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皎皎房里侍候的是一位沈嬷嬷,五十岁出头的样子,两鬓斑白,但是精神矍铄慈和爽朗,据说曾经是旧锦衣王妃的贴身大丫鬟,嫁给了锦衣王府的一位管事,膝下一个儿子是沈重的小厮,跟着沈重去了战场,回了京城后就依凭着许青华,在锦衣王府名下的庄子里谋生。

这位嬷嬷和云瑶颇为熟稔,对苏皎皎也很是亲切。

苏皎皎乖顺有礼,又笑颜如花嘴甜若蜜,哄得沈嬷嬷湿着眼眶感慨:“王妃要是知道王爷回来了,还给她领来一个这精灵人儿似的义女,不知有多开心。”

这老嬷嬷话语里的称呼有点差辈儿,但是大家都听得懂,无须纠正。

云瑶见苏皎皎安置好,对她道:“我先回去,后天懿德长公主那里有场赏花宴,京城里有品级人家的女眷都去,皎皎你在家准备准备,不懂的沈嬷嬷会教你,我也会过来帮忙。”

苏皎皎眼睛一亮:“赏花宴,长公主?”

云瑶笑:“对,说是赏花宴,其实是为了让大家认识一下你的。”

苏皎皎惊得眼睛溜圆:“认识一下我?”

“是陛下吩咐的,明天会召见子苏,宫中有宴,后天就轮到你了。”

苏皎皎忙垮下脸来:“那还是别了,那么多人看我,我不就成被耍的猴儿了!”

云瑶失笑道:“既来了京城,总是要见人的,你不用怕就是了。”

第三章 心事(三)

宋璟回去了,再不到一个时辰,苏岸就要动身上朝。

随侍的老管家要他暂作休息,苏岸道:“卫伯去歇息吧,我一个人呆会儿。”

年迈的卫伯看着一身清润消瘦的苏岸,苍然落下泪来,感慨道:“王爷这些年受苦了!”

苏岸便笑了:“卫伯说哪里话,十年前我骂名沸反盈天,远赴夷秦以命搏敌,又哪一天不苦?”

卫伯听此流泪更甚,唏嘘道:“王爷!”

苏岸抚住卫伯的肩,深吸一口微凉的夜气道:“卫伯不必如此,我如今回来奉您终老,不是更好。”

卫伯以袖拭泪哽咽道:“苍天有眼,老奴总算等到您回来了!”

苏岸软语宽慰,卫伯又提起一桩事来:“王爷,陛下要把苏姑娘封为县主,您也该把苏姑娘更了姓,开祠堂记入族谱的吧?”

苏岸怔了一下,微作沉吟。

卫伯不解道:“王爷?”

苏岸背对着月光,没有应,整个人竟给了卫伯几分萧索幽暗的错觉。

“封县主是陛下的事,”苏岸轻轻笑,“她一个女孩子入不入族谱有什么关系。”

卫伯诧异,苏岸吩咐道:“不许让皎皎知道族谱不族谱的事情。”

卫伯立刻躬身,恭敬应了声“是”。

深院静,小庭空。卫伯告退走了,苏岸一个人站在书房外的回廊里,桂树的枝条在他的衣襟上洒下稀稀疏疏的倒影。

远看河汉浩渺,繁星璀璨,织女牵牛似乎格外大而明亮。

又是一年七夕。

空气中还是那般草木勃发的清香,风还是如斯轻细。只是峥嵘意气少年情怀,全都过去了。

往事如烟,有人逼问,即便是至高无上的君王,一切他不想说的,尽都是敷衍。

他回来,只因为他的皎皎。

她尚且年幼,青葱稚嫩,花刚含苞。他固然可以近水楼台占有她,宠爱她,斩断她所有的外缘与诱惑,收她的心,敛她的性,令得天上地下茫茫人海,她只有他。

只是这般爱何其自私霸道,让她不曾心仪情动,让她无人仰慕追求,乃至她不曾见过声色犬马,不曾沾过富贵繁华,这人世间五欲六尘的好处从不曾享有,于山底去仰望云端,难免心猿意马,向往羡慕。

他已厌患王侯,而她长于乡野,将她幽拘于身侧,穷其一生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以苍青之翠叶夺娇黄之芽苞,终会让她生不甘,生怨怼。

