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正东这才像是瞧见了她:“佳期你来了?”向她介绍:“这是我妹妹阮江西。这是我朋友,孟和平。”然后向那一对璧人含糊其辞地指了指她:“这是尤佳期。”

她尤佳期二十多年来的人生,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旧欢新知齐齐登场,而且还有情敌夹里头——可到底谁是谁的情敌啊,她还真没搅清楚。

结果大家到病房喝茶,阮江西对她好奇到了极点,亲自替她倒茶。在医院还能喝到这样香甜的八宝茶,实在出乎意料。阮江西说:“这茶还不错吧,是打电话叫老三元送来的。”她不吭声,免得显得自己少见多怪,老三元茶庄出了名的“店小欺客”,因为店堂小,位子有限,据说许多明星去喝茶也得预约排号,居然肯送外卖到医院,这种面子真是首屈一指。

阮正东不能喝茶,端杯白开水陪着,他是酒喝多了,突然胃出血被送到医院来的。阮江西描述他晕倒时的场景,绘声绘色,讲到要紧处一惊一乍,抑扬顿挫。饶是佳期这不相干的人,也听得紧紧提着一口气。阮正东笑:“甭听西子骇人听闻,她是做新闻的,有职业病。”

佳期这才想起来她为什么面熟,因为她是新闻评论的女主播,人比镜头上看起来要年轻许多,大约在节目里总是言词犀利批评时事,所以给人印象很鲜明。其实现实里也只是娇俏的年轻女子,口齿比常人伶俐而已。

跟孟和平真的很般配。

青梅竹马,俊男美女,各自事业有成,任凭谁听了都会觉得是佳偶天成。

她的电话响起来,她趁机走开去接。是周静安打来,兴高采烈:“快来快来,新世界在打折,有条裙子真适合你。”

佳期如梦 第二章(3)

她稍稍提高了声音答:“啊?老板有要紧事找我加班?我马上回去。”

周静安莫名其妙:“喂喂,你猪头了啊,说什么呢?”

她答:“你先应付他一下,我半个钟头内赶回公司。”

周静安还在呱呱乱叫,她已经将电话挂掉,走回去歉意地告诉阮正东:“真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

孟和平说:“我送你。”

她到底没忍住,冒出了一句:“不用了,你还要送阮小姐,我打的就行。”

阮正东说:“那你等一下,我换件衣服送你。”

她还没答腔,孟和平已经说:“行了吧,你还在住院呢,我送,回头我再来接西子就是了。”

阮正东也没坚持:“那谢了啊。”

孟和平笑:“可真不一样啊,原来替你将这个谁那个谁送来送去,也没见你道一声谢。”

阮正东也笑:“我几时叫你送过谁了,少在这里胡扯。”

佳期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仿佛胃也蚀出一个深洞,只怕真的嗓眼一甜,会吐出一口血来。她觉得自己是掉进蜘蛛网里的蚊蚋,怎么挣都有更多的束缚裹上来,一丝丝缠上来,喘不过气,透不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能动弹,死不瞑目。

同孟和平一部电梯下去,咫尺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真是形同牢笼,她实在不愿再与他同车,于是说:“我还是打的吧,医院门口的士很多,很方便的。”

“不行。”他语气淡然而坚持,又补上一句:“我答应了东子。”

这般有情有义,她为什么还想流眼泪。

他开一部Chopster,车内空间宽敞,冷气咝咝无声,只有她觉得局促。

他车开得很慢,仿佛是习惯使然。这么久不见,他真的像是另外一个人了,就像是儿时记忆里的《射雕英雄传》,总记得是那样美,那样好,可是不敢翻出来看,怕一看了,就会觉得不是那个样子——她曾有过的记忆,只害怕不是那个样子。

周六的下午,街道上车流缓慢,绿色的士像一片片叶子,漂浮在蜿蜒河流中。而她仿佛坐在舟上,看两侧千帆过尽,楼群林立。

恰好是红灯,停在那里等着。她转过脸去看车窗外,忽然认出这个路口。

如果向左拐,再走五六百米,会看到成片旧式的住宅楼,一幢接一幢,像是无数一模一样的火柴盒子,粗砺的水泥墙面,密密麻麻的门洞窗口,更像是蜂巢。她想起当年,端一张藤椅在狭窄的阳台上晒太阳,头顶晒着她的T恤他的衬衣,衣襟或是袖子常常要拂过他们的头……阳台外就是沸腾的车声人声喇叭声、小店促销音乐声……浩瀚的声音海洋,就在阳台下惊涛拍岸。淡金色阳光像瓶子里的沙漏,无声无息只是劈头盖脸地筛下来,旁边隔壁家的阳台,拿大筛子晒着切成片的莴笋——许多年后她都固执地记得,记得幸福的气息是晒莴笋——干货独特的香气夹杂着呛人灰尘……阳台很小很窄,只能摆下一张椅子,他老要和她争,最后两个人挤在一起,也不觉得腻,还揪住他问:“孟和平你干吗要叫这个名字?”

