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右道:“咱们吃住人家的。”

闻人恒道:“实话呢?”

叶右道:“我闲着也闲着,好不容易遇上一件事,”他微微一顿,看着师兄,终是又加了一句,“而且我对灯灭毒有些感兴趣。”

闻人恒这次是真意外了,差点没控制好表情。

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期望师弟能老实告诉他,谁知竟能听到一句真心话。

闻人恒何其敏锐,思前想后一番就意识到师弟对他的戒备在减少,想来是信了他们是师兄弟的关系。他忍不住回想起十年前那漂亮的少年腻在自己身边喊师兄的画面,立刻勾了勾嘴角,很希望现在的这个人慢慢地能回到当年那样。

叶右看着他:“师兄?”

闻人恒“嗯”了一声回过神,心情特别好:“我帮你查。”

叶右又看他几眼,觉得师兄刚刚的笑容和平时不太一样,渗出了几分不怀好意似的。

闻人恒早已收敛,叫来手下把新的命令吩咐下去,然后便专心陪着师弟。

他说到做到,当真开始对这事上心,所以这天听见王家主差人喊他去议事,便把师弟也带上了。

刚进书房,二人立刻觉得气氛有些剑拔弩张,只见王家主嘴角挂着笑,好像已经僵在了脸上。魏庄主仍是和气的模样,丁阁主则神色冷然,像一柄出鞘的利剑,仿佛随时能暴起把那胖子剁了。

这时见到他们,几人都看了一眼,魏庄主笑着招手:“小恒过来坐。”

闻人恒一看便知魏庄主和丁阁主不知因为什么又掐上了,一点都不意外,从善如流和师弟走了过去。王家主在心里松了口气,正想趁机说些别的,就听见家丁来报,说是盟主到了。

他精神一振,迎了出去。

盟主之前在处理其他事,现在才日夜兼程地赶过来。

他看上去比魏丁二人年长几岁,由于总是蹙眉,眉心的皱纹很深,大概是养成了习惯,他进门后自觉到了魏丁二人的中间,像是这么做便能隔开这对斗鸡似的。

他道:“我来时都听说了,下毒的人贴了告示?”

王家主道:“嗯,我们这两天派人在城内试着找了找,可惜毫无头绪。”

“我觉得是苏州城太大,如今又鱼龙混杂,容易藏人,”定天书院的葛帮主道,“我看不如这样,王家别院比较偏僻,地方也小,咱们一起将王大哥护送到别院,都在那里守着,对方若再有动作,咱们找起来也容易多。”

“倒是一个办法……”盟主犹豫地看向王家主,“这事还是你来定吧。”

王家主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葛叔,这事不成,要是真搬了,人家肯定会认为我们是心虚作祟,到时有理也说不清,我们王家不能怕了他。”

葛帮主微怔:“也是,我想得简单了,只想着尽快抓人……哎对了,咱们抓到他也就真相大白了,别人应该不会再多嘴了吧?”

“这……”王家主这次拿不住准了,看向盟主几人。

“太铤而走险,”丁阁主性子直,冷淡地反问,“若下毒的人一看情况不好,不出来了怎么办?或者他不理会咱们,继续在苏州城内贴告示,咱们管是不管?”

葛帮主语塞,说了句有道理,没再乱出主意了。

如今掌握的情报太少,其他人一时也没好办法。盟主看着魏丁二人:“你们有什么线索?当年‘屠魔’一事没有纰漏?”

“没有,当初我们是亲眼看着那魔头断气的,周围不少人也看见了,他不可能还活着,”魏庄主道,“那魔头独来独往,眼里只有武功,怕是没有红颜知己,有后人的可能不大,再说哪怕有后人也不该找王老报仇,找我的可能更大,毕竟当初可是我亲手……”

丁阁主看了他一眼,冷飕飕的。

魏庄主笑呵呵,懒得同他一般见识似的道:“是我和丁阁主几个人一起手刃的魔头,王老只是参与了屠魔而已,所以这几天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和当年那事恐怕没多大关系,除非是那段时间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发生。”

“嗯,先从为何只对王老下药入手。”盟主说罢再次看向王家主,询问王家可有仇家,这个早在出事之后王家主便想过,仍是没什么头绪,只能摇头。

盟主问:“问过王老么?”

