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真正的福利院来说,除了房子,其余人的流动性是非常大的。她在熟悉的地方站了许久,看着来来往往的陌生孩子,最终还是敲响了院长室的门。

院长妈妈已经老了,十年前她就已经是个老太太,现在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无数道皱纹。她定定看着卫碧,仔仔细细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颤声叫了一声:“小衡?”

这一声呼唤带着太多情绪。卫碧一时忍不住,眼泪差点落下来——

“小衡?”院长站了起来,颤颤巍巍牵卫碧的手。

卫碧想了想,说:“对不起。”

她已经十年没有回来过,这对于一个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来说,其实是十分不懂事不感恩的行为。她高考完毕,抱着手里打工攒的五千块钱,在院长室留了三千,自己揣着两千块背起了行囊离开。这一走,就是十年。十年来,一直骄傲得想着,这地方有着太多不堪和狼狈,再也不想回来了。

院长久久凝望着她,忽然叹息说:“是妈妈对不起你。”

卫碧沉默。

院长摸了摸她的发丝,轻声道:“妈妈当年只是觉着你心思活络,会画画能唱歌,即使不念大学也能活得很好,却没有考虑周全,是妈妈过了…”

她一直是个优秀的孩子,因为太优秀,所以从小吃最少的食物,得最少的资源,享最少的关爱,只因为还有比她更加需要帮助和关怀的孩子。

现在的曲欣衡,已经与当年大不相同。她却仍然记得她她兴致勃勃拿着成绩单回来的样子,她得知不能上大学时气哭的表情,她被宣判了彻底没有希望的时候的安静神情,还有离开那个清晨,在她桌上发现的那个装着三千块钱的信封…

福利院里并没有零用钱机制,她还要上学,并没有多少时间去打工。

她无法想象,那是她攒了多久的钱,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放到了她的办公室。

“你现在好吗?”沉默良久,院长问。

卫碧笑了,轻声答:“挺好的。”

物质许多年前就得以解放。

而精神,在经历了这许多事后,其实她已经不再记恨了。况且她其实根本没有资格记恨,只不过太久的时间以来,这儿成了一个微妙的存在,她一直缺乏勇气去真正地触碰,直到这一次经历了生死。

放下要比铭记更加需要勇气。

福利院里除了人员变化很多,其余其实不太改变。它坐落于c市,在多年前算是c市不错的福利院。只不过后来最大的赞助人过世,终于渐渐没落了。卫碧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到的这儿,仿佛能够记事起,她就已经生活在这一座小小的园子里。

午后的红茶袅袅升腾着雾气。

院长静静看着卫碧,轻道:“回来,是想找入院信息?”

卫碧一愣,摇了摇头。

“不想找?”

“我现在很好。”卫碧轻道。那些没有出现过也不影响她生活的人,她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院长沉默。

但凡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福利院的孩子,多半有个找爸妈的梦。他们会一遍又一遍地询问院长妈妈收养自己的细节,反复推敲。如果院长妈妈说“送你来的人好像是a城口音”,也足够让他们开心好一阵子了,起码知道了自己是哪里人呀!

生活在这里的人,最怕漂泊。

而比身体漂泊更加让人觉得无望的是灵魂也找不到归属的地方。

卫碧几乎是一个特例,她一直没有好奇过自己的家庭,聪明懂事,乐观开朗,表现优秀…人人都以为,她将会是福利院的骄傲,直到她毫无征兆地离开。

一壶茶渐渐见了底,夕阳的光芒穿越窗台,落在了小桌上。

卫碧的指尖上也沾了一点夕阳的光,红润得有些透明。

她起身,把一张卡交到了院长手里,轻笑:“现在不是信封了。”

“小衡,你不必…”

卫碧摇头,轻道:“收着吧,我吃穿用度都很好了,多余的钱也并没有可以孝顺的人。十年前我看同事会每月贴补家用,我…没有可以给的人,就每月往卡里打一点钱,想着什么时候拿来给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只是一直放不开。

