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右咳了几声,扫见身旁的一朵流珠花沾了点血沫,觉得有些可惜,不过他的思绪仅仅清明了这一瞬,下一刻他便感觉无边的血色从眼底蔓延而上,和着远处满山雪白的流珠花,铺天盖地地填满他的世界,然后一起颠倒扭曲。

他终于闭上了眼。

彻底昏迷前,他恍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平淡中带着一点点随意散漫,像是重复过千百次一般在脑海深处响了起来:“凝神,静心,莫动怒,莫动情,抱元守一,存无守有……”

他几乎本能地觉得这声音来自过去的自己,渐渐陷入了意识的深渊里。

魔教的长老都在附近。

去过苏州城的人有了前车之鉴,生怕这些老大又偷偷摸摸先后离开,于是商量好哪怕杨家飞出一只苍蝇也要派人盯着,因此这天杨公子一行人出门,他们便派了几个人跟着,几位长老眼看教主在,自然来了。

此时他们见闻人恒抱着教主向马车的方向急掠,脸色一变,跑了过来:“怎么回事?”

闻人恒本不欲理会,却在电光火石之间分辨出了苗汪的声音,这才细看了一眼,发现确实是魔教的几位长老,立刻停下把人揪过来,往日的斯文一扫而光,吼道:“快看看他!”

苗汪连忙查看教主的情况,感觉除去内力微弱外根本没什么毛病,不由得皱起眉,扫见他嘴边布条上沾着的血迹,骤然想起了锦囊上的第三条命令,手顿时一抖。

闻人恒问道:“他怎么样?”

苗汪不答,回头默默看着身后的三个人。梅长老等人与他对视一眼,快速回过味,齐齐惊悚,第一反应就是后退半步,不想干这事。苗汪也不想干,沉默地看着他们。

四人僵了僵,一齐看向教主,就在他们要破釜沉舟的时候,只见教主睫毛一动,缓缓睁开了眼。四人神情一松,擦了把冷汗,感觉在阴曹地府里转了一圈似的。

闻人恒没空理会他们,看着师弟:“你觉得怎么样?”

叶右撑起身:“没事。”

他感受一下,发现胸口轻快了很多,好像连日的憋闷都被那一口血带出来了。

闻人恒道:“都吐血了,还没事?”

叶右想说真没事,这时杨公子一行人追了来,俱是担忧地望着他。他暗道一声到底还是扫了兴,想要站起身,却被闻人恒一把按住了。

闻人恒示意他们继续玩,抱起师弟,准备回杨家。

叶右道:“师兄,我自己能走。”

闻人恒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老实待着。”

叶右打量他的神色,说道:“我刚才只是觉得胸口有点闷。”

闻人恒道:“为何不说?”

叶右道:“我以为没事。”

闻人恒简直想打他一顿,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懒得理他。叶右估摸师兄被他刺激到了,老实地没动,正思考如何能补救一下,只见师兄脚步一停,看向了偷偷摸摸在后面跟着的那四个人。

几位长老一顿,不知为何竟觉得闻人恒的目光有点冷飕飕的。

闻人恒道:“你们过来。”

几位长老眨眨眼,互相对视,暗忖这人该不会看穿了他们的身份,想把他们“咔嚓”掉好独吞教主吧?他们心里一怒,立刻要撸袖子与这个登徒浪子拼命,却扫见教主轻描淡写地抬起手,手背向外一挥,他们于是顿悟,扭头就跑了。

闻人恒:“……”

闻人恒沉默地看向怀里的人,叶右露出的双眼满是无辜,安静地望着他。闻人恒压了压火,勾起嘴角尽量温柔地问:“你这是觉得我看出他们与你是一伙的,想把人扣下?”

叶右没有记忆,不知自己以前是个什么情况,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他装傻:“嗯?”

闻人恒道:“他们确实与你认识,我只是想问问他们知不知道你的内力是怎么回事。”

叶右看了看早已不见人影的那个方向,破天荒地有点不自在,摸摸鼻子:“……下次吧。”

闻人恒垂眼盯着他:“记着,我是你师兄,永远也不会害你,下次你要是再怀疑我会对你不利,我就把你扔下不管了。”

叶右直到此时方才听出自家师兄的火气,识时务地道:“知道了。”

闻人恒“嗯”了一声。

刀疤男一直守着马车,看到门主向这边狂奔的身影时便知道出了事,急忙牵着马车过来了,他打量晓少爷这情况,心底一惊。

闻人恒告诉手下回杨家,抱着人上了马车。他今天着实被师弟吓得够呛,若有可能真想永远都抱着这个人,可他知道不行,终是强迫自己把人放下了。

叶右慢慢回过味,问道:“师兄,你刚刚说那几个人与我认识?”

闻人恒道:“想说什么?”

叶右道:“我曾经听他们喊过我教主。”

闻人恒没开口。

叶右看着他:“师兄?”

闻人恒还是想揍他一顿,但控制住了脾气,温和地问:“你不关心为何吐血,反倒关心这个?”

