子不如他高。被他这样禁锢着真是半点儿的反抗能力都没有。

阿音恼了,抬手去掰他的腿。

冀行箴哈哈大笑,抱了她一同到椅子上坐下。

待到阿音在他腿上坐安稳了,他抬手点着她的鼻尖道:“羞什么羞?如今你我是夫妻,什么做不得?”说罢捏了捏她的耳垂,“看,都红透了。如今倒像是个红豆包子了。”

阿音一听他再提包子的事儿,火了,抬手去戳他被打的那边脸颊。

冀行箴倒抽一口冷气,在她唇边亲了一下,凑在她的耳边低语道:“你个小没良心的。专戳我痛处。”

阿音刚才也是怒上心头所以抬手来了这么一下。看他疼得紧,她很有些后悔,喃喃说道:“真的很疼是不是?要不要我给你抹抹药?”

晟广帝也是习武之人,懂得控制力道。之前打巴掌的时候虽然声音响看着狠,不过打下去后巴掌印倒是不严重,只微微有一些。

只不过冀行箴皮肤很白,所以这微微有一些的印子就变得十分明显了。也正因为如此,阿音想拉了他从人少的地方走。免得旁人看到了后还指不定宫里传出什么话来。

冀行箴看阿音盯着他的脸颊时神色焦急且满是关切,不由声音放得愈发柔和了些,与她道:“倒也没有很疼。抹药是不必了,终归不会有太大的用处。我倒是有个法子能让它快些好,就是不知你肯不肯帮忙。”

阿音刚想要说“愿意”,后想到他的一贯作风,警惕地说道:“你先说是什么法子。”

冀行箴笑道:“小丫头变聪明了。”又俯身凑到她的耳边,低语道:“你亲亲它。你亲的次数越多,它越不疼。”

阿音脸红红地直推他,“根本不可能!哪有你这样的!”

冀行箴在她脸颊上轻吻了下,“真的。你真能让它快些好。”

阿音咬唇扭头朝向一边不搭理他。

冀行箴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音还是不搭理他。

他就继续叹气。

最后阿音受不住了,侧首过来抬眸看了看他。

见他神色忧郁似是有化不开的愁结,她终是心软了,揽着他的脖颈飞快地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而后她趁他不注意快速地跳了下来,拔腿就跑。

冀行箴本想要叫阿音回来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后看她去到了池边喂锦鲤,脸颊和耳根比那池里的荷花还要红,不由哑然失笑。

也罢,就让小丫头自己冷静一会儿罢。逗她太狠了怕是她会恼了他。

眼看阿音一时半刻的不会回到屋里来,冀行箴就举步出屋朝着书房行去。

推开房门,迈步入屋。

因着一夜未有人入内,屋里比起外面凉爽许多。沁凉的空气吸入肺腑,他唇边的浅笑骤然消失,眸中暖色瞬间褪去,换上了凛冽煞气。

冀行箴撩袍坐到桌案后,双眸微合细想着昨日种种。待到平静之后,他扬声唤来了火青川青。

“今日你们出宫一趟,联系无相。”他拿过一张纸铺平,捏着狼毫沾了磨,慢慢勾勒着少女的身影,“我有事吩咐他做。”

火青很是意外冀行箴会在这个时候联系此人,应声领命后忍不住问道:“不知殿下让他做甚么?”

“郑家最近太过平顺了些,故而闲得发慌。”冀行箴落笔在少女腰上画了个粽子腰坠,笔触柔和,声音决然。

“是时候让他们‘忙碌’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音:这人真的是太坏了!!!

太子表示,本宫无论怎样都是萌萌哒!╭(╯^╰)╮

第87章

这一年秋冬的郑家注定无法平静。

先是秋闱出现舞弊事件, 翰林郑忠良被牵连其中投入牢狱。后是苍陵府曝出贪墨案, 身为苍陵府同知的郑忠刚陷入此案被停职查办。

前者郑忠良是郑大学士族兄的儿子, 算是堂叔侄关系。后者郑忠刚则是郑大学士唯一的儿子、郑贤妃的兄长。

此两件案子一出, 京中哗然。郑家忙成一团。

不多久,郑贤妃便病倒了, 缠绵病榻,拖到了腊月里还没好。

只是这些事情都与阿音无关。

此时的她在忙着另外一件事情——吴王妃带了世子吴南义来京。身为太子妃的她负责招待两位远方而来的客人。

当初阿音成亲太过匆忙, 虽然吴王妃有心想要祝贺她,可是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亲事之后了。彼时王府中有事走不开,王妃便遣了人送来贺礼以表心意,又让人送了许多南地独有药材过来给俞皇后。

如今到了岁末,吴王妃还记着当初与皇上皇后约好的结亲一事, 此次来京正是为了最终定下。

阿音听闻吴王妃和吴南义已经进宫便去迎了他们。而后三人边闲聊着边往里行。过了好半晌方才到了永安宫的正殿外。

段嬷嬷早已等在殿门口,见到三人过来, 欢喜地迎上前行礼, “娘娘等候多时了,就盼着见王妃。”

“劳娘娘挂牵了。”吴王妃笑道:“前些日子路上下了雨,有些滑, 多耽搁了两日方才赶到。”

“娘娘说了, 既是路不好走,合该小心着点慢慢行。终归是安全罪要紧。”

说着话的功夫,已经到了屋门口。

段嬷嬷亲自撩了帘子请人入内。待到屋门合上,她忙吩咐了宫人去奉茶。

俞皇后自打那次大病后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后,如今的气色较之以往可是好了许多。加上眼带微笑, 看着既和蔼又亲切。

吴王妃见到后欣喜万分,上前在俞皇后的下首坐了,“娘娘如今看着大好了!”

