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佳期如梦之海上繁花上一章:第 18 章
  • 佳期如梦之海上繁花下一章:第 20 章

进门后他说:“我出去买点吃的。”

没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两个袋子,把其中一个袋子递给她:“喷完药用冰敷一下,二十四小时后才可以热敷。”

没想到他还买了药,他把另一个袋子放在茶几上,把东西一样样取出来,原来是梅子酒和香草烤鸡腿。鼻子有点发酸,因为邵振嵘最爱吃这个。

他把烤鸡腿倒进碟子里,又拿了两个酒杯,斟上了酒,没有兑苏打,亦没有放冰块。没有跟她说什么,在沙发中坐下来,端起酒杯来,很快一饮而尽。

她端起酒杯,酒很香,带着果酒特有的甜美气息,可是喝到嘴里却是苦的,从舌尖一直苦到胃里。她被酒呛住了,更觉得苦。

两个人很沉默地喝着酒,雷宇峥喝酒很快,小小的碧色瓷盏,一口就饮尽了。喝了好几杯后他整个人似乎放松下来,拿着刀叉把鸡腿肉拆开,很有风度地让她先尝。

很好吃,亦很下酒。他的声音难得有一丝温柔,告诉她:“振嵘原来就爱吃这个。”

她知道,所以觉得更难过,把整杯的酒咽下去,连同眼泪一起,她声音很轻:“谢谢。”

他长久地沉默着,她说:“谢谢你,明天我就回去了。”

他没有再说话,转动着手中的酒盏,小小的杯,有着最美丽的瓷色,仿佛一泓清碧。

她像是自言自语:“谢谢你让我看到那些纸条,谢谢。”

他仍旧没有说话,她说:“我以前总是想,有机会要让邵振嵘陪我走走,看看他住过的地方,他读书的学校,他原来做过的事,他原来喜欢的东西。因为在我认识他之前,我不知道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开心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伤心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就想着有天可以跟他一起,回来看看,他会讲给我听。我知道的多一点儿,就会觉得离他更近一点,可是他——”她有点哽咽,眼睛里有明亮的泪光,却笑了一笑,“不过我真高兴,还可以来看看,我本来以为他什么都没有留给我,可是现在我才知道他留给了我很多……”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微笑,有一颗很大的泪从她脸上滑落下来,但她还是在笑,只是笑着流泪,她的眼睛像温润的水,带着落寂的凄楚,但嘴角倔强地上扬,似乎是再努力微笑。

“不用谢我。”他慢慢地斟满酒,“本来我和振嵘约好,等我们都老落落的时候,再把这个贺子挖出来看。”

可是,已经等不到了。

他的眼睛有薄薄的水汽,从小到大,他最理解什么叫手足,什么叫兄弟,他说:“这个贺子交给你,也是应该的。”

她很沉默地将杯子里的酒喝掉,也许是因为今天晚上触动太多,也许是因为真的已经醉了,他出人意料地对她说了很多话,大半都是关于振嵘很小的时候的一些琐事,兄弟俩在一起的回忆。他们读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只不过不同年级。她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而他的描述并没有条理,不过是一桩一件的小事,可是他记得很清楚。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也是她第一次觉得他其实非常疼爱邵振嵘,他内心应该是十分柔软的,就像邵振嵘一样,他们兄弟其实很像,不论是外表还是内在。

一杯接一杯,总是在痛楚的回忆中一饮而尽。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醉意,窗外非常安静,也许是下雨了,她也喝得差不多了,说话也不是特别清楚:“如果振嵘可以回来,我宁可和他分手,只要他可以活着……”

总归是傻吧,明明知道邵振嵘不会再回来了,就算她再怎么伤心,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酒意突沉,她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的语无伦次:“我知道你很讨厌我,我也很讨厌我自己。我配不上邵振嵘,配不上就是配不上,你当时说的话都是对的,如果我早点离开他就好了,如果我从来没有遇上他就好了。不过,他一定还是会去灾区的,因为他是个好人,他就是那么傻,他就是一定会去救人的,因为他是医生。可是”如果我不遇见他,我也许就觉得自己没有这么讨厌了……

他说:“你也不讨厌,有时候傻头傻脑,还跟振嵘挺像的。”

