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右摇头,小声道:“谢谢。”

老者问道:“你爹娘呢?”

叶右心底一颤,又摇了摇头。

老者不好多问,将他从地上扶起来,随即微微一顿,仔细摸了摸他的骨骼,目中有些惊讶,说道:“你不练武可惜了,若是没地方去,不如以后跟着我?”

叶右看看他,正要回绝,只听他道:“我住在何极山,姓喻,虽不是大门派,但在江湖上也是无人敢欺的,怎么样?”

叶右一怔,确认问:“何极山?”

老者以为他没听过,解释道:“是离这里不太远的一座山,过年来城里买些年货,马上便要回去了,跟我走么?”

叶右鼻尖一酸,感觉那些前路渺茫的无望和孤立无援的凄苦一起落了地,黑暗阴冷的长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他张了张口,拼命抑制住涌上喉咙的哽咽,说道:“……好。”

老者很高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晓,”叶右听见自己说,“我叫阿晓。”

老者问:“姓呢?”

叶右用尽全身的力气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没有……没有姓。”

话一说完,他眼前一黑,积累了数月的疲惫摧枯拉朽地压倒过来,他顿时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他感觉正躺在一片温暖之中,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

“醒了?”老者伸手探过来,“你发烧了,唔,倒是退了一点,来,喝点水。”

叶右只觉身上清清爽爽,想来已经被擦拭过或洗过澡了,他顺从地张开嘴喝了一口水,后知后觉才发现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他们现在是在一辆马车内,车内堆满了年货。他没地方躺,被老者一路搂在了怀里。那个人便坐在老者身边,似乎比他大几岁,也正看着他。

老者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用那只充满暖意的手为他擦拭头上的汗,笑着介绍:“他叫闻人恒,以后便是你的师兄了。”

叶右大脑昏沉,并没有清醒多久,再次睡了过去。

闻人恒很快察觉师弟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了,也不知是因为凝神露的药效,还是他的安抚起了作用,不过他希望是后者,又轻轻拍了几下。

“师兄……”

闻人恒一开始以为出现了幻听,直到第二声响起时才凑过去仔细听,听见师弟的低低呓语,不由得将人拥紧了一分,吻了吻他的额头。

第二天天色一亮,叶右就醒了。

闻人恒睡得不沉,察觉他动了一下,立刻睁开眼,对上了师弟的目光。

叶右整个人都被他揉进怀里,微微挑眉,看了看彼此的姿势,尚未开口,闻人恒便镇定地作了解释:“你昨天睡得不踏实,做噩梦,”他放开手,问道,“感觉怎么样了?”

叶右道:“我觉得使不出力气。”

闻人恒沉默了一瞬。

他师弟的武功虽说排不上顶尖的行列,但进入中上乘还是可以的,尤其那鬼魅的轻功,整个江湖恐怕都没多少人能敌得过,况且师弟天生便是练武的料子,如今得知内力全失,不知会是什么想法。

他昨天本想问问那几个长老是不是他们扔的银子,结果那几人都跑了,导致他暂时没办法判断这事对师弟的影响。

叶右道:“师兄?”

闻人恒拍拍他的肩,安抚道:“你受了伤,先好好休息,其他的以后再说。”

叶右顺从道:“嗯。”

他望着师兄起床穿衣,慢慢回忆起晕倒之前的事,问道:“吸血老鬼呢?事情后来怎么样了?”

闻人恒道:“他自尽了。”

叶右有些意外:“自尽?”

“嗯,服的毒,”闻人恒一边穿衣一边将昨天的经过叙述了一遍,看着师弟,“对于这事,你有什么想法?”

叶右道:“先弄清秘籍是否存在吧。”

闻人恒道:“若不存在呢?”

叶右道:“那么吸血老鬼想保护的人、这座庄园的真正主人,很可能就在来的这些人里。”

闻人恒点头,见他要撑起身,拦了一下:“怎么?”

叶右道:“我不想在床上躺着,你扶我去外面坐坐吧。”

如今才刚入秋,秋老虎尚在,早晨不冷不热,透透气确实挺好。闻人恒没拒绝他,见他对自己伸出手,便打横一抱,压根没用扶的。

他一本正经地找了个借口:“你现在不宜劳累。”

叶右嘴角的笑意一闪而逝,在他看过来时迅速恢复到听话的模样,低眉顺眼,没有反对。

闻人恒吩咐手下把软榻搬到外面,将师弟放在上面,收拾一番与他吃了顿早饭,见他比平时安静,想来已经察觉到内力的事了,实在摸不透他的想法,干脆问出了声:“在想什么?”

