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官人半张脸都埋在碗里,吃得满胡须碎屑,忽而又想起什么,抬头望向辛湄。

“姑娘,你今晚还要去长庚关找将军说话?”

“当然。”这件事是风雨无阻的。

“那麻烦你帮我们也带个话给将军吧?”他在皱巴巴的袖子里掏啊掏,掏了半日,终于取出一封皱得不成样子的信封,郑重其事放在她手上。

“大家都在上面写了名字,每人还给将军偷偷说了句话。”赵官人剔着牙齿里的碎屑,“前几天就说要给你,但你一直没来地宫也没碰上。总之,大家都很想他,什么战鬼啊变身啊完美啊,咱们做妖怪的不懂这些,相处了这么久,一句话也没留下说走就走,还把不把这里当家了?”

辛湄拆开信封,只见里面塞了一张折了许多道的白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妖怪们的名字。桃果果和他弟弟不会写字,每人就附了一根黄澄澄的羽毛在里面,弟弟还拍个肥硕的掌印在纸上。

“斯兰本来吵着闹着要跟你一起去看将军,不过被大家拦下来了。”

赵官人冲她猥琐地笑:“这花前月下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怎么能叫他去煞风景?姑娘你叫将军赶紧回来,怨偶天成下部我快写好了,就等他回来咱们开始演。这次我又改了许多,保准不会再发生上次的惨案。”

“又是一死一疯?”辛湄怀疑地看着他。

“不不,这次绝对不同!是你们再也猜不到的结局!”赵官人神秘兮兮地摸着胡须,凑过去小声道:“我让将军的母亲患上必死重症,母亲临死的心愿就是让将军娶一个战鬼贵族小姐,将军忠孝两难全,于是你只得黯然退出。五十年之后,将军站在你的坟前默默流泪,拔剑自刎随着你去了!”

……她怎么就没看出有什么不同呢?

辛湄一把抢过蒸笼里仅剩的几颗包子,一股脑全塞嘴里。这乌鸦嘴的老货,好东西果然不能给他吃。

眼看辰时将过,从皇陵去长庚关路途遥远,辛湄赶紧用盒子乘好饭菜,小心翼翼提在手上便要出门。

赵官人一直把她送到云雾阵的边缘,笑道:“姑娘,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你也变了不少,没那么孩子气了,赶紧变成个更好的女人,把将军抢回来。

“我本来就是好女人。”

辛湄嘻嘻一笑,转身出了云雾阵。

出乎意料,平常只要她一出云雾阵,必然能见着大僧侣坐在华丽的长车上等她,虽然至今不晓得此人为什么要一直粘着自己,但他的长车飞得快,又不用露天受冷风吹,当个不用钱的车夫真是太完美了。

可他今天不在。

辛湄在附近绕了一圈,怎么也没找着他的长车,只好从怀里取出秋月栖身的符纸,正要唤出秋月,忽听头顶响起极乐鸟悦耳的啼鸣声,大僧侣衣袂飘飘地落下来,笑嘻嘻地给她道歉:“不好意思,今天来迟了,好在你没先走。”

她从偌大的食盒里抽出五盒糕点塞给他,“送你一盒,新年好。剩下四盒麻烦你帮我送去辛邪庄。”

大僧侣笑得两眼发亮:“真是多谢,难为你还想着送我。不过我若去辛邪庄送糕点,谁又送你去长庚关呢?”

辛湄想了想:“要不我先骑秋月去,你送了糕点后记得追上来。”

……果然!果然是把他当车夫外加仆人啊!大僧侣摸着发疼的心口,忍得面如菜色。

“假僧侣,你今天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辛湄看着他的脸,随口问了一句。

大僧侣眸光微闪,笑了笑:“怎么这样问?”