“振嵘才不傻!”她喃喃地说:“他只是太好,太善良……”她想起那些纸条,想起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想起他做过的每一件事,想起她与他的每一分过往,命运如此吝啬,不肯

给予她更多的幸福。

回忆是一种痛彻心扉的幸福。

他的眼睛看着不知名的虚空:“在我心里他一直是小孩子,总觉得他傻呢。”

原来振嵘也觉得她傻,因为他也把她当成小孩子,所以才觉得她傻,很爱很爱一个人,才会觉得他傻吧,才会觉得他需要保护吧,才会觉得他需要自己的怜惜吧。

她觉得酒气上涌,到了眼里,变成火辣辣的热气,就要涌出来。她摇着脑袋,似乎想努力清醒些,可是他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看不清他到底是谁……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我可不可以抱一下你,只一会儿。”

她很怕他拒绝,所以不等他回答,立刻就伸手抱住了他。

他身上有她最熟悉的味道,也许是错觉,可是如此亲切。他背部的弧线,让她觉得熨帖而安心,就像他不曾离去。她把脸埋在他背上,隔着衣衫,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而今生,已然殊途,在无法携手归去。

过了很久很久,她一直没有敢动,只怕只要轻轻一动,满眶的眼泪就要落下来。

她的手还软软地交握在他腰侧,很细的手指,似乎也没有什么力量。她的呼吸有点重,有一点温润的湿意,透过了他的衬衣。他侧过脸就可以看见她微闭的眼睛,睫毛仿佛湿漉漉,像是秋天早晨湖边的灌木,有一层淡淡的雾霭。她的瞳仁应该是很深的琥珀色,有一种松脂般的奇异温软,像是没有凝固,可是却难以自拔,在瞬间就湮灭一切,有种近乎痛楚的恍惚。

他知道自己喝高了,酒劲一阵阵往头上冲,他努力地想要推开她,而她的呼吸里还有梅子酒清甜的气息。太近,看得清楚她睫毛微微的颤动,就像清晨的花瓣,还带着温润的露水,有着一种羞赧的美丽,他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就像没有任何思索的余地,已经吻在她唇上,带着猝不及防的错愕,触及到不可思议的温软。

她开始本能地反抗,含糊地拒绝,可是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就像从来未曾拥有过,她的唇温软,却在呼吸间有着诱人的芳香,他没有办法停下来,就像是扑进火里的蛾,任由火焰焚毁着翅膀,粉身碎骨,挫骨扬灰,却没有办法停下来。

有一种痛入骨髓的背上,就像久病的人,不甘心,可是再如何垂死挣扎,再如何撑了这么久,不过是徒劳。他只知道自己渴望了许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心底就一直叫嚣着这种焦躁,而她恰如一泓清泉,完美地倾泻在他怀中,令他觉得沉溺,无法再有任何理智。明明是不能碰触的禁忌,酒精的麻痹却让他在挣扎中沦陷。

她一定是哭了,他的手指触到冰冷的水滴,却如同触到滚烫的火焰,突然清醒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很迅速地放开手,起身离开她,过了好久,才听见他的声音,语气已经恢复到那种冷淡与镇定:"对不起,我喝醉了。"没等她说话,他就说,"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你走的时候关上门就行了。"

他径直搭电梯到车库,把车驶出了小区。他看着前方,有是红灯,才发觉车顶天窗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风一直灌进来,吹在头顶很冷。他把天窗关上,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却不知不觉绕回到小区门前。车子驶过的时候,正好看到她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深秋的寒风中,那件白色短袖毛衣很显眼,被路灯一映,倒像是浅浅的橙黄色。她孤伶伶地站在灯下,其实不怎么漂亮。他是见过那样多的美人,论到漂亮,无论如何她算不得倾国倾城,况且一直以来她眉宇间总有几分憔悴之色,像是一枝花,开到西风起时,却已经残了。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前面车子的尾灯,像是一双双红色的眼睛,流在车河中,无意无识,随波逐流。他不知道驾车在街上转了多久,只记得不只一次经过长安街。这城市最笔直的街道,两侧华灯似明珠,仿佛把最明亮光洁的珍珠,都满满地排到这里来了。他漫无目的的转弯,开着车走进那些国槐夹道的胡同,夜色渐渐静谧,连落叶的声音都依稀可闻。偶尔遇上对面来车,雪亮的大灯变幻前灯,像是渴睡的人,在眨眼睛。