叶右道:“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

是挺好,至少能明显看出比前几日精神了些,如果那布条上的血没存在过,闻人恒会很高兴。他压下心里的不安,问道:“我若说他们认错了人,你可信?”

叶右没和他唱反调,认真道:“师兄说的话,我当然信了。”

闻人恒便温柔地告诉他:“他们认错了。”

叶右点头:“嗯,我信你。”

二人对视了一下,心照不宣地别开眼。

刀疤男在外面驾车,有点想擦汗。

晓少爷都吐血了,门主刚回来的时候脸色也都成了那样,如此一个要紧的当头,两个人怎么还勾心斗角!

杨公子和魏江越今日本是为了给闻人恒与魏江柔制造机会,被这事一闹便没了游玩的心思,停留片刻就回去了,然后稍稍打听一番,听说闻人恒请了大夫,可大夫并未看出问题。

魏江越倒是知道一点,并不意外,毕竟连纪神医都没有头绪,其他大夫哪会有对策?

魏江柔问道:“他师弟怎么回事?”

魏江越简单说了一遍情况,道:“谁知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魏江柔的眼神闪了闪:“纪神医都治不好?那……”

魏江越的声音倏地冷下来:“那什么?”

魏江柔心底一颤,被自己刚刚冒出的想法吓到了,害怕地看着他。魏江越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拍拍小妹的肩,告诉她不能有害人的心思。魏江柔连忙摇头:“我没有!”

她只是有一瞬间在想如果那个人死了就好了,她捂着胸口,有点心有余悸。魏江越看了她一会儿,见她确实没说谎,这才满意。

探路的人晚上就回来了,第二天盟主等人将多余的路划掉,便准备通知外面的人启程。

闻人恒道:“诸位前辈先走吧,晚辈过两日赶过去。”

几人一齐看向他,魏庄主道:“是因为你师弟?”

闻人恒“嗯”了一声。

当初他们出发时,纪神医说过会派徒弟过来,只是对方一直没赶到,他昨晚终于得知了对方的踪迹,决定等两日,另外一点是他想找机会与魔教的人接触一下,看他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魏庄主刚好还没劝动女儿留下来,便说一起等等,何况谁也不确定以后会遇见什么,总得让人们有个准备的时间,不能这般仓促,因此最后敲定三日后动身。

闻人恒知道人一多,要见那几位长老便有些困难,不过他很有耐心,说声好,回去陪师弟了。

纪神医的徒弟是第二日的晚上到的杨家,立刻便被请去了闻人恒的小院。

杨公子作为家主,有客人来访,下人会第一时间告之他。那时魏江越正在他的屋里坐着,两个人干脆一道跟来了。

前几日晓公子吐血,虽然不是他们弄的,但他们不知和出门有没有关系,而闻人恒又太恐怖,因此这几天他们识趣地没来打扰他,如今神医的徒弟一到,他们刚好可以看看晓公子的情况。

叶右这个时候正要休息,脸上的布条刚被解开,便懒得再缠,于是等魏江越与杨公子迈进门,便见“灯笼”不见了,微微一愣。

他们紧跟着意识到什么,齐刷刷看向闻人恒身后的那位公子。

叶右走到师兄身边,客气地对他们笑了笑。

他长发未疏,身上简单披着一件睡袍,有些散漫随性,半边脸带着烧伤,但已经很淡了,另外半张脸则昳丽逼人,美得惊心动魄。

魏江越和杨公子登时呆住,愣愣地看着他那半张完好无损的脸。

闻人恒眉心一跳,把师弟按回到椅子上,看向跟着他们进门的那位公子。

这人约莫十八,圆脸大眼,脸上带着酒窝,看着软绵绵的,正是纪神医的关门弟子,方小神医。此人天赋很高,但不骄不躁,脾气非常好,连纪神医都曾放言说他将来的成就要比自己还高。

方小神医没被晓公子的脸惊艳到,好像满心装的都是救人,第一句便是:“师父说的病人,便是这位公子?”

闻人恒点头:“他前几日吐过一次血。”

方小神医神色微变,急忙过去给病人把脉。

魏江越和杨公子在方小神医开口的瞬间便清醒了,感觉老脸一红,尴尬地找地方坐下。魏江越又看了一眼晓公子,恍然想起他父亲说过的话,终于明白了原因。

房间一时很静,几人生怕打扰到小神医,都没开口,甚至连呼吸也刻意放轻了。

片刻后,方小神医收回手,说道:“他没有问题。”

闻人恒听这话都听麻木了。

他暗忖这事还是得找魔教的人才行,便想客套几句将这三人送出门,但紧跟着却听小神医严肃地说道:“但他若再吐两次血,可就麻烦了,从今天起我要时刻跟在他身边盯着他。”

闻人恒精神一振,想问问他是不是查出了什么,这时只听小神医又补充了一句:“包括晚上睡觉的时候。”

闻人恒:“……”