不如让她纵性任情,自在放肆地生活。她寻得美满,他放手相送,她屡屡碰壁,她便还有他。

她只有他,与她还有他,一字之差,但他愿以机缘莫测情之无常,换她一生喜乐心甘情愿。

皎皎。

苏岸背倚回廊轻轻吐了口气。他侧首向书房望去,宽大的书柜一角,发黑的香樟木,所放的书籍竟然还是十年前的顺序。

十年一梦,何曾梦觉。那个女孩子成了他深藏于心无人探知的心事。

苏皎皎是被沈嬷嬷给唤起来的。

她揉揉眼睛,见天光微亮,天幕还是带着暗黑的灰蓝色,便很不情愿地把头埋进被褥里蹭来拱去,一边在嘴里咕哝着:“这么早起呀,嬷嬷。”

她的声音里有那么一点点的娇软暗哑,听起来不像抱怨,倒像撒娇。

“姑娘啊,今天会有封赏下来,得一早沐浴、梳妆、试衣,用了早餐后,时间也就差不多了。”沈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吩咐人手去弄香汤花瓣。

苏皎皎恹恹地洗了个澡,湿着头发裹着件轻薄的蚕丝衣从净室里出来,恰听见外面有唤“王爷”的声音,不由眼睛一亮,叫道:“我哥来了!”

她钻出门哒哒哒跑出去,沈嬷嬷阻止不及,就有些傻眼。

这,就这么跑出去了,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还光着脚穿着木屐!

隔着窗子,沈嬷嬷看见苏皎皎几乎就一头扑在苏岸怀里,苏岸笑意晏晏地任她拉扯着,伸手还去拢她的头发。

非礼勿视。沈嬷嬷吓得连忙将头转过去,急匆匆往内室走。

“哥!”苏皎皎湿漉漉的头发,脸上的肌肤却因为润泽而泛着淡淡的光泽。苏岸见她那急冲冲兴冲冲的样子,不由笑了,伸手将她的湿发掖在耳后,薄责道:“头发也不擦干,滴着水就敢往外跑。”

苏皎皎用一条带子三下五除二将头发绑住,苏岸看了眼她腰背上一块块贴住肌肤的湿渍,笑语着:“皎皎睡得可好?”

苏皎皎瞧见左右无人,偷偷地和苏岸做了个苦脸小声嘀咕:“哥,以后不会每天都这么辛苦吧?”

苏岸笑得又宠又暖:“不会,以后没事你尽管睡。”

苏皎皎得意地咧开嘴笑,全然灿烂又毫无心机,让苏岸忍不住伸手拧了一把她冰凉的小鼻头,说道:“要是做错事或者闯了祸,就每天卯时起来去书房里练字三个月。”

苏皎皎嘟嘴皱起鼻子,彼时淡星残月,晨风刮过来带着一阵寒意。苏岸错身一步挡住风,将苏皎皎搂在怀里,他望着怀里的女孩儿,笑容浅软,说得语意绵长,似乎有难言的情意缱绻。

“陛下可能会封皎皎做县主,皎皎高兴么?”

苏皎皎有点懵:“县主是干什么的?”

苏岸道;“一般是封给郡王家的女儿,你一个异姓王的义妹,封个县主也不算太僭越。”

苏皎皎眼睛亮晶晶的:“那会有品级、有俸禄吗?”

苏岸揉着她的头便笑了:“品级恐怕是没有,但俸禄应该没问题,他怎么着也会每月给你个零花钱玩儿。”

苏皎皎便像是偷到腥的猫,笑得很欢悦满足:“我不稀罕品级,有俸禄才是真的!”

这话就活像市井泼妇叉着腰说,名声再怎么好,没钱顶个屁用呀!全身上下一股子恶俗气!