他说:“我爸希望世界和平呗。”

后来才知道,他出生的时候,他父亲正在战场上,所以才给他取名和平。

终于到了公司楼下,她说:“你别下车了。”他说:“没事。”仍旧下车替她开了车门,手扶着车顶,彬彬有礼的绅士举动。

原来他多懒啊,只有她知道。袜子脱下来扔在那里,非得她动用武力威胁,他才肯去洗,还在逼仄的洗手间里唱歌:“啊啊……给我一个好老婆,让我不用洗袜子,就算工资上交,就算揪我耳朵,我也一定不后悔……”荒腔走板的《忘情水》,笑得她前俯后仰,伸手去揪他耳朵,他两手都是洗衣粉的泡沫,头一侧,却温柔地吻住她,就那样晾着满是泡沫的双手,温柔地吻着她。

她说:“我上去了。”

他嗯了一声,她走进了大厅深处才回头张望。隔着落地的玻璃墙,远远看到他还没走,就站在烈日下,斜靠在车身上,低头含着一支烟,划着火柴,一下、两下……到最后终于划燃,点着了烟,他抬起头来。

她连忙转身匆匆往前走,只怕如果再多一秒,自己就会流泪。

佳期如梦 第三章(1)

与他最后分手的时候,也是她转身离开,他傻子一样地站在那里,远远望着她。她越走越急,越走越快,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只怕自己会忍不住转身。最后他终于追上来,抓住她的胳膊,那样紧紧地抓住,连呼吸都急迫:“佳期,你不能这样。”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红了眼眶,只是紧紧地抓着她,仿佛只怕一松手,她就会凭空消失。

她几乎用尽了此生的力气,才忍住眼泪,冷笑着用最无情的字句,仿佛锋利无比的利刃,硬生生剖下去,将他与她之间最后一丝都生生斩断:“孟和平,你怎么这样幼稚?话我已经跟你说得一清二楚,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拜托你,我就要保研了,你别耽误我的前程。”

“我不信!”他几乎是在吼,“我不信,我不信你的话,为了什么狗屁保研,你就要离开我,我不信!”

她残忍地微笑:“孟和平,保研对你来说,也许并不值一屑,可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我不是为了保研而跟徐时峰,我爱的本来就是他,你明不明白?”

他的手那样重,捏得她痛不可抑,所有的眼泪都浮成了光,光圈里只有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在视线中淡虚成模糊的影。

他的声音遥远而轻微:“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

她鼻子发酸,膝盖发软,胸口痛得翻江倒海,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旋转,她在簌簌发抖,连声音都变了调子,一字一句,清晰明利:“可是对我来说,这世界上有许多东西,都比你要重要。”

他看着她,她有一种麻木的痛快,像是自杀的人切开静脉,那血一点一滴地淌着,渐渐淅淅沥沥,于是陷入一种虚空的祥和,四周都是绵软的云,再多的痛都成了遥远的事情,只是麻痹的快意。

“你向往那样的生活,是因为你不曾经历过,所以新鲜,但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过了二十一年,那样平凡,那样困苦,一辈子只为买房子奔波,精打细算,穿件新衣就觉得快乐许久。我厌倦了,你懂不懂得?你喜欢这种生活,是因为它琐碎平凡,你说喜欢这样的人间烟火气,是因为你过去二十年,都高高在上,没有机会体验。可是我,我在这人间烟火里呆得太久,已经觉得烟熏火燎面目全非,我希望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什么叫前途,你不会明白,因为你的前途从你一出生,就是康庄大道,一片光明。而我,我和许多许多的人,要怎么样地挣扎,怎么样地努力,才可以过得更好。你妈妈说得对,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误打误撞才凑到一块儿,不会幸福,不会长久,迟早有一天会分开。而如今我如果离开你,我可以得到许多许多实质上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能为了我的前途,做一个正确的决定?徐时峰可以和我结婚,你可以吗?”