叶右认真道:“在想这饭挺好吃的。”

闻人恒一听便知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只能说一句多吃点,饭后便专心陪着他,这时只见刀疤男从外面回来,告诉他今早有人在庄园翻出了一封没烧完的书信,此外还有一点药粉,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哦?”叶右来了兴趣,终于不那么安静了。

闻人恒按着他没让他动:“我去看看,你歇着。”

因为有药粉,方小神医也被叫走了。刀疤男听从门主的吩咐守着晓少爷,扫见魔教那几位长老穿着破麻布在慢吞吞往这里蹭,嘴角一抽,借口去拿水果,暂且离开了。

叶右也看见了那几人,对他们招招手。

几位长老急忙跑过来,见教主还活着,差点集体落泪。

昨天梅长老弹出那块银子时,他们觉得天都要塌了,这感觉完全不想再来一次!

百里长老不再迟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教主,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对么?我们告诉你,你其实是我们魔教的教主,姓叶名右,根本不叫阿晓!”

苗长老严肃问:“教主,闻人恒都是怎么对你说的?除去说你们是师兄弟以外,说没说过什么臭不要脸耍流氓的话?”

梅长老道:“不管他说什么,你可别信,你们的关系可没那么好!”

最后一位长老季长老也附和道:“对,你们两个人还打过架呢!他真不是什么好人,你跟我们回魔教吧!”

叶右笑道:“本座心里有数。”

几位长老想了一晚上要如何劝教主跟他们回家,甚至都做好要强行把人绑走的准备了,此刻听他“本座”的称呼一出,那些苦口婆心的话齐刷刷憋了回去,搞得他们的表情都有一点发僵。

他们咬着手指看看他,试探道:“……教主?”

叶右笑眯眯地“嗯”了一声。

百里长老道:“你……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事?”

叶右有些恶劣地挑眉:“你们猜呢?”

得,不用猜了,这肯定是他们那个教主!

几人深吸一口气,顾不上思考他们违反第一条不认他的命令会有什么后果,而是要抓住他的肩愤怒地质问“你失踪这么久去了哪里啊”“知不知道我们都要担心死了啊”“你到底要干什么大事”“你的伤是怎么弄的”“为什么会和闻人恒在一起”“为什么要喊他师兄”“为什么会参与进这件事”“为什么要让我们点你死穴”“点了死穴又为什么还活蹦乱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咆哮,只见教主做了一个“止声”的动作,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一看,发现魏江越来了,顿时收声,正襟危坐。

魏江越看一眼,淡淡道:“是你们。”

百里长老崇拜道:“昨天晓公子拼着内力全失,一招大败吸血老鬼,我等都钦佩不已,特地来探望一二。”

梅长老收到了教主的视线,紧跟着道:“魏公子既然来了,那我等便不打扰了。”

魏江越点点头,目送他们出去,在旁边的椅子上坐好,打量面前的人。

这人没有缠布条,脸颊看着有些白,神色依然是随和中透着一丝懒散,并不见多少抑郁之色。

“你……”他话一出口,嗓子便有些哑,清了清才问道,“你怎么样?”

叶右道:“除了使不出力气,其他的都还好。”

魏江越沉默数息,说道:“我今日来是替我小妹道谢和请罪的,谢晓公子救了小妹一命,为小妹害晓公子一事而请罪,她已被我送出庄园,马上要送回家面壁思过,如今尚在离这里最近的小县城里,晓公子若是气不过,我这便亲手去废了她的武功,再把她送走。”

叶右笑了笑:“她那点武功废了也不痛不痒的,不如废你的?”

魏江越微微一僵,望着他淡色的瞳孔想看看他是不是认真的,却听他轻叹了一声。

“逗你玩的,”叶右轻声道,“我师兄与你们丰贤庄这么多年一向交好,我救魏姑娘也是应该的,怎能因为这点事就让你们产生间隙?只希望你们今后对魏姑娘严加管教,莫让她再如此任性下去了。”

“一定,我……”魏江越本想说一点诸如她再犯错就如何如何的话,却见这人望向了别处,那眼神很淡,虽说没什么痛苦的情绪,但他嘴里的话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对于江湖人而言,武功有多重要,忽然废了,设身处地想一想,连他都觉得受不了,更遑论还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来?

他深深地觉得还是要把魏江柔废一废才行。

他暗暗吸气:“晓公子……”

“不用说了,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叶右抬手打断,望着他,“你若非觉得过意不去,不如多帮着前辈们查一查吸血老鬼为何还活着,若不是他,我也不至于落到这种田地,我现在就盼着能查出这事的罪魁祸首,给我一个说法。”

魏江越立刻道:“好!”

叶右懒散地一靠:“我累了,不送。”

魏江越:“……”

这人竟连他有没有别的事都不问,就这么直白地逐客了?

魏江越看着他,恍然觉得这和他刚刚问“不如废你的”时的神色有点像,不似以前那般的和善客气,而是多了一些类似锐利、神秘和久居上位的强势的东西,彼此混在一起,再从那双淡色通透的眸子里散出来,甚至透着一股子邪气。

难道是因为内力全失而受刺激了?对,一定是这样。

魏江越更加愧疚,决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弥补他,临行前正色道:“晓公子将来若有任何用得着的地方,只要说一声,我一定万死不辞。”

叶右奇道:“包括让你脱光衣服在大街上跳舞?”

