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阁主的神色刹那间起了一层寒霜。

附近几人一看,暗道不好。

丁阁主的脾气就这样,是最不喜欢黑道的人,对谢均明方才真真假假的威胁更是厌恶,如今谢均明要往他身上泼脏水,怒气可想而知。

魏庄主插嘴道:“老丁,何必跟一个小辈生气,他愿意留就留吧。”

丁阁主看向他:“这么多年,白道的事,何时让黑道的插过手?”

“这话我特别不爱听,”谢均明像是没看见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似的,收了一点笑意,“往常我们黑道若捅了什么篓子,你们白道连问都没问过我们,就扛着‘正义’的旗抢着要管了,如今你们白道有事,我们黑道怎的就不能问了?丁阁主,我知道你眼里揉不进沙子,最不待见我们这些黑道的人,我敬你是白道的前辈,平时你们插手黑道的事我也不说什么,但这次起码要讲点理,可别太厚此薄彼了。”

众人听得倒抽一口凉气。

江湖上敢和丁阁主叫板的可没几个,谢均明果然嚣张啊。

丁阁主却没有勃然大怒,仍是冷冷淡淡的模样:“往常那是你们黑道的为恶太多,自食恶果。”

谢均明一步不让:“我们为恶再多,哪一次有这些年菩提牢死的人多?这次菩提牢里死了不少我们黑道的人,我们凭什么不能给他们讨个公道,非得等你们自己查?那下次黑道再出事,我们是不是也能把你们打发回去听信?”

丁阁主神色微沉,正欲再说,魏庄主道:“行了,别为这点事伤了和气,就让他留下吧,多一个出主意的也挺好。”

丁阁主道:“那出了事你担着。”

“你这话说的,凭什么我担?”魏庄主反问,“腿长他们自己身上,出什么事他们自己担着就好,咱们这么多人,料想他们也不会在这里做些伤天害理的事。”

丁阁主冷哼:“你倒是看得开。”

“那是,我一贯如此,”魏庄主笑呵呵地道,顺便习惯性挖苦一句,“你当都跟你一样天天板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别人欠你多少钱似的。”

得,可能又要掐。

众人齐刷刷看向盟主。盟主皱着眉,望向那二人,幸亏这二人心里还有点数,只说了两句便作罢了。

众人正要长出一口气,只听谢均明又开了口:“定好了么?要不这样,就看看赞成和反对的人数得了,反对我留下的,走到我面前来告诉我一声。”

人群没动。

谢均明等了等,说道:“看,一个都没有,那这些都是赞成的了。”

众人:“……”

你要脸不要脸!

谢均明笑着望向几位前辈,这次搞得连丁阁主都有点无语,神色更不好看了。谢均明懒得再和他吵,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对了,我听说盟主的公子被绑了?”

盟主一怔,紧接着道:“对,谢宫主可有听见什么消息?”

谢均明不答,只看着少林方丈。盟主心里着急,也看过去。

慈元方丈见身边这些人似乎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做主定了。谢均明的脾气他有所耳闻,如今这人执意要掺和,为避免事情被搅得更乱,不如就随这人去。

谢均明很满意,说道:“那劳烦方丈帮我准备一间房。”

盟主问道:“谢宫主,犬子……”

谢均明道:“哦,我没听见有用的消息,但咱们这段日子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我就忍不住关心地问一句,怎样,令郎的事有线索了么?”

“……”盟主很糟心,说了句没有,不想理会他了。

谢均明问道:“事情究竟到哪一步了?来个人跟我说一遍。”

他明确问出了口,众人既然默认他留下,总不好真不理。当然,丁阁主是不会理的,沉默不言,方丈等人则将谢均明引入最近几天他们用来议事的书房,简单说了说这个局。

“嗯,这局是挺大,你们说的晓公子人呢?”谢均明环视一周,道,“说起来,闻人门主今天也不在。”

葛帮主道:“晓公子身子不适,闻人门主请了方小神医过去诊脉,现在应该正陪着他。”

“哦,既然他们不在,我就说点他们不爱听的,”谢均明嚣张地宣布要背后说人坏话,无视掉这些人的表情,问道,“这些年我就没听说过闻人门主有师弟,你们没怀疑过么?”