“拖我家阿音的福。”俞皇后笑道:“她一嫁过来,我就好起来了。可见这丫头就是专给我带福气来的。南义瞧着高了不少,快和行箴一般高了。今日欣妍她们无课,她在俞家住着。稍晚些你们可以过去看看她。”

虽说吴家此次前来是为了定下亲事,不过初初来见自然不能提起此事。

吴王妃和俞皇后寒暄了会儿便起身告辞离去。

一出屋子,吴王妃便见院门处有个少年正阔步走来。他身量很高,身姿挺拔气度卓然,只眉目甚是冷峻不苟言笑,瞧着有些淡漠。

吴王妃见到他后不由得脚步顿了顿,有些迟疑地唤道:“太子殿下?”

冀行箴刚刚和几位大臣商议过政事回来,正问川青有关昭宁殿那边的情况。

川青声音又轻又快地与他说道:“今日董仙人邀了陛下试新出的一种丹药,一时之间走不开。刚才还传了话来说今日招待吴家的宴请怕是不能出席了,让太子殿下代为招待。”

冀行箴听闻之后唇角轻勾,极淡地嗤了一声。

倘若是一年以前他听到了这个消息,或许会因着担忧父皇而多问几句。

但,自从发现在父皇的心里,母后、俞家和他都算不上什么以后,他就再也无法提起半点儿对父皇担忧的心思了。

那董仙人便是几个月前在这儿为俞皇后开方煎药的董郎中。

原本给俞皇后看诊后他就该离去,不过后来他自请参加陛下,说自己精通医术知晓炼丹之术,能够驻颜长生。

倘若是旁人说起这个,晟广帝许是不信。不过董郎中四十余许的人了却依然相貌年轻,由不得他不去相信,这便将人留了下来。后吃了他两粒丹药觉得效果不错,特赐了他“董仙人”的封号。

自此开始晟广帝的时间就有些不太够用。

冀行箴趁此机会参与朝政之中,帮父亲分忧解难。原本冀符也想参与朝政,无奈晟广帝信不过他的学识和处事能力,最终遭拒。

今日一早晟广帝匆匆结束了早朝,还有许多政事未处理,交由冀行箴去办。因此眼看着都快到晌午时间了,冀行箴这才得了空闲来见俞皇后。

冀行箴道:“既然他喜欢丹药,就继续下去罢。倘若有谁劝解他莫信那些,想法子阻了。”

侧眸望向一旁常绿的青松,他的唇角带着一抹淡笑,“丹药是好物。皇上既然如此喜爱,那就断然不能扰了皇上的雅兴。”

川青四顾看看确认周围无人,小声道:“听说董仙人今日又为郑同知求情了。只是陛下素来厌恶他提政事,当场发了火。董仙人就止了话头没敢再提。”

冀行箴唇角抿紧微微颔首,正欲吩咐川青些话,就听有人在扬声唤他。

他侧眸望过去,见是吴王妃,抬手止了川青不让继续说下去,又朝吴王妃略一颔首:“王妃。”

少年的声音清清冷冷的,虽十分悦耳,却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吴王妃笑容不变应了一声,却是暗暗心惊。

原本在她的印象里,太子殿下性子温和儒雅。为何不过才短短数月不见,今日一看却觉得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正当她思量着究竟怎么回事时,便见眼前少年面上冰雪骤然笑容,眉梢眼角绽开了温暖笑意。这模样,与以往她见过的那个淡雅少年一般无二。

吴王妃正疑惑着,便听后面传来了少女软糯的声音:“行箴,你回来了。”

冀行箴微笑着应声,大跨着步子走上前去。

阿音因着吴南义叫了她说几句话,故而走得比吴王妃要慢了一些。谁知刚出屋就看到了冀行箴。

周围都是人,她不好意思去拉冀行箴的手。看他伸手过来,悄悄地横了他一眼,让他好歹在人前注意点规矩。

冀行箴莞尔,抬起的手顺势往前探去给她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皱,“刚才议事的时候遇到岳父。他说天气冷了,让你多穿些衣裳莫要冷着。我答应了他定然会把话带到,如今可是早早地就和你说了,你莫要忘。”

语毕,他又笑着问吴南义这路上的行程。

见到这一幕后吴王妃恍然大悟。

怪道太子殿下方才是那般清冷模样,原是他刚与大臣议政后归来。

男人啊,一谈起大事,那就会变成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不过,看看冀行箴,再看看自己儿子,吴王妃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人比人气死人。

虽然自家儿子怎么看都好,可是与从容沉稳的太子殿下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

送走吴家母子后,阿音和冀行箴手牵着手去看俞皇后,陪着母后说了会儿话,两人便一同回景华宫去。

如今已经到了腊月天里。早晨起床时候,路上两旁的道路上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霜。如今午间的太阳照下来,霜才刚刚开始消失,尚还留着一块一块的白在路面。

阿音一手拉着冀行箴,抬脚踩上那些白块。一下一下,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