王家主道:“问过,我父亲也想不出谁会对他下手。”

盟主皱眉:“那只能等等看对方下一步想干什么了。”

王家主就是怕对方又给他爹泼脏水,这才迫不及待把他们叫齐想出个主意好把人抓了,但看这情况怕是不行了。

他心里着急,却知道现在主要原因是他们王家提供不了太有用的东西,动动嘴唇,最终只能同意盟主的决定,然后又将管家叫来,耳提面命告诉他最近一定盯住了,不能再出乱子。

管家道声是,吩咐了下去。

魔教的几位长老如今正在王家大门外不远处窝着。

那天他们一致否决了苗长老的提议,但苗长老这个人一向喜欢用正经的语气说些特别恐怖的事,比如教主现在可能正等着他们去救,也许是身份被识破正被关起来毒打,也许人家觉得他好看,卖进皇宫阉了,更或许王老头真的是变态,喜欢吃人。

其余几人实在受不了,见苗长老坚持要去卖一次试试,便合伙为他易了容,又把他的衣服撕成一条条的,目送他走过去,然后毫无意外地被拒了。

他们看着苗长老面无表情回来,没开口。

苗长老看着他们,也没开口。

短暂的沉默后,苗长老道:“我还有一个办法,扮成法师就说他们家有邪气,那灯灭毒我也可以试着解一解。”

几人:“……”

苗长老说干就干,换了易容和行头,再次向王家进发。这期间管家恰好将命令传到看门的护卫,紧接着便听说有人想卖身,他的脑瓜比护卫好使,立即告诉他们再有人上门先扣下再说。

此刻苗长老还在向大门走,另外几人继续窝在角落看着。

“我真觉得这主意不靠谱。”

“我也是,但苗汪对什么事一上心,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也就只听教主的话,他这样也是因为太担心教主了。”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苗汪这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万一耐心用尽开始下蛊,被别人一查出来,王老这事绝对会被扣在咱们魔教的头上,没跑了。”

“嗯……”

场面死寂了一瞬,下一刻眼尖的梅长老发现护卫的神色不对,立刻通知他们。

几人二话不说直冲过去一把抱住苗长老:“天师,我们终于找到你了,上次的法式可管用了,我们老爷千金求您再做一次!走吧!”

几人把苗长老一扛,轰隆隆跑走。

苗长老:“……”

准备扣人的护卫:“……”

尘烟打着转,半天才消散,护卫面面相觑。

“这原来真是天师啊?他说有邪气,其实我也觉得最近家里挺那什么的……”

“嗯,要不咱们把天师请回来?或去买道符?”

“买符吧!”

护卫分出一个追过去,可半天没找到人,问周围的人都说没看见,终于觉出不对劲,赶紧回去告诉管家,管家告诉了家主,王家主则把盟主他们喊来又商议了一番,发现没头绪,只能画成画像,贴满全城。

梅长老撕了一张回来,扔给苗长老:“还天师呢,刚来两天就全城通缉了!”

苗长老顿时沉默。

眨眼间一晃又是三天,无论下毒的人还是那天上门的两个可疑人物都没再出现。叶右连看了几天的写满城内各种趣事的小条,若有所思眯起眼。

闻人恒抽走小条让他回神,带着他去找纪神医,因为药已经喝了五天,该去诊脉了。

纪神医这天也在,见他们进门便让叶右坐下,搭上他的手腕,微微皱起了眉。

他已行医多年,如今少有皱眉的时候,闻人恒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第12章

纪神医喃喃:“奇怪了……”

闻人恒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有心想问一句,却又怕打断对方的思绪,只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叶右也望着神医,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纪神医放开手,神志仍在遥远的地方飘着,一下下地捋着胡子,片刻后才道:“你的内力还是那样,似有似无的。”

叶右刚想出声,闻人恒已经迫不及待地问了:“那前辈方才为何会说奇怪?”