“喻老确实还有一个小徒弟,我以前见过一面,”魏庄主道,“十年前他亲眼看着喻老被害,受刺激成了痴儿,意外走丢了,前不久才被小恒找回来。”

谢均明道:“那更有问题了,他刚回来就出了这事,你们真没怀疑过他?”

必然,他们又不是傻子,但谁跟你似的会直接说出来?众人沉默地看着他,没开口。

葛帮主没忍住帮了一句嘴:“兴许只是巧合,晓公子本就聪明,因白子的事武功全失,自然要讨回来,退一步讲,他哪怕真有问题也不会是白子的人。”

“我也没说他是白子的人,哦,他生病了是么?”谢均明站起身,一副很关心的样子,说道,“以后大家就是盟友,我先去探望一下,然后再去见见那位肖先生。”

他说走就走,把这群人直接扔在了脑后。

众人面面相觑,还从没想过会和黑道的人坐在一起议事,都有些无语。

谢均明出去便找到一个小和尚,询问晓公子的住处。

小和尚不清楚他的目的,一时有点犹豫:“这……”

谢均明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告诉我不知道。”

小和尚:“……”

谢均明扬眉。

小和尚完全不是这人的对手,两句话便溃不成军,见几位白道前辈们都没出来拦他,于是认命地给他指了路。

谢均明便慢慢到了闻人恒的小院,刚刚迈进去就见闻人恒开了门,说道:“冒昧打扰,闻人门主不会见怪吧。”

闻人恒知道哪怕说一句见怪,这人也不会在乎,微笑道:“不会,谢宫主请。”

谢均明道:“我这两天都会住在少林,听说晓公子身子不好,便来探望探望……”

说话间二人进了屋,谢均明抬眼一扫,瞬间对上叶右一双含笑的眼,心中一定,打量他这副惨样,唏嘘道:“晓公子病得不轻啊,喝药了么?”

叶右笑眯眯地道:“等着你给我送呢。”

谢均明一听便知他们的话不需要背着闻人恒,立刻不装了,冲过去要扒拉他头上的布条:“你怎么回事?好好的脸可别真毁了,怪可惜的。”

闻人恒伸手拦住他,温和道:“烧伤,好的差不多了,谢宫主请坐。”

谢均明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转,看向好友:“真是你师兄?”

叶右道:“我记得对你说过我是中原人,十年前才搬出去的。”

谢均明道:“但你没说你和闻人恒是师兄弟,以前你们见面时看着也没这么好。”

叶右道:“你现在知道的也不晚。”

谢均明问:“那你的脸怎么会被烧伤?”

叶右道:“出了一点意外。”

这事师兄也问过,这是真意外,他当初只想放点火,但没料到会被东西砸中脸。

谢均明见他没细说,干脆伸出手:“你解开我看看,烧成什么样了。”

“已经好了,”叶右笑着架住他,“你来看我,总不能只为研究我的脸吧?”

谢均明暗道一声他会来,还不是因为这人装病没出来,给了他来探望的借口,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听说你还叫了方小神医,不怕他给你露馅?”

叶右道:“没事,他们都知道我心情不好,没精神是应该的。”

谢均明道:“原因?”

叶右幽幽道:“失恋。”

谢均明乐了:“好办啊,哥安慰你,就冲你这张脸,哥愿意断一次袖。”

叶右道:“我又没说我是断袖。”

谢均明道:“桃姑娘那样的你都不动心,不是断袖是什么?别不承认,你哪怕真不是,哥也有办法让你断一回。”

闻人恒实在不想听他们来回胡扯,温和地打断他们,告诉他们正事要紧。叶右自然不会拆师兄的台,听话了。谢均明难得见好友这般老实,看看他们,隐约觉得这二人的关系有一点微妙,但他也知道不宜停留太久,便开始说起查到的东西。

他问道:“钟家小子被绑后,看见符号了么?”

叶右点头:“人在你手里?”

谢均明道:“嗯,那符号是二十年前那位魔头的专用记号。”

叶右道:“我知道,你想说盟主和他有关系?”