夜深人静的时候终于回到家里,或许是车灯太亮,抑或者是动静稍大,竟然惊动了邵凯旋。她披着睡袍跑出来,站在台阶上,看着是他进来,不由得有些吃惊:"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他很少三更半夜跑回来,因为家里安静,一旦迟归又惊动了父亲,难免不挨训。但此时只觉得又累又困,叫了一声"妈",敷衍地说:"您快回屋睡觉吧。"转身就朝西边跨院走去。邵凯旋似乎有几分不放心:"老二,你喝醉了?"

"没有。"他只是很累,想起来问,"爸呢,还没回来?"

"上山开会去了。"邵凯旋仔细打量他的神色,问:"你在外头闯祸了?"

"妈,"他有点不耐烦,"您乱猜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

邵凯旋说:"你们爷几个都这脾气,回家就只管摆个臭脸,稍微问一句就上火跟我急。我是欠你们还是怎么着,老的这样,小的也这样,没一个让人省心。"

雷宇峥本来觉得倦极了,但有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母亲,赔着笑:"妈,我这不是累了吗?您儿子在外头成天累死累活的,又要应付资本家,又要应付打工仔,回来见着您,这不一时原型毕露了。您别气了,我给您捶捶。"说着就做势要替她按摩肩膀。

邵凯旋绷不住笑了:"得了得了,快去睡觉吧。"

家里还是老式的浴缸,热水要放很久,于是他冲了个澡就上床睡觉了。睡得极沉,中间口渴了一次,起来喝了杯水,又倒下去继续睡。睡了没多久似乎是邵凯旋的声音唤了两声,大约是叫他起来吃饭。不知为什么,全身都发软得不想动弹,于是没有搭理母亲,翻了个身继续睡。等最后不知多久后终于醒来,只见太阳照在窗前,脑子里昏昏沉沉,可能是睡得太久了。想起来自己住的屋子是朝西的,太阳晒到窗子上了,应该已经是下午了。不由得吃了一惊,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看,果然是午后了。

没想到一觉睡了这么久,可是仍然觉得很疲倦,像是没睡好。他起来洗漱,刚换了件衬衣出来,忽然邵凯旋推门进来了,见他正找合适的领带,于是问:"又要出去?"

"公司那边有点事。"他一边说一边看邵凯旋沉下脸色,于是说:"上次您不是唠叨旗袍的事,我叫人给您找了位老师傅,几时让他来给您做一身试试?"

邵凯旋叹了口气:"早上来看你,烧得混身滚烫,叫你都不答应,我只怕你烧糊涂了。后来看你退了烧,才算睡得安稳一点。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不晓得照顾自己?发烧了都不知道。爬起来又拼命,又不是十万火急,何必着急跑来跑去?

原来是发烧了。他成年后很少感冒,小时候偶尔感冒就发烧,仗着身体好,从来不吃药,总是倒头大睡,等烧退了也就好了。于是冲邵凯旋笑了笑:"您看我这不就好了吗。"

邵凯旋隐隐有点担心:"你们大了,都忙着自己的事情,你大哥工作忙,那是没办法。你也成天不见人影。"她想起最小的一个儿子,更觉难过,说到这里就顿住了。

雷宇峥连忙说:"我今天不走了,在家待两天。"又问:"有什么吃的没有?都饿了。"

邵凯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就知道你起来要吃,厨房熬了有白粥,还有窝头。"

他在餐厅里吃粥,大师傅的酱菜十分爽口,配上白粥不由得让人有了食欲。刚吃了两勺粥,忽然听到有嫩嫩的童音"咿"了一声。

回头一看,正是刚满周岁的小侄女元元,摇摇摆摆走进来。牙牙学语的孩子,长得粉雕玉琢,又穿了条乳白色的开司米裙子,背着对小小的粉色翅膀,活脱脱一个小天使,冲他一笑,露出仅有的几颗牙,叫他:"叔叔。"他弯腰把孩子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膝上,问她:"元元吃不吃粥?"元元摇头,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叔叔爱稀饭,元元不爱稀饭。"元元的妈妈韦泺弦已经走进来:"哟,是叔叔爱吃稀饭。"元元顿时从他膝上挣扎下地,摇摇摆摆扑进母亲的怀里。韦泺弦抱起女儿,却问雷宇峥:"你又在外面干什么坏事了?"

