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小丫头都遣了出去,乔老太君半躺在葡萄架下的藤床上假寐,桂嬷嬷倒了茶,亲身服侍。

茶香幽幽袅袅的,头顶上一只鸟儿“叽”一声飞过去了。

院落里安静得,仿若荒野村落。

见桂嬷嬷在身旁坐下,乔老太君半张半合着眼睛,几乎是无力慵懒地问:“你觉得那孩子怎么样?”

桂嬷嬷惊乍之下人倒是看了个仔细,可是老太君回来不动声色,她实在是揣摩不出其中的意思,只是试探着道:“和,郡主长得不像。”

乔老太君仰天长叹了口气:“是啊,长得不似我的碧心啊!”

桂嬷嬷听此,差点落下泪来:“老太君,原本,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乔老太君闭上了眼,却细细地笑了声,桂嬷嬷忍不住侧耳倾听。

却听乔老太君道:“可我觉得投缘。”

桂嬷嬷的心忽上忽下,此刻也不禁疼了一下,出声道:“老太君觉着投缘就好。”

乔老太君却是睁了眼,拄着半坐了起来,靠在藤床上对着下午的落阳,安安闲闲地看见一片葡萄叶半是枯黄了在微风里摇曳。

光影在叶隙中忽闪明灭,乔老太君慢条斯理地,语声沉缓悠扬:“你想啊,碧心虽是活泼可人的,但毕竟是受了皇家礼仪养大的,这个皎皎呢,从小看的可是村子里得鸡毛蒜皮鸡鸣狗盗,再加上一个沈重,”说着乔老太君摇摇头,笑,“这个锦衣王啊,有多天纵奇才,就有多邪性。跟着他长大的姑娘,有些疏朗偏邪,是再正常不过的。”

说的都是理,总大不过心里的痴念去。桂嬷嬷安安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也没答话。

乔老太君忽而道:“你还记得当年进京求娶那夷秦王的样子不?”

桂嬷嬷一惊,胆儿都在跳。

乔老太君却是摇摇头复又笑:“想知道我女儿到底嫁给个什么样人,那人的样貌我是一天也不曾忘,可这么看着,也长得不太像啊!”

桂嬷嬷这番,心都快跳散了。

乔老太君丝毫不以为意地拍拍桂嬷嬷的手,笑语道:“我管那锦衣王是从哪儿领养的一个小丫头,总是一桩念想不是?”

桂嬷嬷却是小心翼翼地进言:“要不,我们去问个实底?”

乔老太君伸手打住:“那是个什么样人,我们七八个心眼儿也到不了人家跟前!他要想说,早就说了,要不想说,我们问有何用!”

桂嬷嬷总不甘心,嗫嚅着还想劝,乔老太君看着她忽而道:“阿桂啊,若是碧心当时死了,他是为碧心报仇的恩人,可若真有那个万一,他屠灭夷秦皇室,赶尽杀绝,可就成了碧心的仇人了啊!我这般大年纪,如何应对这等人寰惨剧,还是稀里糊涂的,留个念想吧!”

“老太君!”桂嬷嬷一时唏嘘,老泪纵横。而天边的日光淡了,马上日暮斜阳。

天高云淡,半轮明月。苏岸一身锦衣倚坐在拱桥头上,吹箫赏残荷。

秋虫远远近近的鸣叫,夜里还有蚊子。偶尔一只青蛙“噗通”跃进水里,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萧声空远,时高时低,也时断时续。

沈嬷嬷安安静静地走过来,苏岸听到脚步声,断了萧声。

沈嬷嬷垂着手轻声道:“王爷,时辰不早了,厨房里炖了宵夜,您现在可要吃?”

苏岸看了眼天上月色,回头笑道:“嬷嬷以后不用操持这些,宵夜吃不吃的,这么多年,也早没了那习惯。”

沈嬷嬷便道:“王爷,县主也跪了三个多时辰了,罚得差不多了,让她起来吧。”

苏岸没做声。

沈嬷嬷道:“王爷不若气极了打上两下子,这么罚,她一个女孩子,伤了膝盖可就不好了。”

苏岸失笑:“她哪里有那规矩,罚她三个时辰,我不在一旁盯着,能跪上一个半时辰就不错了!”

沈嬷嬷惊愕无语,苏岸道:“不信嬷嬷你悄没声地过去书房看看,她要是真跪着,那才叫怪!”

沈嬷嬷对自家王爷一向是信服的,但万没想到这兄妹俩这些年是这般随便相处的,这要是在府里,任是谁,敢对王爷的话阳奉阴违?

再一想他们的那份亲昵,县主都那么大了,还像个小女孩儿似的动不动往王爷身上扎,光凭这个,也是与众不同了。

苏岸起身拿起萧,说道:“嬷嬷别管她,我去书房读上一个时辰书,好好熬熬她的性子。”

沈嬷嬷是端着宵夜和苏岸一起进了书房的,抬眼一看,苏皎皎别说跪着,分明是盘腿坐在厚垫子上,拿着本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苏岸递给沈嬷嬷一个眼色,仿佛在说,怎样,我说得不错吧?