他望着她,过了许久,才说话,声音低沉喑哑,透着无法抑制的哀凉:“我爱你——佳期,不管你说什么,我爱你。如果你走了,这辈子我也许永远没有办法再将你找回来。”

她想将手从他手指间抽出来,他不肯放,她一根一根掰开,掰开他的手指。绝决地用力,弯成那样的弧度,也许会痛,可是长痛不如短痛。她宁愿所有的痛都由自己来背负,只要他受到的伤害最少最小,她宁愿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来背负。

他力气比她大,她掰不动他的手指,她最后终于将心一横,扬起手来,狠狠给他一记耳光。那样清脆响亮,如同重重地扇在她的心上,痛得她几乎无力自持,却指着他骂:“孟和平你是不是个男人?我都说了不爱你了,你怎么这么死皮赖脸,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你给我放手,别再恶心我,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

话说得这样恶这样狠这样绝,他眼底净是血丝,瞳孔急速地收缩着,瞪着她,就像瞪着一个刽子手,而她屹然不动,他终于绝望,手指一点一点地松开,终于松开,她绝决地转身,急急地往前走,走出了很远很远,一直走过了整整两条街,踉踉跄跄才回过神来,就那样蹲在马路边上,抱着双臂号啕大哭,她一直哭了整整一个钟头,过来过往的车辆,明亮的灯柱像是眼睛,像是无数双亮晶晶的眼睛,她哭得一阵阵发晕,抠着人行道的砖沿,将右手食指的整个指甲全抠掉了,也不晓得痛,血一直流,狼藉地擦去眼泪,站起来又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她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会这样难过,就像将心挖去了一块,拿刀子在伤口里绞着,绞着,却不能停止,像是一辈子也不会停止,书上总是形容说肝肠寸断,不是寸断,而是用极快的刀,每一刀下去,就是血肉模糊,痛不可抑,却毫无办法,任由着它千刀万剐。

孟和平,我爱你,所以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我不能没有你,可是我愿意离开你,我明明知道,这辈子我永远再也找不回你,可是我心甘情愿。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只要你比我幸福,什么我都愿意。只要是为了你,哪怕会失去你,哪怕这一生我永远也不能拥有你,只要是为了你,我都愿意。

后来她一直想,结束得这样清晰,记得这样清楚,可是开始,开始的那些事情,全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梦呓。

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知道她到底流过多少泪,才真正将这道伤口深深藏起,永不再示人。

佳期如梦 第三章(2)

亲近如徐时峰都不知道。

上个月跟徐时峰吃日本料理,他还开玩笑:“佳期,你真是过河拆桥。想当年我可是为你背负着骂名,如今你瞥都不瞥我一眼啊。”

鲔鱼刺身鲜美无比,佳期埋头大吃,口齿不清地答他:“徐大律师,瞥你的人多了去了,不缺我这一个。”

徐时峰仿佛无限惆怅:“全世界的人都给了你青眼,独独那个人,却给你白眼。”

佳期差点被芥末呛住,辣、辛,喉咙里像是长了无数毛刺,每一根都嗖嗖地往里攒着那辛辣,她灌进大半杯清酒,才缓过劲来,犹自被辣得泪眼汪汪:“大哥,我错了还不成么?你别这样酸我啊。”

徐时峰又开始语重心长:“佳期,你不小了……”佳期耳朵起了茧,这台词她听了只差没有百遍,果然只听他说:“不是大哥爱啰嗦,女孩子正经找个人嫁了,比什么都强。大哥手里攥着好几个青年才俊,什么时候约一个出来,看不上没关系,今年又有大票新师弟毕业,你只管放开眼来好好挑。”

佳期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好端端一知名大律师,还本市十大杰出青年呢,业余爱好偏偏是做媒。”

徐时峰大笑,两道剑眉飞扬入鬓,越发显得英气,佳期模糊地在心里想,这样子仿佛像一个人,但总也想不起来是像谁。她心里乱糟糟的,忍了半晌的一句话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大哥,我前两天在杂志上看到孟和平了。”

徐时峰怔了一下,才微笑:“这小子,当年可是狠狠揍了我一拳,差点没打得我视网膜脱落。听说现在可风光了,混得风生水起。前两年就听师弟说,他代理的什么网游,红得发紫,赚了不少钱。”