韦邵两家是世交,所以韦泺弦虽然是他大嫂,但因为年纪比他还要小两岁,又是自幼相识,说话素来随便惯了。于是他说:"你怎么跟老太太似的,一开口就往我头上扣帽子。""你要没闯祸,会无精打采坐在这儿吃白粥?"韦泺弦撇了撇嘴,"我才不信呢!"

"太累了,回家来歇两天不行吗?"

韦泺弦笑眯眯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该不会是终于遭了报应,所以才灰溜溜回来疗伤吧?"雷宇峥怔了一下,才说:“我遭什么报应了?”

“相思病啊。”韦泺弦还是笑容可掬,“你每次甩女孩子都个狠劲啊,我就想你终有天要遭报应的。”

“我甩过谁了我?不就是一个凌默默,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那也不是我甩她啊,是她提的分手,我被甩了。”

“算了吧,还拿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来搪塞我。我又不是老太太,你那些风流帐啊,用不着瞒我,上个月我朋友还看到你带一特漂亮的姑娘吃饭呢,听说还是大明星。上上个月,有人看你带一美女打网球,还有上上上上个月......”

雷宇峥面无表情地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得了,你用这套去讹老大吧,看他怎么收拾你。”

韦泺弦“噗哧”一笑,抱着孩子在餐桌对面坐下来:“哎,偷偷告诉你,你这钻石王老五混不成了,老太太预谋要给你相亲呢,念叨说你都这年纪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拿着勺子舀粥的手都没停:“胡说,老太太十二岁就被公排赴美,光博士学位就拿了俩,如假包换的高级知识分子,英文德文说得比我还溜,才不会有这种封建想法。

韦泺弦笑盈盈地说:“那你就等着瞧吧。”然后从碟子里拿了块窝窝头给小女儿。元元拿着窝窝头,仿佛得到了新玩具,掉来掉去地看,过了好半天,才啃了一小口:“窝窝不好吃,叔叔好吃。”雷宇峥伸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是叔叔吃窝窝,不是叔叔好吃。”

他在家住了两天,陪着母亲散心,逗小侄女说话,随母亲给家里种的菊花压条,倒也其乐融融。幸好邵凯旋没有真让他去相亲。彩衣娱亲承欢膝下,逗得母亲渐渐高兴起来,才回上海去。

京沪铁路随到随走,他搭早班机,上了飞机才发现旁边座位上的人是蒋繁绿,她明显也有点意外,最后笑了笑:“好久不见。”

他点了点头,就当打过招呼了。

因为是这条航线的常态旅客,空乘都知道他的习惯,不用嘱咐就送上当日的报纸,他道谢后接过去,一目十行浏览新闻,忽然听得蒋繁绿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杜小姐是你的朋友。”

他浅浅地答:“她不是我朋友。”

她“哦”了一声,笑着说:“我还以为她是你女朋友呢。”

他没什么表情:“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没必要这样。”

“我只是好奇,也没别的意思。”蒋繁花绿若无其事的说,“毕竟杜小姐跟我小叔叔关系挺好的,说不定将来她还是我的长辈呢。”

他无动于衷,把报纸翻过一页:“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变了很多。”

蒋繁绿嫣然一笑:“难得你还记得我以前的样子。”

他终于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上次我向你和你先生介绍杜晓苏,不是你自以为的那个意思。”他语气温和,“我和你已经分手多年,你嫁不嫁人,或者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与我没有关系。但是,不要招惹杜晓苏,明白吗?”