“你今天看上去特别开心。”

虽然他平日里也是嬉皮笑脸,但今天……怎么说呢,和平常截然不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从内心里发出来,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他又笑了笑,将食盒放进车里,道:“嗯,等了这么久,总算没白费,也算是个大好事吧。不过成不成,还要看天意。”

到底是什么好事?她有点好奇。

“虽然我是僧侣,但也是个男人。男人的秘密,是不会告诉女人的。”他跳上长车,吹个口哨,极乐鸟拍起翅膀飞上天。

“那你先去,回头我就追上来。”

这个人还真是神秘兮兮。

辛湄骑在秋月背上,拍拍它的脑袋:“好秋月,咱们去长庚关。”

正月初一,一犯再犯的农民兵们没有来袭,想来大家都在过年,肃杀的长庚关也难得温情一次,士兵们依着各自家乡的习俗,或包饺子或做八宝饭,饭食的香气把终年不散的硝烟与血腥味掩盖了下去。

陆千乔坐在主营帐里看方舆图,手边放着一盒八宝饭,再一笼蒸饺,都是士兵们送的。

挖一口红红绿绿的八宝饭,放嘴里--太甜。

吃一粒蒸饺--太淡。

他难得有些心浮气躁,抬头望望日色,估计还有一两个时辰才到黄昏,那时候辛湄才会来。他饿着肚子,却什么也不想吃,只因她说今天会亲手给他做饭。

好像……有很久都没尝到她的手艺了。

他终于领悟了一丝怀念的味道,只盼日头赶紧掉下去--他想她,他想早点见到她。这一次,他想试试跃过悬崖,站在她身边,摸摸她的脸颊。

心里的杀意早已渐渐消失,那时常隐约作痛的胸膛,也很久没有疼过。

她不来,整个长庚关好像都是黑白的,血腥味不再令他兴奋难耐,他更想……更想再一次切切实实嗅到她的味道。

拥抱她,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放下方舆图,把一直放在桌上的天女大人抓起来,一会儿整整袖子,一会儿梳梳头发,一会儿再取出小刀,将磨损和不光滑的地方修整一下。

营帐外忽然响起士兵们惊惶的叫声,紧跟着帐帘被人一掀,许久不见的郦闵夹杂着一股寒气走了进来。

“将军!他、他擅闯……”

守门的士兵结结巴巴。

“没事,出去。”陆千乔放下人偶,站了起来。

郦闵走到他面前,见着他一红一黑的眼睛,神色又惊喜又复杂,立即双手合在一处给他行礼:“少爷!你果然继承了夫人的高贵血统!”

陆千乔没有看他,只面沉如水问他:“什么事?”

“夫人早已知晓少爷的事情,碍于最近有狐一族时常挑衅,她一直不敢擅离族里。今日终于有了空隙,她正在十里外的骊山顶等着你。”

陆千乔依然没有看他:“我不会回族里。”

郦闵也不急:“夫人交代,她虽然很想看到少爷你可以维持理智,不会杀掉所爱之人的样子,但她也不介意亲自出手,替少爷解决这些烦恼。”

他终于回头,薄冰般的双眸对上他的,郦闵心中一凛,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垂头不敢冒犯。

“她……杀了父亲,如今还要用辛湄来威胁我?”陆千乔伸手,拿起放在榻上的黑色长鞭,转身走出营帐,“我可以去见她,你不想死,就别跟来。”

……他们这对母子,到底还是免不了要打杀一场么?

郦闵默然看着他走远,顿了顿,也跟着出去,不敢与他同方向,自己退到东面的山头等候。

崖边相会(四)

骊山顶上白雪皑皑,郦朝央的衣服却仿佛比冰雪还要白。

她今天没有坐马车,而是静静站在积雪的树下,背着手不知在想什么。

啸风骊远远地站在雪地里啃草根,忽然察觉到动静,抬起头,便见烈云骅悄无声息地降落下来。

“……千乔。”

郦朝央声音很低,很空洞,唤了他一声,转过身,漆黑的眼对上他的。

陆千乔一直走到她面前,缓缓下跪:“母亲。”

她似乎对他如今的模样十分满意,如冰似雪的面上破天荒浮现出一丝笑意,不过瞬间又消失了。

“不愧是我郦朝央的儿子。”

他变身失败的时候,她极其失望,强忍杀意回到族里,甚至打算忘掉自己有这么个独子的事情。对战鬼一族来说,她四十五岁的年纪并不算老,再嫁他人,再生一个纯血的孩子也不是什么难事。族里长辈也时常劝说她再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纯血战鬼,曾经她都是置之不理,陆千乔变身失败后,她不得不把这事拿出来认真思考了。