话似乎说得很轻松,可是她知道他的小心翼翼,还是怕伤着自己。

不由得心酸,他做过网游?生命中没有他的大段空白,空洞得几乎令人心慌。只知道起初的日子,他在一间IT公司,加班总是没完没了,有时回家累得连袜子都不脱就可以睡着。那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都是为了她——佳期将海胆塞到嘴里去,酱油与芥末的味道,滑而腻的海腥气,统统一拥而上,只差没有被噎着。徐时峰看她被辣得泪眼汪汪,伸手替她倒了一杯茶,苦,还是苦。她吸一口气,有点惨兮兮地解释:“芥末太辣了。”

“别跟我这儿演苦菜花啊,”他拍了拍肩头,“要哭就放声大哭,来,大哥肩膀借给你用,按每分钟二十元收费,你爱哭多久就哭多久。”

她恨声:“太狠了,一小时就得一千二,你明抢啊。”

“人家跟我谈一小时得多少钱?人家咨询我一个问题得多少钱——何况你还是哭呢。”

“铜臭!”

“小弹弓,这不是你劝我的吗?这世上除了钱,没啥值得孜孜以求的。”

佳期不胜唏嘘,当年她贪玩,是外语学院出了名的“小弹弓”——她们系人少,女生更少,所以杂在英语系的寝室里住,大早上起来背单词,一片叽里呱啦特贵族气质的伦敦腔里,就她大着舌头发弹舌音,于是下铺的畅元元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小弹弓”,后来这名字不胫而走,连徐时峰都叫她小弹弓。

“青春岁月真是好。”她嗳了一声,“你一叫我小弹弓,我就觉得年轻多了。”

徐时峰鄙视她:“我面前少装啊,你敢说那个字试试。”

她嬉皮笑脸:“我这不没说吗。”

徐时峰叹了口气:“就你最死心眼儿,这么多年了,还惦着那孟和平,我就不明白他到底有哪点好了,那浑小子,蠢到家了,整个儿一朽木。”

佳期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徐时峰倒仿佛是自嘲:“瞧瞧我,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呢。”

佳期停了一停,才问:“安琪还没有消息?”

徐时峰苦笑:“我这辈子,只怕再找不回她了。”

我这辈子,只怕再也找不回你了。

许久许久以前,也有人曾经对她这样说,佳期心一酸,他却不知道,她也永远找不回他了。佳期捧着酒杯,将那清苦一口接一口慢慢咽下去。也好,她宁可不见。

徐时峰却问她:“上礼拜六,你是不是上水库钓鱼去了?”

佳期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上星期是跟阮正东去了,想起那情形就十分搞笑,拉了大队人马去郊区水库。山清水秀风景如画,同去的女孩子们都只当是在沙滩度假,人人架着亮晶晶的墨镜坐在伞下搽防晒油,仿佛在碧波荡漾的泳池边。男人们倒是煞有介事,一字排开钓竿,真有些杀气腾腾有来无回的架势。鱼一上钩丁零乱响,立刻兵荒马乱一片哗然,伞下只听见又笑又闹又叫,只怕隔着整个山头都能听见。佳期当时就想,这么热闹,怎么能钓到鱼?

结果水库管理局派人扔了两三台增氧机在水里,又不停地用船撒诱饵,别说是鱼了,就是美人鱼只怕也会被他们哄得上了钩,专业手段之高,实在令人大开眼界。当时佳期一个人蹲树阴下玩水,就想到《庆熹纪事》里头那段上江垂钓,不知不觉露出冷笑:搁到今天,没准还真有人会安排潜水员。

冷不丁背后有人问:“想什么呢?”

她吓得猛一激灵,回头不由瞪了阮正东一眼,这才拍了拍胸口,替自己压惊。

他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连钓鱼服这种衣服也可以穿得玉树临风,顾不得白衣胜雪,蹲下来替她看钓竿,钩上的诱饵早就被鱼吃光了,他拎着鱼线冲她笑:“你怎么跟姜太公似的,这钩上啥都没有,能钓上鱼吗?”

她振振有词:“我又不是来钓鱼的,我是来钓金龟的。”

他将脸一扬,只见莺莺燕燕全在远处围着,男男女女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不知是不是钓上了大鱼。他于是冲她笑:“言不由衷了吧,他们全在那头,你一个人蹲这儿能钓上金龟吗?”