“你误会了。”蒋繁绿神色已经十分勉强,“对不起,我真不知道杜小姐……”

他语气不可置疑,打断她:“我说过,不要招惹她。”

蒋繁绿终于笑了一声:“以前我总觉得你是铁石心肠,没想到还是可以绕指柔。”

“她是振嵘的女朋友。”他淡淡地说,“既然是我们雷家的人,谁要想为难她,当然要先来过问我。”

蒋繁绿终于不再说话。

下飞机后照例是司机和秘书来接他,公事多到冗杂,忙碌得根本没闲暇顾及任何事。到了晚上又有应酬,请客的人有求于他,所以在一间知名的新会所,除了生意场上的朋友,又邀了几位电影学院的美女来作陪。醉酒美人,例来是谈生意的好佐料,盛情难却,雷宇峥也只得打起精神来敷衍。好不容易酒过三旬,才脱身去洗手间。

出来正洗手,忽然进来两个人,他也没在意。忽然其中一个说:“我看上官今天怕是要喝高了。”

“哥几个都整他,能不高吗?”

上官这个姓氏并不多,雷宇峥抬头从镜子里看,觉得说话的那个人有点眼熟,也许在应酬场面上见过几次。但那人满脸通红,酒气熏熏,压根都没注意到他。只顾大着舌头说:“对了,今天上官带来的那个姓杜的妞儿,到底是什么来头?”

“呦,这你都不知道?上官的新女朋友,没听见她刚才说搬家,准是上官巴巴给她买了新房子。”

“新鲜!哪个女人跟得了他十天半月的,还买房子?这不就金屋藏娇,春宵苦短了……”

两个人哈哈地笑起来,雷宇峥把服务生递上来的毛巾撂下,随手扔了张票子当小费,转身就出了洗手间。

晚上的风很凉,适才拗不过席间的人喝了一点红酒,此刻终于有了一点微熏的醉意思,杜晓苏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听细细的风声从耳畔略过。

上官一边开车一边数落:“叫你出来吃顿饭,比登天还难。这间餐厅做的橙蟹多好吃,没冤枉这一趟吧?话说你这房子终于装修好了,你得请我吃饭,到时候吃什么呢……要不咱们去岛上吃海鲜……”

杜晓苏终于打叠起一点精神:“你怎么成天拉我吃饭?”

“谁让你成天闷在家里,别闷出病来。”他还是那副腔调,“我这是替雷二着想,他的弟妹不就是我的弟妹?再说你还这么年青,有时候多出来玩玩,比一个人在家待着强。”

骤然听到雷宇峥的名字,她还是觉得有点刺耳。那天晚上恍惚的一吻,让她总有种错乱的慌乱,她本来已经竭力忘记,当做这事没有发生。他说他喝醉了,然后很快地离开。这让她松了口气,也避免了尴尬。但听到上官提到他,她还是觉得有点莫名的不安。

到了一品名城她住的楼下,她下车了又被他叫住:“哎,明天晚上我来接你,请你吃饭。”

“我明天说不定要加班。”

“大好青春,加什么班?”

“我累了。”“行,行,快上去睡觉。”上官一笑,露出满口白牙,“记得梦见我!”有时侯他就喜欢胡说八道,也许是招蜂惹蝶惯了,对着谁都这一套,这男人最有做情圣的潜质。她拖着步子上楼,房子前天才装修好,今天又收拾了一整天,买家具家电什么的,上官又借口说乔迁之喜,拖她出去吃饭。

她找到钥匙开门,刚刚转开门锁,忽然有一只手按在门把上。她错愕得抬起头来,高大的身影与熟悉的侧脸,走廊里的声控灯寂然灭了,他的整个人瞬息被笼在黑暗里,那样近,有那样不可触及……她只是恍惚地看着他,喃喃地说:“你回来了……”话音未落,令她整个人猛然震了震。这不是邵振嵘,邵振嵘是不会回来了,纵然她千辛万苦把房子找回来,纵然这是他与她曾经梦想过的家,但他不会再回来了。所以她怅然地看着他,看着如此相似的身影,浑不觉他整个人散发的戾气。

他只是冷笑:“你还有脸提振嵘?”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他是喝过酒,而且喝得并不少,离得这样远也能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上次他是喝醉了,他知道,可是今天他又喝醉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仿佛是看透她的心思,他只说:“把这房子的钥匙给我。”

她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只是本能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有脸问为什么?”他嫌恶地用力一推,她几乎是跌跌撞撞退进了屋子里,外头走廊的光线投射进来,客厅里还乱七八糟放着新买的家具。看着他那样子,她不由自主又往后退了几步,差点绊在沙发上。他一步步逼近,还是那句话,“把这房子的钥匙给我。”