院长重重叹了一口气,接过了卡:“小衡,我们这里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线索,不过入院资料能够直接反应你当年的状态,你真的…”

“不需要。”

“小衡…”

“我很喜欢我现在的生活。”

“唉…”

院长终于不再坚持,送着卫碧到了福利院门口。等到看着这个在这儿长大的女孩的身影消失在夕阳里,才忽然发现,其实这么多年来,她想争取的东西一直不多。唯一的几次争取,似乎都没有成功。

这是一个上天也亏欠她的人。

半月时光慢慢攀爬而过。

卫碧重新入《天生尤物》剧组的时候,这个剧组已经改头换面,陆雅安带入组的工作人员被抽离,环球制片方的执行制片换了人,副导演也换了,整个剧组留下的熟悉面孔不多了。新任女一陶可正一脸懵懂听着牧之帆讲戏,漂亮的眼睛清澈而又明亮。

…可怕的玉女。

卫碧对这种属性的艺人还有阴影,默默地撤到了化妆间里。

不一会儿,清纯的小玉女陶可默默进化妆间,阖上了化妆间门,摘下腰带和遮阳帽,甩掉了鞋子,捞过了她放在桌上的饮料灌了一口,懒洋洋地缩到了她的睡榻上。不一会儿睁开眼睛,扯过了她的一件备用衣裳,盖在了身上。

卫碧:…

她似乎是累坏了,眼影也花了一片,瘦削的脸有些苍白。

卫碧失笑,推了推她:“起来先卸妆,不然对皮肤不好。”

“…哦。”陶可昏昏沉沉支起身子,找到卸妆液,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汽,又躺下了。

卫碧:…

看来她真是累坏了。

卫碧无奈,看着她一脸花猫模样,强迫症发作,又重新取了一张化妆棉蘸了卸妆液,一点点替她擦干净她的脸——整个过程持续了十分钟,她只在过程中睁开了一小条眼缝,最终又睡了过去。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很累?”卫碧问。

陶可哭丧脸:“是啊,我的设定是和陆雅安一个方向的,陆雅安现在这幅样子,她的case很多都落到了我身上,se吃人不吐骨头,恨不得把我切十段来卖…我已经连续一礼拜没怎么睡觉了…”

…可怜的玉女。

卫碧默默点了一盏蜡烛,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开始着手卸自己脸上的妆。

陶可软绵绵贴了上来:“喂~~你和那个渣男肿么样鸟?neng死姓陆的后,渣男有木有表示啊?负荆请罪不够的啊,要跪键盘、滴辣椒油、皮鞭蜡烛、老虎凳…”

卫碧:…

“喂~~”

“没有。”卫碧淡道,“什么都没有。”秦则宁好像在公众的视线里销声匿迹了一样。就连《天生尤物》剧组的执行制片也跟着换了人。网络上关于她的讨论也如同退潮,几乎只剩下一些小鱼小虾了。这种局面很奇怪,就像是原本有一股巨大的力道推动着整个舆论发展,从艳照到后期的各种爆料,从辱骂到力挺,网络上的架势仿佛她是死而复生的天王巨星…而现在,那股力道消失了。

莫非,环球内部出现了什么危机?

她的猜测并没有得到验证。

当晚,牧之帆仔细思考了了她的疑惑,认真答复:“似乎并没有危机,《天生尤物》还收到了一笔后续的追加投资。环球并没有因为陆雅安而为难剧组,反而像是有意补偿…”

为什么?

卫碧疑惑。

“不过,”牧之帆道,“秦则宁的确从公众视野中淡出了。环球高层似乎也有变动。”

谜团最终没有得到解答。

又过半个月,环球的新一年董事会议召开,许久没有露面的秦则宁亲自主持会议。在数不清的镜头之下,他微笑着向所有人公布,环球迎来新一任的执行副总监:秦仲远。

那时,卫碧刚刚收工回到公寓。

电视机里的秦仲远四十出头,斯文隽永。他长得与秦则宁并不相似,不过身上却有着十分相像的温润气息。

这就是秦季仁的二哥?