她笑嘻嘻:“金龟确实没有,土龟倒有一只来。”

他作势要拿鱼竿抡她,她灵巧地跳起来,像头鹿,轻盈美丽,笑吟吟一下子跳到石墩子上去,蹲下来仍旧浇水玩,太阳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碎金子一样,撒了人满脸满身,水花闪闪烁烁,在她手中晃亮如水银。他眯起眼睛望着她,仿佛是被阳光刺得睁不开。过了半晌,他才问:“哎,说正经的,你怎么老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刚才想什么呢?”

她说:“想书上的事。”

“什么书啊,让你想得傻笑。”

佳期如梦 第三章(3)

“《庆熹纪事》,没看过吧,你这种人看过《三国演义》就不错了。”

他倒答得老实:“确实没看过,我就只看看《三国》。”

“不看可惜了啊,”她无限怅惋,“里头有江山如画,美女如云。”

“美女如云?那你看了做什么?”

“我看里面的太监不行啊。”

他像是啼笑皆非欲语又止,她完全不指望他能明白,所以自言自语一样:“其实我就想看看,明珠暗投,美玉蒙尘,爱上的都是不该爱的,总得有个结果吧,哪怕惨了点,总是个了局。”还没有说话,远处已经有人叫:“正东!正东!鱼!鱼!”他那根钓竿上铃铛正响得哗哗啦啦,他撇下她马上去收鱼线。石墩子凹凸不平,硌人得慌,佳期坐不住,又站了起来,就想起跟孟和平去钓鱼。

那时哪有现在这种场面,也只有她跟他两个人,两个人在湖边上晒得跟泥鳅似的,也没钓上几条鱼,可是快活得不得了。回去后她的脸后来都蜕了皮,好长时间都红红的,像苹果。那时年轻,喝完了牛奶,将瓶子里剩的一点儿牛奶往脸上一拍,就当做了面膜。刷完牙还忘记洗掉,结果孟和平亲她,龇牙咧嘴:“乳臭未干!”她拿枕头捶他,他在雨点似的枕头下逮住她亲:“唔,好香!”仿佛小孩子吃到糖,心满意足。

太阳太猛了,佳期有些发晕耳鸣,也许是晒得太久了,眼睛望出去四周都是碧茫茫的水,水那边山的影重重叠叠,像一痕青黛,湖山如绣,远处笑语喧哗,可那都是旁人的事。

与她不相干。

佳期没想到这事徐时峰会知道,不由说:“是啊,我钓鱼去了,你怎么知道?”

徐时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才说:“人家告诉我的呗,我当时还不信呢。好不好怎么跟那群人混在一块儿,就没一个好人。”

佳期心虚:“我错了,下回再不敢了。”

徐时峰倒叹了一声,说:“我也不跟你啰唆了,你向来最知道好歹,可有时候也太知道好歹了,我告诉你,女人啊,该笨的时候笨一点无妨。”

佳期笑嘻嘻:“大哥,我还不够笨么?”

徐时峰倒像是十分意外,停了一会儿,才点点头:“你也确实够笨的了。”

佳期如梦 第四章(1)

佳期没敢告诉徐时峰,今年春天的时候她去机场接人,曾经在候机大厅看到过陆安琪。

或许那个人并不是陆安琪,也许只是她认错人,但真的很像安琪,身材还是那样好,在人群中十分抢眼,所谓鹤立鸡群。她一头天然卷的长发剪短了,许多大卷卷贴在头上,衬得一双剪水瞳子,反倒显得年轻,活像洋娃娃。她身旁的伴侣是高大英俊的北欧男子,忙着照顾大堆的行李与一对可爱极了的双胞胎男婴。

那一对混血小男孩有着和安琪一样的天然卷发,乌黑发亮的眼睛像是宝石,熠熠生辉,他们在婴儿车内吸奶瓶、吵闹、吮手指、亲吻对方并且打架,然后同时放声大哭。

安琪温柔地安抚其中的一个,另一个抓着她衣袖,咿咿呀呀地叫“MAMA”,她笑了,轮流亲吻两个孩子,两个漂亮的混血小男孩终于安静下来,各自含着奶嘴左顾右盼。他们的父亲微笑着亲吻妻子的脸颊,轻声与她交谈。