“我不给。”她退无可退,腰抵在沙发扶手上,倔强地仰起脸:“这是我和振嵘的房子。”

胸中的焦躁又狠狠地汹涌而起,他咬牙切齿:“别提振嵘,你不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语气会如此凶狠,几乎带着粉碎一切的恨意,“傍着了上官,行啊,那就把钥匙交出来。从今后你爱怎么就怎么,别再拉扯振嵘给你遮羞。”话说得这样尖刻,她也只是被噎了噎:“上官他就是送我回来,我又没跟他怎么样,你凭什么找我要钥匙?”“是吗?敢做不敢认?你怎么这么贱,离了男人就活不了?你不是成天为了振嵘要死要活的,一转眼就跟别人打情骂俏,还有脸回这房子里来……”他轻蔑地笑了笑,“振嵘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他终于逼急了她,她说:“你别用振嵘来指责我,我没有做对不起振嵘的事!我爱振嵘,我不会跟别人在一起,你也别想把钥匙拿走。”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利剑般攒到他心里,无法可抑那勃发的怒意与汹涌而起的愤恨。并不是钥匙,并不是房子,到底是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只觉得厌恶与痛恨,就像想把眼前这个人碎尸万段,只有她立时就死了才好。他伸出手猝然掐住她的脖子,她奋力挣扎,想把手里的钥匙藏在身后去。她急切的呼吸拂在他的脸上,他压抑着心中最深重的厌憎,一字一句地说:“你跟谁上床我不管,但从今以后,你别再妄想拉扯振嵘当幌子。”

她气得急了,连眼中都泛着泪光:“我没有对不起振嵘……”

他冷笑:“要哭了是不是?这一套用得多了,就没用了。一次次在我面前演戏,演得我都信了你了。杜晓苏, 你别再提振嵘。你真是……贱!”

他的十指卡得她透不过气来,他呼吸中浓烈的酒气拂在她的脸上,她听到他的骨指关节咯咯作响,他一定是真想掐死她了。这样不问情由不辨是非,就要置她于死地。许久以来积蓄的委屈与痛楚终于爆发,如果振嵘还在……如果振嵘知道,她怎么会被人这样辱骂,这样指责?他腾出一只手去折她的手臂,而她紧紧攥着钥匙,在涌出的泪水中奋力挣扎:“我就是贱又怎么样?我又没跟上官上床,我就只跟你上过床!你不就为了这个恨我吗?你不就为这个讨厌我吗?那你为什么还要亲我?你喝醉了,你喝醉了为什么要亲我?”

她的话就像是一根针,挑开他心里最不可碰触的脓疮, 那里面触目惊心的脓血,是他自己都不能看的。所有的气血似乎都要从太阳穴里涌出来,血管突突地跳着,他一反手狠狠将她抡在沙发里,她额头正好抵在扶手上,撞得她头晕眼花,半晌挣扎着想起来,他已经把钥匙夺走了。

她扑上去想抢回钥匙,被他狠狠一推又跌倒回沙发里,她的嘴唇哆嗦着——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他知道她又会说出谁的名字,他凶猛而厌憎地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再发出任何声音,硬生生撬开她的唇,像是要把所有的痛恨都堵回去。

她像只小兽,绝望般呜咽,却不能发出完整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想将身下的这个人碎成齑粉,然后挫骨扬灰。只有她不在这世上了,他才可以安宁,只有她立时死了,他才可以安宁……这样痛……原来这样痛……原来她咬得他有这样痛。有血的腥气渗入齿间,但他就是不松开。她的手在他身上胡乱地抓挠,徒劳地想要反抗什么,但终究枉然。单薄的衣物阻止不了他激烈的撕扯,她只觉得自己也被他狠狠撕裂开来,成串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下去,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没有声音,没有光,屋子里一片黑暗,她还在喘息中呜咽,只是再无力反抗什么。隔了这么久,他发现自己竟然还记得,还记得她如初的每一分美好,然后贪婪地想要重温。就像是被卷入湍流的小舟,跌跌撞撞向着岩石碰去,哪怕是粉身碎骨,哪怕是片甲不留……时间仿佛是一条湍急的河,将一切都卷夹在其中。没有得到,没有失去,只有紧紧的拥有……心底可儿昂的焦躁终于被反反复复的温润包容,他几乎满足地想要叹一口气,可是却贪婪地索取着更多……