“或许,”谢均明道,“是你提醒我尽量往前挖的,我便专往坏处挖,挖到了二十多年前,那魔头有过一个侍从,若还活着,如今应该和盟主差不多大。”

叶右挑眉:“不能只是一个猜测吧?”

谢均明道:“嗯,我查了很久,查到一个细节,那侍从为魔头受过伤,左肩被砍过,若盟主真的是他,兴许还留着疤。”

叶右道:“这是何时的事?”

谢均明道:“二十多年前,那时魔头还没为非作歹,估计没多少人会注意他的侍从,等到魔头天下皆知,身边早已没了侍从的影子,而盟主便是那时起开始出现在江湖的。还有一件事,魔头死前好像有些内力不支似的,若真被下过药,应该是亲近的人干的。”

叶右道:“如此说来,盟主若真是那位侍从,岂不是还立过功?你绑他儿子作甚?”

谢均明道:“前些日子灯灭毒再现,菩提牢的事又闹得那么凶,谁知有没有他的份,是与不是,先绑了再说,反正他儿子也不知道是我绑的。”

叶右笑道:“绑得好。”

谢均明道:“我只查到这些,当时虽然有百草露,但贵得很,他一个大男人想必不会因为有疤就买那个弄掉,而伤疤的年头一长,百草露也不怎么凑效,除非他再在伤疤上砍一刀,弄伤了抹药。”

叶右若有所思:“嗯。”

谢均明笑道:“怎么样,想个办法把盟主的衣服脱了?”

叶右想说暂时不用,等等看盟主的反应,但尚未开口却扫见了他不怀好意的微笑,问道:“你已经想好主意了?”

谢均明道:“当然。”

第55章

谢均明的主意非常简单粗暴。

他准备晚上直接去找盟主,说自己的一个朋友请了算命先生,被告之今年若成不了婚,明年将是大凶之年。而这成婚对象得是男子,方向在东南方,姓氏与金银铁器有关,后腰上还得有北斗七星的胎记。

叶右重复道:“你朋友?”

“嗯,我朋友,”谢均明笑得张扬,“刚好盟主一直没续弦,你觉得如何?”

叶右很感慨:“真难为你为了朋友连年过半百的老男人的衣服都敢脱。”

谢均明道:“能让我做到这一步的朋友不多,有那么一个就够了。”

叶右就知道他是想用自己做借口,看他一眼,虚弱地把头靠在了师兄的肩上。闻人恒顿时伸手搂过他的腰带进怀里,轻声问:“怎么了,不舒服?”

叶右道:“嗯。”

闻人恒便把人打横一抱,旁若无人走过去放在了床上,询问他哪不舒服,然后听见师弟气若游丝地说胸口疼,忍下笑意,柔声问:“师兄给你揉揉?”

叶右道:“好。”

谢均明:“……”

他前脚刚用一个主意拿某人取取乐,这混蛋后脚就让他瞎了一回眼。

闻人恒回头看他,礼貌地逐客:“谢宫主,我师弟身子不适,实在不宜久坐,今天就到这里吧,不送。”

谢均明起身出门,沉默地看向守在外面的刀疤男。

刀疤男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谢宫主和叶教主可是好友,很可能认出了晓公子的真实身份,晓公子如今刚遭受挫折,若是得知门主一直在骗他,该如何是好?万一再恢复记忆,与门主的关系岂不是又要变回从前,他们门主该怎么办?

谢均明缓缓道:“你们门主和晓公子是什么关系?”

刀疤男镇定道:“师兄弟。”

谢均明继续沉默地望着他。

刀疤男再次紧张,感觉身上的汗毛像是都要立起来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宫主,生怕这位大爷说些石破天惊的话,忍不住委婉地提醒:“谢宫主,我们晓公子这几天心情不好,受不得刺激的。”

谢均明颇为悲天悯人地拍拍他的肩,扔下一句“你还太年轻”,扭头走了。

刀疤男一头雾水,目送他离开,瞥见房门还没关,便走过去关门,顺便向屋里扫了一眼,发现门主坐在床边似乎在安慰晓公子,怎么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估摸谢均明指的可能是“晓公子就是叶教主”的事,于是体贴地为他们带上了门。

闻人恒握着师弟的手慢慢把玩,说道:“他真会去脱盟主的衣服?”