佳期始终没有走上前去惊动他们,她只是站在远处,无声凝望。

那天晚上佳期做了梦,梦见晴朗秋天的下午,寝室楼外的法国梧桐大片大片地落着叶子,畅元元还在和美芸絮絮讲着话,走廊里有谁趿着拖鞋答答??地走过,窗帘被风吹得扑扑翻飞,阳光一地。远处有人吹口琴,断断续续的调子,听不出是什么歌。那些熟悉的声音与熟悉的环境让佳期觉得安逸,而人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下周要考西语泛读。

自从分手之后,佳期从来没有梦见过孟和平,大约是没有缘分。

其实一开始还算有缘吧,因为他并不和她同校,而且她还在念大二,他却刚回国不久。那天舞会他是被一位高中同学硬拖去的,谁知后来没过几天,另一位朋友生日请客,两人在餐桌上又遇见了。

本来佳期根本没想起孟和平来,因为过生日的常剑波恰巧是她室友绢子的男朋友,那天她其实是出于义气去救场的。

后来孟和平一直感慨,说真没想到你那么能喝。

佳期只是笑。

孟和平酒量很好,打小被他爷爷拿筷子沾白干喂出来的,在遇上佳期之前,据说从未遇到过敌手。而佳期的籍贯是浙江绍兴,出文人才子,亦出好酒。最醇的花雕,要深藏地底十八年,拍开泥封,方才是浓香四溢。她是绍兴辖下古镇东浦人,父亲酿了一辈子的酒,所以她打从出生,几乎就是在酒香里长大的。当事人寿星与孟和平猜拳,却输得一塌糊涂,几乎要醉得人事不省,她只得出来圆场面,帮着常剑波接了孟和平几招。

起初孟和平没将她放在眼里,觉得这小丫头不值一提,最后才知道上了当。几樽白酒下去,她不过是眉梢眼际添了几分春色。而她猜拳更是一等一的高手,后来孟和平一直鄙视她“貌似忠良”。她那时是那种看起来很老实很乖的丫头,交手才知道深不可测。

棋逢对手两个人都喝得起了兴,剩了最后半瓶酒时他说:“我先抽根烟,可以吗?”佳期说当然可以,他随手将烟盒搁在桌上,那精致的烟盒上印着大朵的茶花与十分动人的诗句:“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佳期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里一动。

他没找着火,她交给他一盒火柴。他诧异地拿着那火柴,终于认出她来,笑了:“原来是你。”

她也笑:“是啊,是我。”

那天在场的人差不多全喝高了,趴下的趴下,歪倒的歪倒,还有人放声高歌,击箸而唱。满桌唯有他们两个还残存着一丝清醒,佳期越喝眼睛越明亮,到最后眼波欲流,都觉得快管不住自己了,心里明白自己是喝高了。孟和平其实喝得也已经八九不离十,喃喃地说:“全都醉了,待会儿怎么回去?”佳期脑子直发木,吐词还算清晰:“走回去呗。”孟和平说:“他们是走不回去了,咱们两个也管不了他们,由他们这儿躺着吧,我陪你走回去。”佳期笑嘻嘻:“别忘了结账,不然服务员不放咱们走。”

后来佳期一直爱问:“孟和平,你为什么喜欢我?”

孟和平一本正经想了半晌,才说:“你多精明啊,都喝醉了还惦记着叫我先结账,我这样的老实人能不上你的当吗?”

佳期完全忘记自己曾说过那样一句话,只记得那天晚上有很大的风,深秋的夜很冷很冷,走在校园的林阴道上,跟孟和平有一句没一句地东扯西拉。学校的路灯永远有一半是坏掉的,隔很远才能看到一点橘红色的光,像是夜的眼睛,温暖而宁馨。后来他问:“你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将自己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衣服还带着他的体温,淡淡的陌生气息,沾染着酒的芬芳。她两手笼在长长大大的袖子里,像一个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可是有一种奇异的熨帖。抓绒衬里柔软如斯,也许真的是喝高了,并不是身体上的暖,那点暖洋洋的感觉仿佛是在胸口,一丝一丝渗进去。

他们说了很多话,从幼儿园吃午饭偷偷扔掉肥肉,到小学时跟同桌划三八线,初中时与老师唱反调,到高考填志愿与家人抵死抗争,样样都是志同道合。说到高兴处佳期喜欢比划,于是长袖一甩一甩,像是唱戏的水袖。他喜欢抢她的话头,佳期喝多了酒,只觉得渴,然后还是要说,也愿意听他说,两个人就那样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自己也好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只是要说个不停。最后终于到了她住的寝室楼下,他看到商店的窗子还透着光,于是对她说:“你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