沈嬷嬷眼见为实,上前几步拦在沈重前面咳嗽了一声。苏皎皎惊得瞬息间跪好,回头一看是沈嬷嬷,刚松了一口气,再一看沈嬷嬷后面的苏岸,脸便垮了下来。

沈嬷嬷将宵夜放在桌上,便躬身告退了。

苏皎皎苦着脸可怜兮兮地对苏岸道:“哥,跪得腿都麻了,膝盖刀割似的疼!”

她的小声音又娇又软,既是诉苦又是撒娇。

苏岸“嗯”了一声,从她身边走过去,坐在桌旁慢条斯理地吃宵夜。苏皎皎伸长了脖子看,见有两碗,便挨挨蹭蹭要过去,被苏岸回头一个眼刀,吓得乖乖又跪在了垫子上。

如此安静了一会儿,便听得苏皎皎道:“哥,我饿了。”

她是饿了,中午的寿宴没吃好,晚饭没吃着。但是苏岸没有理她,将吃完的空碗往一边一放,从书桌上抽了本书来读。

苏皎皎哪里跪得住,仰着脖子看苏岸,苏岸翻了几页书,手习惯性地去拿一旁的茶杯,苏皎皎“蹭”一下跑过去,殷勤地道:“哥我给你倒茶!”

苏岸手边的茶杯就被她抢了过去,苏岸睨一眼她屁颠屁颠倒茶的身影,眼底笑了一下。

苏皎皎捧了热茶过去,马上道:“哥哥我给你揉肩!”

然后便站在苏岸身后开始揉。

被她揉了几下,苏岸靠在了椅背上。

“皎皎,”苏岸含了笑道,“这般讨好我也是没用的。”

苏皎皎嘟着声道:“那没用也得讨好啊!”

苏岸失笑。

苏皎皎见哥哥笑了,当下从背后伸着脖子便凑过来,她飘起的碎发钻进苏岸的衣领里,连同她温热的呼吸,一起在他的脖子里流窜。

她神秘兮兮地道:“哥,我告诉你!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苏岸躲了她一下,漫不经心地道:“什么秘密。”

“是书房的秘密!”苏皎皎不怀好意地指了指被她丢在地上的话本子,“那边的暗格里,有好多话本子!”

苏岸一下子便笑了,伸手给了她头上一个大爆栗。苏皎皎捂着脑袋“哎呦”一声,苏岸道:“这算个什么秘密!”

苏皎皎不服气:“那不是你年轻时候藏的吗!暗格子都挖了还不是秘密!”

似乎是一下子想起许多往事,苏岸脸上笑容淡了淡:“嗯,当时,也算是秘密。”

苏皎皎的人便又凑过去抱住苏岸的脖子,软语央求:“哥我知道错了,你这次饶了我吧!”

苏岸道:“不但不罚跪,还敢翻我的暗格子,你还想我饶你?”

谁知苏皎皎放赖,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下,抓了宵夜埋头便吃:“我不管,你说过女孩子不能挨饿!”

苏岸看她吃得狼吞虎咽,忍不住出声:“你慢着点。”

苏皎皎吃完了饭,顺势往苏岸身边靠了,整个人缩起来便偎依在苏岸的肩怀里。她觑了眼苏岸的脸色,伸臂便抱住了苏岸,连同脑袋也埋了进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娇娇软软唤了声“哥。”

苏岸伸手便抚了她的头发,柔声道:“怎么,还罚委屈了?”

苏皎皎将小脑袋往苏岸襟怀里钻了钻,复又蹭了蹭。苏岸便笑了:“将眼泪鼻涕蹭我身上,就给我洗一个月的衣服!”

苏皎皎估摸着哥哥这是云开雾散了,才抱着他在他怀里仰起头,嘟着嘴诉苦。

“哥,我腿疼。”

“呃,可是跪得肿了,卷了裤子我看看。”

打开一看有些轻微的红肿,苏岸取了药酒给她揉,苏皎皎倒娇气起来,一用力便呼痛。

“忍着点!”

“疼!”

“忍着!”

沈嬷嬷一进门就瞧见这兄妹俩一个要揉一个要躲,最后苏岸将腿禁锢住狠揉了几下,疼得苏皎皎呲牙裂嘴直叫唤。

苏岸揉完一条腿,到了药酒在手里要揉另一条腿,一边笑着:“不疼怎么长记性!”

苏皎皎被夹着腿,眼看是挣扎不开,还是气急地乱扑腾了两下,那边苏岸的大手已覆上去揉开,惹得苏皎皎连声痛呼。

“噤声!”

“可是!疼!”

“这么点小伤能疼哪儿去!给我闭嘴!”

“疼!”

“一点疼就大呼小叫,还有没有女孩子的样子!”

“敢情疼的不是你!”

“跟我顶嘴!”