苏岸却无心纠正她的短浅无知,只笑眯眯地存心纵容:“嗯,皎皎高兴就好。”

苏皎皎缩了缩肩,小脑袋在苏岸手底下粘人讨好地磨蹭了磨蹭,苏岸俯身凑在她耳边,柔声笑着道:“那你乖乖的,在家等着封赏,哥哥先上朝去了。”

临近七夕,陛下刚刚册封的明月县主苏皎皎,由云夫人带领参加长公主举办的盛大的赏花宴。

全京城的命妇淑女汇聚一堂,一时香风鬓影,冠盖如云。

苏皎皎经过两日紧急培训,脑袋晕晕乎乎地就跟着云瑶出场了。她原本姿容清艳,精心装扮后更是端庄优雅盛美葳蕤,很是有几分仪态万方的气象。

她随着云瑶的介绍,在沈嬷嬷的暗中示意下行礼如仪,诸位贵妇包括懿德长公主在内,都很是惊艳了一下下,但很快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面带了然,心到神知。

也是了,没有点姿容颜色,怎么能惹出那么大的事来,一举成名天下知呢?

苏皎皎刚刚行完礼,正欲随云瑶一旁就坐,却见从门外走进一位素衣少女,一个冷笑嘲弄的声音陡然响起。

“你就是那个脱男人裤子,心狠手辣的女登徒子啊!”

第三章 心事(四)

苏皎皎顿住,凝眸看了过去。

素衣少女十来岁的样子,肤如凝脂,眸如墨玉,眉心间用朱砂点着桃花妆,如此一映衬,让她看起来更容光灼灼,美丽高贵不可一世。

云瑶在一旁小声道:“这是甄贵妃所出的静怡公主。”

苏皎皎便面露微笑,颔首应道:“正是,公主羡慕吗?”

“哼,”宋静怡一声嗤笑,脸上鄙夷嘲弄之色更甚,“这般无耻下流的手段,也只有你这样的下作人,才自以为是引以为荣吧?”

“哪里,”苏皎皎笑得让人如沐春风,“我以为是公主引以为荣,才这般念念不忘津津乐道。”

宋静怡变了脸色。大概是她金枝玉叶,平生所受的顶撞屈指可数,此时竟然有点恼羞成怒的词穷。

看她瞬间涨红了脸,苏皎皎不以为意地转身随着云瑶欲落座。那边宋静怡已然怒了,上前几步指着苏皎皎道:“你这阴狠刻薄以□□人的毒妇,竟敢嘲笑辱骂本公主!”

苏皎皎本来背对着她,看不到她的横冲直撞张牙舞爪,可就在宋静怡要扯住她头发的瞬间,她貌似随意地侧了下身,宋静怡扑了个空,一头栽在面前的雕花椅背上!

只听“咚”一声响,堂堂的静怡公主以一种不甚文雅的姿势扑倒在椅子上,继而发出震耳欲聋的大哭声!

苏皎皎摇摇头,心想真是一对父女啊,当爹的见面就是一屁股堆儿,当闺女的见面就是一狗吃屎,难道这是皇家规矩天家气象,不整出点热闹笑话不足以摆身份显威势?

“我的脸!我流血了!破相了!”宋静怡歇斯底里的哭叫声彰显了她内心无以伦比的恐慌,也引起了众人的担忧惶恐,不由一下子齐齐围聚过去!

“公主!公主!公主怎么样了!快来人!传太医!”

一时吵吵闹闹乱作一团,苏皎皎已经识相地让出了第一现场,袖手在外围云淡风轻地冷眼旁观。

沈嬷嬷的脸有些白,着急地看向云瑶,云瑶摇摇头,示意她别慌。这时一众嬷嬷宫女气势汹汹地从外面闯进来,兵分两路,扑向宋静怡的扑向宋静怡,扑向苏皎皎的扑向苏皎皎!

沈嬷嬷和云瑶下意识挡在前面,冲苏皎皎来的多是健壮的嬷嬷,阴沉着脸言辞冷厉:“敢问明月县主,因何蓄意谋害公主!”

云瑶解释道:“嬷嬷误会了…”

一个四十上下面容阴鸷的嬷嬷冷笑道:“人证物证俱在,许家夫人敢说是误会!”

苏皎皎上前拨开云瑶,闲闲懒懒地淡淡而笑:“不是误会,那你说怎么着吧?”

那个嬷嬷一愣。

这个反应超出了她的预知,让她很是恍了下神,但是很快反应过来,脸上凶光一闪,上前一个大耳光朝苏皎皎打来,嘴里喝道:“你竟敢谋害公主!”