电视里,秦仲远与秦则宁的手交握,两个人都含着温和的笑容,不知情的肯定以为是叔侄和睦,恐怕也只有老人知道,就在十年之前,就是秦则宁亲自把他送进了监狱。

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瘦削的年轻女性。长发及腰,五官十分地精明利落。

卫碧在看到她的脸的一瞬间有些熟悉的感觉,却不知道哪里来的熟悉感。

第35章 发展

随着话题度的降低,卫碧的生活仿佛是一瞬间回到了正轨。陆筝安排的工作已经愈来愈趋向于她平日的价位与倾向,每日的拍摄不再有那么多记者围堵,出行也终于不是闪光灯的海洋。过去一年的遭遇如同一场噩梦,噩梦醒来,除了物是人非之外,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

又过三个月,波折重重的《天生尤物》正式杀青。

那天,剧组所有成员浩浩荡荡杀回市区,在w市风评最好的餐厅开了个包厢,一时间,美酒与吹牛齐聚,每个人都试图用一夜狂欢把过去这半年的抑郁一扫而空。卫碧向来对这种场合敬谢不敏,在吵闹的包厢待了一小会儿后就转身下了楼,在楼下的公众宴客中心里找了一张靠窗的小桌,为自己点了些餐点。

这家酒店的餐食在w市十分有名,不过因为价格也相对比较昂贵,所以环境还算清幽。

她在窗边昏昏欲睡,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飘入耳边——

“则宁,这些年来,你还好么?”

这是一个温柔的女声,声音带着淡淡的缱绻,柔滑,丝丝入扣。

卫碧不经意抬头,发现对面的餐桌上坐了一对男女。

…秦则宁?

显然,秦则宁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他真背对着她,手边端着一杯红酒,似乎对对面女性的话语并没有多少触动。他停顿了许久,才轻笑道:“林小姐十年未归,我还以为你已经在美国安家。”

那个女人也跟着笑了:“则宁,当年父亲入狱,我也是无奈出走,怎么,你记恨?”

秦则宁似乎并不乐意谈论这话题。他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高脚杯。

——阴魂不散。

这是卫碧所能想到的第一个形容这种场面的辞藻。她挑选座位的时候选了最内侧的,如果想要撤离就必须经过他们那一桌,可是如果不撤,她就得被迫成为一个偷听者…她有些暴躁,可惜耳朵不能关闭,她被迫听着对面女人的轻声细语——

“则宁,这些年你变化许多,初见时我都已经认不出来了。想来十年间,你的日子并不轻松。”那个林小姐收敛了笑容,语气间是淡淡的真诚,“父亲当年对你痛下杀手,而你也把父亲送入了囚牢,也算是扯平了。如今你和父亲冰释前嫌,我想我们…也能够好好相处的,是不是?”

秦则宁道:“自然。”

林小姐眉眼间渐渐浮上了笑意,整个人都被一层柔和的光晕笼罩。

卫碧却皱起了眉头——她终于记起来了,这个女人是几个月前环球董事会转播视频里站在秦伯远身后的那个人。她是秦伯远的女儿?可是不论是娱记资料还是秦家官方信息,都没有提过秦伯远有过子嗣啊…秦家的二子,娱记挖出的资料是丧偶。不过,她在意的还不止是这些,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陌生的熟悉感,低垂眼睑的时候,笑起来的时候,说话的时候…

这种感觉很不好。

林小姐轻笑:“则宁,你变成小老头儿了。我记得我刚到秦家时,你才五岁,那时候天天追在我身后喊林衾姐姐,你还记不记得?”