“因为我开的药是固本培元,稳固内力的,他的内力再不济,也不至于像这样让人探不着,”纪神医看向叶右,“这只能说明你的内力大有问题,受伤后与人交过手么?”

叶右摇头。

纪神医问:“也没用过内力?没运过功?”

叶右道:“试着运过。”

纪神医道:“丹田疼么?”

叶右道:“不疼,没感觉。”

纪神医便将桌上的茶杯递过去,示意他用内力轻握一下,看看身体是什么感觉。叶右拿过来,微微一使劲,只听“咔”的一声,茶杯直接裂成碎片。

他松开手,告诉纪神医还是没感觉。

纪神医看着茶杯的残渣,又为他诊了诊脉,发现与之前一样。

“行医至今,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种情况,”纪神医沉思一阵,嘱咐道,“你每三天过来一趟,在我没找到原因前,以防万一最好别随便用内力。”

叶右自然听大夫的,见他不准备开药,便慢条斯理站起身,临行前随口问了问王老的情况,这便跟着师兄告辞,回到了小院。

“师兄,我有一个……”

叶右的话说到一半,手腕突然被猛地握住,紧接着被一股力量拉过去,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鼻腔里满是熟悉的淡香,带着那一贯温柔的味道。

他顿时愣住,闻人恒趁着这个空隙,在他的睡穴上点了一下。

叶右抬起头。

闻人恒和他对视。

上次客栈那个“夜游症”到底怎么一回事,闻人恒心知肚明,只是没挑明而已,今天听完纪神医的一番话,他突然想起了这茬,便试了试。可他本以为师弟上次是不知用什么办法解开的穴道,没想到竟然不管用。

他放开怀里的人,迅速出手,连点了师弟其他几处穴道,后退半步:“如何?”

叶右反应一下,走到桌前坐下:“看来点穴对我没用。”

这实在太反常,闻人恒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简直想立刻弄清师弟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变成这样难道是走火入魔了?但若真的走火入魔,纪神医为何会看不出?

他强迫自己冷静,看着师弟:“真没觉得难受?”

叶右诚实道:“真的。”

闻人恒问道:“在你的印象里,有没有一种药可以弄成这样?”

叶右道:“如果有,我早就对纪神医说了。”

闻人恒沉默了一会儿,压下心里蔓延的不安,权衡利弊,觉得纪神医的医术还是让人很信得过的,所以不如先让纪神医试一试,若还是不行,他便带着师弟回小青山,看看魔教那群人有没有办法。

他道:“若觉得难受,马上告诉我。”

叶右当然知道师兄是担心自己,点了点头。

闻人恒下意识抬起胳膊,终是没忍住握了握师弟的手。

失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以为会失而复得,却在还没彻底抓牢时又突然失去。

叶右看向他,见他只握了一下就放开了,脸上依然是那副从容的样子,好像将所有的想法和情绪都藏在了波澜不惊的表情之下,让人无从探寻,他甚至为彼此倒了一杯茶,还把先前抽走的小条还给了自己。

闻人恒问道:“你刚刚想对我说什么?”

叶右又看了他一眼,慢慢意识到“刚刚”指的是方才进屋时自己被打断的话,定定神,说道:“我有一个想法。”

闻人恒等着下文。

叶右委婉道:“我问了纪神医,王老的身子现在还算不错,估计不小心听到一些东西,也不会有事。”

闻人恒纵容地笑了笑:“知道了。”

叶右特别舒坦,笑眯眯地展开纸条把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看着他:“你说呢?”

“有可能,”闻人恒道,“可以一试。”

如今江湖两大势力的主人、盟主和几位前辈都在王家住着,丰贤庄和灵剑阁还调来了不少好手看守,其他人或许会觉得固若金汤,但对闻人恒而言,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消息传进王老那里,还是很容易的。

于是两天后的早晨,天色尚未全亮,叶右便听见外面响起一阵嘈杂,还伴有女子的哭泣声,他翻过身,迷迷糊糊往枕头里蹭,紧接着心头闪过一道精光,猛地坐了起来。

闻人恒被误认成了枕头,还没想好要做点什么便又被无情地抛弃,摸不准师弟这是发现蹭错了还是其他原因,问道:“不睡了?”