叶右笑道:“会。”

谢均明就是这种嚣张的性子,一般容易的事,他不耐烦用复杂的法子。

而盟主脾气好,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只是被脱个衣服而已,哪怕心里再恼,面上也不会表现出来,顶多只是无奈或头疼一下。

闻人恒道:“他今天来看过你,晚上就脱了盟主的衣服,他们会怀疑是你说了什么。”

叶右很淡定:“无所谓,现在除我之外,他们也找不出第二个像黑子的人。”

闻人恒道:“你想用趁机再逼一逼盟主,让他觉得你怀疑到他头上了?”

“可以试一试,反正我拦不住谢均明,”叶右坐起身,“只是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闻人恒了然问:“你在想白子的下一步棋怎么还不来?”

叶右应声,靠着床头,沉吟不语。

从菩提牢的事被揭发后,白子就应该知道再怎么制造混乱转移视线都没办法盖过这件事,只能找个替死鬼。而从他们吹笛杀少林的人可以看出,他们的反应速度还是很快的,虽说黎花、浮萍和肖先生先后被抓,其中一个还被他埋了,但也该有对策才是。

总不能白子在外面发话的只有浮萍和肖先生,二人双双被制后那些人就不知该做什么了吧?可能么?

闻人恒问道:“你知道他们多少事?”

“只有几件,他们太谨慎,有些事清理得很干净,我只是觉得或许与他们有关,但没有证据,”叶右道,“菩提牢是我派人常年盯着才知道的,而我会知道他们炼药,是清楚有山中庄园那么一个地方。”

闻人恒骤然想起那几块折磨人的地图,再想想那个年份,猜测道:“是从师父那件事知道的?”

叶右道:“嗯,当初逃亡的侠客就是从庄园里逃出来的,那位走火入魔的剑客很可能被喂过药,大概那时还没有成品,所以见人就杀。侠客临死前往我身上塞了一张纸条,说了几个字就去了。”

闻人恒道:“然后你就一个人闷着,想出了装疯的法子?”

叶右不想引得师兄算旧账,只点了一下头便继续往后说:“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他们,知道他们有神医、有军师、有能改变小孩记忆的药、还有一批药人和几个可能没死的魔头……师兄,如果你是他们,现在会怎么做?”

闻人恒道:“如果是我,反正事情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不如就动一动那批药人,在别处弄出一些动静或惨案,引得人们赶过去处理,赶路的时候能寻到机会接触自己的人,总比住在少林处处受制的好,而且我得想办法先把你宰了,没有你在中间搅和,事情会顺利很多。”

叶右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已经穷凶极恶了,想来不会在乎多背几条人命……”

他说着心中一动,与师兄对视一眼,见师兄皱起眉,估摸是想到一起去了,问道:“你说他们会不会抓点人围上来?”

闻人恒道:“很可能。”

一下午风平浪静,很快到了傍晚。

尽管几位前辈万般不情愿与谢均明坐在同一张桌上,但为了面子上好看,还是出来在一起吃了顿饭,也难得谢均明没对少林的斋饭评头论足,像是在奉行食不言的原则,安安静静的,愣是让几位前辈有些感动。

盟主今日本想下山走走,结果被葛帮主他们苦口婆心地拦住了,他不好翻脸,只能认命地打消念头。如今儿子下落不明,他一点胃口都没有,只简单吃了点便没有再动筷子。

谢均明看他一眼,慢悠悠地继续吃,暗道这少林的饭真难吃,难怪某人要称病不出来。他耐着脾气熬到他们差不多都吃完,耐心坐了一会儿,眼见天色渐暗,便找人打听一下,转去了盟主的房间。

少帮主们得了晓公子的提示,分批在盟主这里盯着,此刻负责盯人的恰好是丁喜来与另一位少帮主。二人窝在角落,眼睁睁地看着谢均明敲开了盟主的门,隐约觉得找到了谢均明忽然来少林的原因——这人该不会是白子的人吧?

他们立刻亢奋,偷偷摸摸往前挪了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