不过……毕竟是她和他的孩子,他终于是没让她失望。

“不止是你的,还是陆景然的。”

陆千乔站起来,声音淡漠。

郦朝央没有发怒,只定定看着他:“你已经知道了,是我杀了陆家上下,你父亲最后一个死,我亲眼看着他在我手中断气。”

她十七岁遇见陆景然,恋得极苦。十八岁顶住族里一切沉重压力,嫁给他做妻子。二十岁生下陆千乔,一家三口,很团圆,很美好。

可她始终学不会说那些甜蜜而温暖的话,不会为他缝补鞋袜衣服,不会洗手作羹汤,不会逗自己的孩子玩。在战场与危机中,她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所爱的男人,可是在安逸繁琐的日常生活里,她什么也做不了,不是他心目里的好妻子。

陆景然一直在怀疑她的爱,正常的女人都不会是她那样,或许,她永远也做不了一个正常女人。

后来到了二十五岁,她开始变身之劫,却觉醒成了百年难见的完美战鬼之身。

当她挥舞方天戟,血洗整个陆家之后,陆景然便站在血色的围墙下,对她奇异地笑着。

那么奇异的笑,又温暖,又伤心,又恍然,又解脱。

她直到现在都忘不了,甚至杀死他的那种悲伤都快要记不起,唯独忘不了那个笑。

【没事了,过来。】他说,张开手,像是以前要抱住她的样子,【朝央,给我个痛快,让我解脱。】

他只想要一个解脱。

方天戟顺从他的心愿,挑开皮肉,刺穿身体,将他整个人钉在墙上。

她双手捧着他的脑袋,亲眼看着他在手里断气,心里隐隐约约的疼痛是什么,她不理解。

他解脱了,她也解脱了,回到族里,凭借完美战鬼强悍的实力,将郦氏一族的地位提升不少。琼国老皇帝耳闻过战鬼的厉害,虽抄了陆景然的家,却始终不敢来寻她,直到新帝即位,为陆景然正名,大约也是有心拉拢,封她做个夫人,还将当时年仅十三岁的陆千乔也收来,封了个车骑将军,十五岁他立战功,再立骠骑将军。

她杀了所爱的男人,也曾想过要杀掉那男人和自己的儿子--一个混血战鬼,度过变身劫的希望本就不高,何况是蜕变成完美战鬼?

可她却下不了手,甚至自己也不理解其中的缘故。

或许是因为千乔的鼻子像那人?他偶尔的神情像那人?她……是不是在后悔杀了他?

族里长辈时常提出要为她再寻婚配,帖子送来,她一一束之高阁。

为了振兴战鬼一族,她什么都可以做,婚事按理说也应当答应下来。嫁给一个纯血的战鬼,生几个纯血的孩子,她最该做的就是这个。

可她不能。

就是不能,没有原因,没有理由。

“我曾想过要将那姑娘杀了。”郦朝央背着手转身,缓缓向前走,“可是千乔,你比我强,你没有动手。说实话,我也不想再见到这种事,所以,我不会对她和皇陵出手。”

杀掉所爱之人的事,一件就够了。她和他的孩子,她不能给他什么至高的幸福,却也不想让他体会自己的孤寂。作为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她能做的也就这些。

“不过,我不出手,不代表我会默许你任性妄为。”她停下脚步,回过头,双目已然变作血色。

“我给了你和她,还有那个时常捣乱的有狐僧侣大半月的时间。我不会再给你什么,一天也不行。你必须随我回族里,见不见她是你的事,这段婚事保不保留,也是你的事。但你要回去,有狐一族近来实在可恶,我已无法忍耐,必须想办法灭之。”

不过是一群毛皮畜生,居然胆敢声称自己是天神后裔,甚至放话出来,战鬼一族自上古便是服侍天神的,所以他们理应归顺,为有狐一族效力。

战鬼不惧怕任何挑衅,也不会容忍任何挑衅。

陆千乔始终没有说话,捏紧长鞭的手缓缓松开了。

他曾想过,或许会战得惊天动地,不是她死便是自己死。也想过,她会对他提起陆景然三个字勃然大怒。

却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郦朝央的侧脸沐浴在夕阳的红辉里,他看不懂她脸上的表情,是悔恨?是庆幸?还是……别的?