叶右听了一会儿动静,询问地看向他,想知道是不是他干的。

只这一眼,闻人恒便明白是哪一种了,说道:“不睡就起吧,王老这么多天没出门,估计是闹脾气了,咱们去看看。”

二人收拾一番,循声来到前院,到得不早也不晚。

前院早已人仰马翻,王老已经不能用闹脾气来形容了,他显然得知了告示的事,气得浑身发抖。或许是由于灯灭毒的折磨,他的脸颊是不正常的青白色,双目发红,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此刻被愤怒的神色一铺,显得很狰狞。

他抖着手指着大门:“开……开门,岂有此理,这事必须说明白!”

王家主急忙扶住他,生怕他气狠了。王老对他吹胡子瞪眼,对他这些天竟没有澄清而感到很不满。王家主有苦说不出,其实他心里很没底,生怕他老子当年真做过什么事,因此才没敢妄动。

叶右站在一旁,看着王老推开儿子要往外走,轻轻叹气:“罪过,王老都这般年纪了,对方下毒不够,还要发告示刺激他,真是缺大德了。”

闻人恒跟着点头:“想出这个主意的人也挺缺德的。”

魏庄主和丁阁主几人这时也赶了来,见王老竟然下床了,纷纷吃惊,忍不住上前规劝,生怕老爷子气着。但王老决心已定,王家主只能听话,扶着老爷子出了门。

天色渐亮,街上的人还不算多,不过等老爷子走到主街上的落银桥,人们已经闻讯而动,将这里围了一个水泄不通。魔教的几位长老易了容也来了,苗汪忽然道:“我怎么觉得那个人有点像教主?”

其他人立刻问:“哪个?在哪?”

苗汪道:“就是闻人恒身边的那个,脸上都是布条的。”

几人急忙抬头,这个时候又涌来一批人,恰好挡住他们的视线,从这里望去只能看到人群中隐约有一盏“白灯笼”,特别惨。

“……”他们差点感动得集体落泪,“你哪看出来的像教主?”

苗汪道:“身影有点像。”

几人总觉得他不靠谱,嘀咕道:“教主怎么可能和他在一起?我上次还看到他们打起来了。”

“就是。”

“不过教主对他倒是有些特别,曾经还对咱们说过不要动他来着。”

他们商量一番,决定去看看,这时闻人恒若有所觉,向他们这边扫了一眼,他们立即停住,装作认真的样子看着落银桥。

“我跟你们说,他有时真是挺恐怖的。”

“嗯!”

“……老夫今日来不为别的,就是想对下毒之人说几句话,”王老仍在说话,他中毒未愈,说几句便会大喘一口气,“老夫这辈子活到现在行得正坐得端,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王家的列祖列宗,更无愧于心!你说老夫坏事干尽,那今天就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出来对峙,若真是老夫的不是,老夫立刻引颈就戮!”

王老很受人们的爱戴,原本就有一些人不信那告示上的话,此刻顿时表示支持,继而引了不少人的附和。叶右只看到这里便和闻人恒走了,魔教的几位长老偷偷摸摸跟了几步,觉得真有点像。

他们在闻人恒又一次看过来时躲开了,决定找机会确认一下。

王老的话不多,说完硬撑着等了一会儿,直到身体有些吃不消才被扶回去,等到太阳下山,也没等到下毒之人露面。

不知不觉又过去两天。

王家等着和下毒的人出来,魔教的人继续在想办法接触“灯笼”,全城的百姓和江湖人士都在观望,局势依旧未明。

第三天一早,叶右照例收到了刀疤男的小条,展开一看,和师兄对视一眼,差人将定天书院的葛帮主和魏庄主都请了来。闻人恒道:“早晨听说昨晚定天书院闹了贼,还和葛帮主打起来了,没事吧?”

葛帮主道:“无碍,小毛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