那是世上最美的星光,碎在了恍惚的尽头,再没有迷离的方向。在最最失控的那一霎那,他几乎有一种眩晕的虚幻,仿佛连整个人都被投入未明的世界,带走一切的力量与感知,只余了空荡荡的失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渐渐清醒过来,并没有看她,她大约是在哭,或者并没有哭,隔很久才抽噎一下,像是小孩子哭得闭住了气,再缓不过来。

最后穿衣服的时候触到硬硬的东西,是钱夹,他就拿出来,里面大概有两千多现金,他全扔在了沙发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里还紧紧地攥着的东西,原来是从杜晓苏手里抢过来的钥匙。他看着这串钥匙,猛然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渐渐有冷汗从背心渗出来……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为了钥匙,根本就不是,一切都是借口,荒谬可笑的借口。

他抬起眼睛,手上还有她抓出的血痕,她一直在流泪,而他从头到尾狠狠用唇堵着她的嘴。他知道如果可以说话,她要说什么,他知道如果她能发出声音,她就会呼叫谁的名字。所以他恨透了她,有多痛,他 有多痛就要让她有多痛。他拼尽了全部力气,却做了这世上最龌龊的事,用了最卑劣的方式。如果说这世上还有公正的刑罚,那么他是唯一该死的人。

她本来伏在那里一动不动,突然间把那些钱全抓起来,狠狠向他脸上砸去。他没有躲闪,钞票像雪花一样洒落。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只是想要羞辱自己。而黑暗里她的 眼睛盈盈地发着光,像是怒极了的兽,绝望而凄凉。她慢慢地把衣服穿起来,他没有动,就远远站在 那里。谁知她穿好了衣服,竟然像只小箭,飞快地冲出了门。

他追出去,被她抢先关上了电梯,他一路从楼梯追下去,却堪堪迟了一步,看着她冲出大堂。她跑得又急又快,就像拼尽了全力。他竟然追不上她,或者,他一直不敢追上她。他不知道她想去哪里,直到出了小区大门,她笔直地朝前冲去,仿佛早就已经有了目标,就朝着车流滚滚的主干道冲过去,他才知道她竟然是这样的打算。他拼尽全力终于追上她,拽住了她的手,她拼命挣扎,仍往前踉跄了好几步。他死也不放手,将她往回拖,她狠狠咬着他的手,痛极了他也不放。不过区区两三秒的事情,雪亮的灯光已然刺眼地袭来,他连眼睛都睁不开,耀眼的光线中只能看见她苍白而绝望的脸孔,他狠狠用力将她推开。

尖锐的刹车声响起,却避不开那声轰然巨响。远处响起此起彼伏的刹车的声音,车流终于暂时有了停顿,如激流溅上了岩石,不得不绕出湍急的涡旋。她的手肘在地上擦伤了,火辣辣的疼,回过头去只见血蜿蜒地弥漫开来。

司机已经下车来,连声应都在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打电话报警。周围的人都下车来,有人胆小捂着眼睛不敢看,警笛的声音由远及近,救护车的声音也由远及近。

嘈杂的急诊部,嗡嗡的声音钻入耳中,就像很的地方有人在说话。

“血压80/40,心率72。”

“脑后有明显外伤。”

“第六、第七根肋骨骨折。”

“CT片子出来了,颅内有出血。”

“脾脏破裂!”

“腹腔有大量积血……”

一起突兀而短促地发出蜂鸣:“嘀——”

“心跳骤停!”

“电击。”

“200J!”

“离开!”

“未见复苏!”

“再试一次电击除颤!”

……

“小姐,你是不是病人家属?这是手术同意书和病危通知单,麻烦你签字。”

“现在情况紧急,如果你觉得无法签字,可否联络他的其他家人?”

“这是病人的手机,你看看哪个号码是他家人的?”

杜晓苏终于接过了手机。她的手腕上还有血迹,在死神骤然袭来的刹那,他推开了她,自己却被撞倒。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机械而麻木地调出那部手机的通讯录。第一个就是邵振嵘,她的手指微微发抖,下一个名字是雷宇涛,她按下拨出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