秦则宁低了头。

林小姐眉目温柔:“可是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你被爷爷单独培养,我跟随父亲学习经商。那时候,我常常想,如果我们是生活在普通人家,想必不会走到那种境地。”

林衾一直含笑,似乎是回忆起了很美好的过往。

卫碧却还困在那莫名的熟悉感里,思来想去,她还是掏出了手机,给陆筝发了一条简讯:林衾是谁?

几分钟后,陆筝回:秦伯远的养女。

卫碧疑惑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敲:那为什么她姓林?

陆筝回:她的母亲是秦夫人的胞妹,当年在一起游轮事故中,林夫人与胞妹还有秦伯远的孩子不幸遇难,留下林衾被秦伯远收养。确切来说,她应该叫一声姨丈,不过这个女人从小就叫父亲了,也不知道是秦家授意,还是聪慧早熟。

原来是这样。

卫碧的好奇心得到了小小的满足,可惜境遇却丝毫没有得到改变。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路上的路灯也已经亮了起来,她只能按捺下焦躁的心静静等候他们离开——如果没有牧之帆。

“阿碧——大家正在找你!你…嗝…侍应说你躲在这里,果然!”

醉得七荤八素的牧导精准无比地找到了她,一把拽起她的手臂:“走走走,好不容易杀青,你怎么着也得喝一杯,不然我去咬死陆筝那货,凭、凭什么限那么严…嗝…他又不是你媳妇!”

卫碧:…

陆筝拉着她朝前走,路过秦则宁那一桌,他忽然笑起来,噗通一声,坐在了秦则宁的邻桌:“秦总,这么巧…”

秦则宁的目光落在卫碧身上,微微颤了颤,很快趋于平静。

到时候林衾,她盯着卫碧有些出神,半晌才轻道:“则宁,能介绍下这两位吗?我太久没有回国…”

秦则宁微微皱起了眉头,道:“这一位是牧之帆牧导,这一位…”他微微停顿,目光闪烁,“这一位是se的艺人,曲欣衡。”

林衾眨着眼睛盯着卫碧:“曲小姐?我觉得你很…面善。不如坐下来喝一杯?”

“不用。”

“不了。”

卫碧与秦则宁异口同声。

林衾诧异盯着秦则宁,笑道:“则宁…”

“不、不用…”牧之帆大着舌头,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我是来、抓、抓她回…”他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卫碧脸盲扶住他,结果,这一尊大导演居然得寸进尺,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了她身上——一时间,浓重的酒气侵入了卫碧的感官,她还不能把这一滩烂泥推开!

“喂…”

“阿碧…”

“…嗯?”

“头疼疼…”

……疼疼你妹。

卫碧悄悄翻了个白眼,最终歉意地朝林衾笑了笑,拖着牧大导演往外走。

背后焦灼一片,也不知道是谁的目光。

牧之帆彻底醉了。

卫碧把他拖到电梯口的时候,迎面撞上了秦则宁的特助mako。顿时,mako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牧之帆却忽然不觉,他艰难地支起身子,朝mako用力挥手:“大大!!!你今晚还更新吗~~~~~”

mako面无表情路过。

牧之帆却像是兔子似的一把拽住了mako的手:“大大偶是你的粉嗷嗷嗷,你嫩不嫩看偶一咪咪~~甩了秦家贱人,来我家当编剧嘛嘛嘛~~~bl的也能排除纯洁の兄弟·情撒~~”

mako僵化。

卫碧:…

十三公分高跟长腿女王mako优雅地拎开了某一滩导演,似乎是忍了忍,终于开口:“卫小姐,他其实是不是智障?”牧之帆,第六代导演中的新锐,被圈内评为复兴华语影视的希望,不论是上镜头还是被偷拍,无不温文有礼,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卫碧憋笑:“mako,看来他很喜欢你。这货精神分裂严重,要是不喜欢你,他会把你从头嫌弃到尾。”

“…他已经嫌弃了。”mako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