沈嬷嬷这个时候扑了上去,挡在了苏皎皎身前。

苏皎皎知道来者不善,本来做好了准备想好了手段,可是不提防沈嬷嬷这护身一扑,当下一个趔趄,想伸手抓住云瑶稳住身体,谁料云瑶被她这一拽,身子失去平衡,竟随着倒下压在了苏皎皎身上。

待苏皎皎跳起来,发现沈嬷嬷倒在地上,白发散落,嘴角流血,不知那恶仆手上戴了什么东西,沈嬷嬷被打的脸上竟豁然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苏皎皎顿时觉得一股冷血直冲到了头顶上!

她与沈嬷嬷相识不久,沈嬷嬷每天叫她起床絮絮叨叨要她做这做那有时候挺烦人的,可是那是她的沈嬷嬷,虽然帮倒忙,但在关键时刻冲上前替她挨打护着她的沈嬷嬷!

那恶仆意犹未尽,还想冲苏皎皎来,苏皎皎敛了眸子,在那恶仆靠近的时候,举臂、转身、抬腿侧踹,一脚将那个硕壮的身躯踢飞出去,狠狠地撞在了柱子上!

后背着柱,似乎听到了一声血肉脊柱发出的闷哼,落在地上的恶仆来不及痛呼,嘴里漾出一口血来。

苏皎皎又飞起一脚,将一张桌子踹飞在地,只听乒乒乓乓清脆的碎裂声,顿时震得满屋皆静!

苏皎皎旁若无人,弯腰捡起一大块锋利的碎瓷片,走到那恶仆身边,一脚踩住她的胸口。

她的容颜平静,仪态庄严,唇角还抿出一道细细上挑的弧度。

她冷而专注地,用碎瓷片刺入肌肤,然后一寸寸地在那恶仆脸上割出一道血呼啦啦的深口子!

众人齐刷刷地惊骇无言。

“叮”一声响,苏皎皎将碎瓷片扔在地上,她的动作甚至是随意而优雅的,她若无其事地看着瞠目结舌的静怡公主,那姑娘额头不过有点红肿,连皮也没破。

苏皎皎有些嫌弃地甩了甩手,人畜无害地笑了笑,对着众人道:“看看,这就是公主和无品县主的区别,公主有人替她动手,而我只能亲自动手。”说着她拿起旁边的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浅浅地喝了一口,目光扫过屋中的贵妇,佯装叹了口气道:“原来所谓的温柔娴淑,端庄高贵,不过是有别人动手罢了!”

说完她目光明亮眼神清澈地歪了歪头,状似不解地对静怡公主道:“你不是还有很多宫女仆从吗,叫她们来打我啊!”

一时间大家都被她的神逻辑惊呆了,宋静怡也分不清她那话是嘲弄讽刺还是激将挑衅,愣在那里呆若木鸡。

这时一位老太医及时救场:“公主殿下如何了!”

那毫不知情的老太医心急火燎地闯进来,出于医者本能,顿时被躺在地下血呼啦啦的公主恶仆嬷嬷吸引了注意,而众人惊愕未醒,也无人主持吩咐,故而被苏皎皎成功截胡。

她半扶起沈嬷嬷连忙道:“公主没事,快来看看我的嬷嬷!”

老太医还真就过去了。

把脉,看伤,上药。苏皎皎在一旁关切地询问:“爷爷,我家嬷嬷怎么样?有没有事?”

胡子一大把的老太医大概是头一次被病人“家属”叫爷爷,吓得手一抖,药粉洒了出来,差点忘了自己要继续干什么。

看老太医又继续上药,苏皎皎继续发问道:“爷爷,我家嬷嬷最是慈眉善目一副好相貌,这口子这么深,会不会留下疤?”

虽然有了前车之鉴,但老太医还是被第二声“爷爷”给喊得手抖,药粉扬起来正好呛在鼻子上,不由得“阿嚏”一声掩面剧烈咳嗽起来。

苏皎皎忙关切地上前捶背,还很狗腿地倒了杯茶递过去:“爷爷喝茶,润润嗓子!”

老太医一时尴尬,又不敢接茶,又不敢不接茶。这谁家小姐啊,还是丫鬟啊,还是小姐丫鬟啊,这到底是谁啊这!

苏皎皎见他不接茶,只闷了头压了咳嗽不发一言又要上药,忙在一旁嘱咐道:“爷爷你用最好的伤药,不管多贵我哥都付得起!”

老太医几乎崩溃了,这还要不要人好好上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