转过身,静静望着天边渐落的太阳,落日熔金,云层染血,他想起辛湄无忧无虑的笑靥。

鸭蛋黄似的太阳终于沉下去了,辛湄站在崖边,搓了搓冰凉的手。

到底是陆千乔今天来迟了,还是她来太早呢?对面悬崖上半个人影也没有。她是怕食盒里的饭菜冷掉,虽然里面铺了一层木炭,但时间过太久也会冷掉的,冷掉的豆腐辛湄可不怎么好吃啊!

倒是辛苦秋月了,被她一个劲催着往长庚关赶,累得它落地就团成一团睡觉,怎么也叫不醒。

崖边冷风夹杂着残雪席卷而来,辛湄冷得实在受不了,只好跳来跳去。

真见鬼了,陆千乔没来,有狐的那个没脸假僧侣也不来,眼看天色越来越暗,长庚关内火光通明,各类饭菜佳肴的香气伴着士兵们谈笑的声音传来,她又冷又饿,实在忍不住,只好把手拢在嘴边,开始古老而实用的战术--大嗓门吼叫。

“陆千乔--!你怎么又迟到了--?”

没有人理她,没有人来。

“陆千乔--!”

她再叫一声。

头顶突然响起骏马长嘶的声音,辛湄急忙抬头,便见久违的啸风骊四蹄踏着雷电,高高在上。马背上那个白衣的女人,好像……好像是她那个脾气不大好的婆婆哎!

她哧溜一下躲进树丛里,比兔子还快。

她是来杀她?骂她?拆散他俩?还是……还是什么她不知道的别的?

马上的战鬼夫人并没有看她,也没有下来,更没有说话,只是抛下一块巴掌大小的物事,刚好落在辛湄脚边,发出清脆的响声。

是一块古老的长满铜绿的青铜牌子,上面雕琢着古老而质朴的花纹。

辛湄小心翼翼抬头看看她,再低头看看这块牌子,斟酌着拿起来,搞不懂婆婆到底是啥意思。

“大门钥匙。”

郦朝央言简意赅地说了四个字,充分说明这块铜牌的作用。

什么什么大门?辛湄还没来得及问个清楚,啸风骊便长嘶一声,转身跑远了。只留她一头雾水地缩在树丛里,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辛湄。”

对面崖上,陆千乔的声音终于响起,辛湄一骨碌滚出去,却见他并不像以往,散着长发一派睡前姿态来这里。

他身上披着漆黑大氅,头发束得整齐,长鞭配在腰间,最重要的是--他居然骑着烈云骅!

“陆千乔……你、你要走了?”

她愕然。

陆千乔深深看着她,今天她穿着浅黄色的罗裙,显得有些单薄。悬崖上寒风阵阵,她双颊被吹得嫣红一片,嘴唇还有些发白。

默然解下大氅,他扬手抛过去,刚好落在她肩上。

“……你早些回去。不要受凉。”

大氅又大又长,带着他身上的温暖和味道,辛湄下意识地裹紧,茫茫然还是问:“你要走?去哪儿?”

“我回族里。”他看了看她手里的铜牌,犹豫了一下,“那是大门的钥匙……这样你来族里,不会有人拦你伤你。不过……你最好别来。”

什么大门二门钥匙,她已经不想管了。

“怎么……怎么突然就要回去?”

那以后都不能有崖边相会了?她今天还特意做了豆腐辛湄……还穿了新做的罗裙……她到现在还没能摸摸他消瘦的手和脸……

“族里有些事。”

他静静凝视她,好熟悉的眼神,那种她看不懂的,令人透不过气的凝视。

辛湄想了想:“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沉默,他终于开口:“或许……要很久。”

“很久是多久?一个月?半年?还是一年?”

“……我不知道。”

“那你能一个月回来一次吗?我在皇陵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