苏岸似乎是加大了力气,苏皎皎骇得咬住唇反而不敢惊呼了。

沈嬷嬷瞧见这一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个,自家王爷这是怎么了?哪有小妹子受了罚,不交给她们这些下人来理伤,他一个做哥哥的亲手上阵的!

明月县主说小也不小了啊!

沈嬷嬷尴尬得心惊肉跳,只能不住地劝慰自己,是自家王爷和县主独处惯了,县主从小跟着王爷,真的打了骂了,完了连哄带疼的,可不是得自己来嘛!

可这是王府的书房,不是小村子里了啊!

然后沈嬷嬷惊骇地看见苏皎皎攥着小拳头竟然打了自家王爷!

我的个天啊!沈嬷嬷这下子惊吓非常,也不用尴尬犹豫了,一下子就跑出了好远。

然后锤了锤胸口压了压惊。我的个天啊,王爷自小到大只有人怕他的,身边的人别说放肆,就是大呼小叫大声说笑的也没有,明月县主这得有多得宠,阳奉阴违、撒痴卖娇,顶嘴就算了,还敢跟王爷动手!

关键是看王爷那样子,只当寻常事,别说动怒,最多也就是用力揉几下膝盖让县主疼一疼。

这十年,王爷过得是啥日子啊?把个小丫头娇宠成这样子!

第六章 中秋(二)

第二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苏皎皎因昨夜受罚,早晨便懒得起,沈嬷嬷催叫,说还要去书房读书习字呢,苏皎皎不以为然,只困得睁不开眼,嘟哝着:“嬷嬷帮我跟我哥请个假。”

沈嬷嬷是知道自家王爷课业精进辛苦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论风霜雪雨通宵熬夜,还是负伤见血发着高热,只要爬得起来,每日卯时必起,从来没有偷懒懈怠过!

如今县主这般娇气,嗯,估计王爷也不会训斥的,因为要真的是个严格的,县主也没这个胆子。

果然苏岸神色淡淡习以为常,只说了句“那就由她睡吧。”

这一睡睡到日高起,苏皎皎还恹恹地梳洗用餐,然后恹恹地窝坐在花阴树下的秋千上,百无聊赖地慢悠悠地荡。

沈嬷嬷依旧是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做针线。

上午的秋阳明媚,而秋空一碧如洗。苏皎皎远远一望,有银杏的叶子黄了,金灿灿地透着光。

她斜睨了一眼沈嬷嬷,抱怨道:“嬷嬷真是嘴快,什么都告诉哥哥!”

沈嬷嬷手里的针线一顿:“县主可是怨恨老奴了?”

苏皎皎嘟了嘟嘴:“怨恨什么,又没告诉别家去。”

沈嬷嬷松了口气,继续低头做针线,又颇觉得自家县主率直纯良可爱,想到这孩子曾经不顾一切扑过去为她报仇讨公道,自己受了伤她还日日探望,做了小菜也不忘往自己面前献宝,这哪儿是把自己当仆从,分明是当成了自家的长辈啊!

这般一想,沈嬷嬷心就暖了软了,当下有些话瞒着不说反倒是自己藏奸,对不住这孩子。

于是沈嬷嬷放下针线,含笑看了苏皎皎,柔声细语道:“县主,你和王爷是兄妹,王爷自是对你好的,可是县主年纪大了,不可像小孩子一样任性了,无论在内在外,还是要谨言慎行的。”

这劝谏来得太过委婉,无奈苏皎皎只听懂了个一句半句,当下道:“我知道了,以后再不敢在外面惹昨天那样的祸了。”

外面不要紧,家里才需要注意啊!沈嬷嬷紧了紧喉咙,忖度了半晌,轻声道:“王爷不是个好脾气的,县主万不可对王爷无礼。”

苏皎皎的一双眼睛瞪得有铜铃大:“我敢对他无礼?他一脚能踹飞我三尺远,趴床上一个月起不来!”

这,沈嬷嬷一口气咽下去差点缓不上来。还说不敢无礼,这还等着有多无礼啊!再说王爷就算是有这个神勇,可她那小拳头朝王爷背上招呼,王爷别说用脚踹,就是一个指头也没舍得挨上啊!

沈嬷嬷觉得她们的认知在哪里出了问题,这个事情交流不通谈不拢,干脆早点闭嘴为妙!

然后有侍女捧着个帖子过来,对苏皎皎道:“县主,是咸阳郡王府的老太君,邀请县主过了中秋八月十八去她那里去赏花!”

呃,过去赏花?

苏皎皎狐疑地和沈嬷嬷对看了一眼:“是各闺秀都有,还是单单请了我?”

那侍女倒是伶俐:“回县主,我问过来送帖子的姐姐了,说是家里的小宴,不曾请很多人。”

苏皎皎跑去找苏岸。

“哥,我要不要去这个赏花宴?”

苏岸瞟了一眼手中的帖子便放下了,漫不经心道:“随你的意啊。”

苏皎皎嘟了嘟嘴:“人家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