第25章

方小神医的脑子里仿佛只有医书和病人。

他说要时刻盯着晓公子,便是打算自今晚开始就住下了。

刀疤男送魏公子和杨公子出门时,都没怎么敢往他家门主脸上看。

魏杨二人知道闻人恒一直和他师弟住在一起,临行前忍不住佩服地看了一眼小神医,见小神医坐得笔直,正掏出一本医术认真翻看,暗道一声心思单纯也不是全无坏处。

魏江越有心想看看闻人恒的表情,但视线转过去,却鬼使神差地落到了晓公子的身上。

叶右若有所觉,抬眼看他。

他平时缠着白布,脸上只露出几个孔,让人没有细看的欲望,而如今布条全部解开,又被黑发一衬,魏江越突然发现他瞳孔的颜色很淡,虽然神情是散漫的,但因为太通透,仿佛夹杂着一丝冷漠,像是能把人的灵魂都看穿。

高高在上,触手不及。

魏江越呼吸微滞,急忙不自在地收回了目光。

人走之后,房间便静了下来。

方小神医扫见闻人恒回来,从医书里抬起头对他道:“他身子不好,最好早些睡,闻人门主如果没有重要的事就明天再说。”意思就是你可以回去睡觉了。

闻人恒笑得很斯文:“我和师弟是住一起的。”

方小神医看看他,又看看晓公子,呆呆地反应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坚持道:“那我还是要住下。”

闻人恒审视地看他几眼,暂且略过这个话题,问道:“小神医方才说我师弟再吐两次血便麻烦了,可是查出了什么?”

提起病情,小神医迅速恢复严肃认真的模样:“我师父的信里提过他的情况,说内力似有似无,摸不出来,但我刚刚把脉时却发现他的内力有些不稳,应该是吐血所致,”他看着晓公子,“你吐血前是不是曾觉得气闷?”

叶右道:“嗯。”

小神医道:“果然。”

闻人恒问:“可知是何缘由?”

小神医道:“他受过暗伤,具体如何我还没查到,但他不可再吐血了,所以要盯着。”

闻人恒终于对他留下的决定没那么反感了,吩咐手下在房间里给他另外搭了一张小床。

小神医脾气甚好,很能随遇而安,抱着医书便颠颠地走了过去,然后折回来最后查看了一遍病人的情况,就示意他们早些休息。

闻人恒放下床帏躺好,片刻后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他受伤后便记不得事了,这也与暗伤有关?”

小神医一愣,望着大床的方向:“我师父的信里只简单说了一下他的内力,让我好好看看,并没说别的,他撞过头么?”

闻人恒尚未开口,小神医已经“噌”地站起了身,快步走向他们,撩开床帏告诉闻人恒让一让,接着在床边坐下给晓公子把脉,皱起好看的眉:“脉象上倒是看不出与内力有关,你把另一只手也给我。”

叶右从善如流地换了手。

小神医细细地把了一会儿脉,为他盖好被,若有所思往回走,喃喃:“还是看不出有问题,可若真的与内力有关,会是什么呢……”

他说着往小床上一窝,快速自一堆杂物中刨出一本医术,聚精会神地埋头钻研,将旁边的两个人全凉在了那里。

闻人恒:“……”

叶右:“……”

闻人恒算是摸清了这孩子的性格,暗忖将来恐怕会被这没眼色的小呆子打断不少好事。他忍下了,重新躺好,告诉小神医也早些睡。

小神医说声好,不忘交代道:“要是有任何不对劲的情况,记得告诉我。”

闻人恒温和地应下,回忆一番道:“对了,那天我们……”

叶右幽幽地看了师兄一眼。

闻人恒的话音停住,暗忖若说那天去看了流珠花,外面那小呆子怕是又会跑来给师弟把一次脉,查看二者是不是有联系。

小神医看着大床,等了等问道:“那天怎么了?”

闻人恒温和道:“不是太重要的事,明日再说吧。”

小神医道:“好。”

闻人恒侧头看向师弟,二人几乎同时无声地笑了笑,都被这小呆子弄得有些无奈。

叶右想加一句评价,抬起眼却不期然撞上了师兄的目光,不禁一顿。相识以来他们对视过无数次,算计、虚假、探究各种都有,唯独没有像现在这般简单而纯粹过。

他望着师兄温柔的双眼,心里控制不住地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二人一时都没开口。

房间亮着一盏灯,光线顺着床幔钻进来,慢慢渗入空气,带出一层朦朦胧胧的暧昧。

闻人恒的眼神深邃了一分,忽然很想吻他。

十年了,他已经忘了吻这个人是什么滋味。

他刚想试探地靠近一点,只听外面的小神医把书一合,嘀咕了一句“奇怪,到底是为什么呢”——虽然声音很轻,但以二人的耳力完全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一点萦绕在周围若有若无的旖旎瞬间荡然无存,叶右的眼神清明起来。

闻人恒:“……”

果然被搅了好事。

闻人恒的预料这么快就得到证实,简直想拎起那小呆子扔出去。

叶右别开眼,开始审视方才的感觉,暗忖自己该不会真喜欢男人吧?那师兄呢?他忍不住又看了看师兄,这次多了一些探究。

闻人恒恢复温柔的样子,伸手摸摸他头,无声道:“睡吧。”

这人再看下去,他可真就要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