魏江越:“……”

叶右扫见师兄和刀疤男回来了,换上带着一点点惆怅的语气,说道:“逗你的,都说了这事不必放在心上,毕竟是一条人命,换成别人,我也一样会救的。”

闻人恒迈进小院,看了魏江越一眼。

一贯受人追捧的、高傲自负的魏二公子僵在原地,被晓公子这突然转变的性子弄得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词穷,只能胡乱地对闻人恒点点头,告辞了。

闻人恒看着师弟:“他来请罪的?”

叶右幽幽道:“嗯,说我如果气不过,他就去废了魏姑娘的武功。”

闻人恒不爽地眯起眼:“她那武功废不废有什么影响?”

叶右特别赞同他的话,还想提个更好的主意,但是不行。

他不在乎在别人面前稍微透出一点本性,反正他现在正病着,无所谓,可唯独对着师兄不可以,他师兄太厉害,对他又太了解,他只要露出一点马脚就完了,所以他只能轻轻呵出一口气,垂着眼,没接话。

闻人恒惊觉谈到了内力的事,犹豫一会儿,终究问出了口:“你昨天……那是怎么回事,还有印象么?”

叶右道:“我感觉有人在我的穴道上打了一下,然后内力就涌出来了,谁打的?”

闻人恒道:“我也不清楚。”

叶右猜测道:“难道是与我认识的那几个人?他们是不是知道一些事?”

闻人恒在他身边坐好:“他们刚刚来找你,你没问?”

叶右道:“我还没来得及,他们就先说上了。”

闻人恒道:“说的什么?”

叶右看着他:“说我是他们的教主,说我被你骗了,根本不是你师弟,说咱们以前的关系不好,打过架,还说你一直以来都对我有点想法,曾经上门提过亲,有这回事么师兄?”

闻人恒:“……”

刀疤男:“……”

闻人恒看了看手下,刀疤男把洗好的水果放在桌上,无辜地看着门主,表示自己见他们过来就走了,压根没听见。

叶右观察闻人恒:“师兄?”

闻人恒摸不准这是不是师弟又一次的试探,说道:“没有,不然这事你早在李少他们的嘴里听到了,我对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等你的记忆恢复后便明白了。”

叶右问:“那我若一直恢复不了呢?”

那你这辈子就待在我的身边别走了,闻人恒在心里回答,嘴上则安抚道:“不会,等纪神医来了让他再试一试,若还不行,我便把你送回去,看看你的人有没有办法。”

叶右应声,撑着软榻站起身。

闻人恒扶住他:“怎么?”

叶右道:“想去如厕。”

闻人恒没让他走,又将人抱了起来,走到茅厕把人放下:“你一个人行不行?”

“嗯,我只是有点使不出力气,没废到那种地步,”叶右看他一眼,“总不能如个厕,还得让你扶着。”

闻人恒看着这人进去,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师弟刚刚那句话带着勾似的,师弟说的扶着是指扶哪儿?

他惊奇地站了一会儿,见师弟虚弱地走出来,依然是平时那副样子,觉得自己是欲求不满想歪了,于是压下了某些诡异的念头。

第29章

叶右早就觉得师兄回来得有点快,等如完厕,便问了问缘由,得知那封信都要烧完了,只剩一小截,他看一眼便走了。叶右于是问道:“信里写的什么?”

闻人恒将人放在软榻上,取来方巾让他擦手,说道:“只有几句话,与药有关,写着效果不错,主人很满意。”

“药,主人……”叶右轻轻默念,抬眼问,“小神医呢?还在那里研究药粉?”

闻人恒道:“嗯,我们猜测这庄园的主人抓江湖侠客可能是为了试药,便让他看看药粉是干什么用的。”

叶右提醒:“那被算计的人兴许就在这里,多派点人看着小神医,别让人对他不利。”

闻人恒道:“我知道。”

叶右“嗯”了声,向后靠在软榻上,微微垂下眼。

他的睫毛很长,这么一垂,眼睛顿时被遮住大半,原本就心思难辨的眸子更加令人琢磨不透。闻人恒以前便对他这副样子熟悉得不行,此刻一看便知他在想事情,不由得握住了他的手。

叶右看向他。

“有事别闷在心里,跟我说说,”闻人恒道,“在想什么?内力?”

叶右道:“没有。”

闻人恒充耳不闻,温和道:“不如我把那几个人找来让你问问是怎么一回事?你若不想让我听,我便不听。”

他之所以没在魏庄主那边耽搁工夫,就是怕师弟出事。

内力被废这么大的打击,他师弟愣是一点起伏的情绪都没表现出来,显然都被强行压下去了。他太了解这个人,他师弟越平静,就越要坏事。

叶右轻声道:“不用了,若真找来结果却得知与他们没关,我岂不是连点盼头都没了,我只是有些累。”

闻人恒沉默一会儿,没有逼他,把他抱回屋,示意他睡一觉,见他躺在那里望着自己,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叶右按下他的手,心思转了转,说道:“师兄,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闻人恒想起他昨晚痛苦的模样,问道:“梦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