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皎皎低头从腰上解下一个荷包,拿出十两一锭的五个银锭子捧给沐大娘道:“我哥说上冬前肯定回来,沐大娘,这是五十两银子,沐郎中让捎到家里的!”

这么多!沐大娘不敢接,半信半疑道:“怎么,这么多?是人人都有吗?”

苏皎皎将银子往沐大娘面前一堆:“大娘您踏踏实实收着,这是干净钱。沐郎中这回跟着陆大哥立了功,得了奖赏,不止这五十两呢!”

沐大娘这才接了,犹自半信半疑地道:“令兄也有吗?”

苏皎皎一笑:“大娘快收着吧,我哥比这还多呢!”

沐大娘接了银子,用衣襟兜了,进了屋子去安生好。这边崔星儿端了干果盘走了过来,她像个卑微地婢女一般,低着头侍候苏皎皎:“苏姑娘您吃干果子!”

苏皎皎很给面子地当场抓了一大把瓜子,放在嘴里嗑,还对崔星儿扬眉夸道:“真好吃!”

崔星儿便笑了。

这么高贵美丽的小姐,不但爱笑,还一点不嫌弃人呢!

苏皎皎倒了杯茶给她:“星儿姐姐坐下吃茶啊!”

崔星儿诺诺应着,却没有坐。苏皎皎见她拘谨,指了指菜园边的凤仙花,自来熟地拉着崔星儿的手,笑道:“星儿姐姐,咱们去那边摘几朵凤仙花去!”

正逢沐大娘从屋里出来,苏皎皎扬声道:“沐大娘,我能不能去摘几朵花?”

沐大娘笑得爽朗:“那值些什么,去摘着玩吧!”

苏皎皎与崔星儿翩然联袂钻进了菜园子,跑到凤仙花那里,弯下腰嘀嘀咕咕商量着摘花。沐大娘看那一对儿像小姐妹一样亲密,笑着便对阿荷道:“姑娘也坐会儿吧!”

阿荷低调谦逊地恪守规矩:“主子在一旁,哪能便坐下歇了。”

沐大娘实在觉得这个侍女比苏皎皎气场还要强大,当下试探着道:“不知咱们是哪个府上?”

阿荷轻轻施了施礼,说道:“禀沐夫人,家主人锦衣王府。”

锦衣王府。沐大娘端了茶喝了一口,然后陡然间惊站起,茶杯“砰”一声碎裂在地上!

第八章 生变(四上)

锦衣王府!

沐大娘反应过来,愕然地呆愣愣!

锦衣王府啊!

那锦衣王府是什么地方,她这等小民怎敢攀附!

然后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苏皎皎,瞧她这个糊涂蛋,皇帝陛下亲封的明月县主可不就是苏皎皎吗!

她只记得锦衣王姓沈了,全然忘了那位隐姓埋名时是姓苏的!

这,这,自家儿子竟然这么不懂事,千里迢迢竟然敢让锦衣王帮着捎东西!有事麻烦人家卫国公府的下人还不行吗!

难怪明月县主说自家哥哥没空不能来!那可是锦衣王,就是有空,也不能来他们这寒门贫户!儿子和人家没有这交情啊!

再看看放在桌上的礼物,沐大娘都有些肝颤,这,这可是锦衣王府备的礼物,收了有些不恭,却之更不恭!

苏皎皎与崔星儿听到碎裂声一齐跑过来。

“姑妈,怎么了!”

“沐大娘,没事吧?”

沐大娘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苏皎皎,便一头跪在地上,嘴上道:“民,民妇,见过明月县主!”

苏皎皎在她要跪下的时候就连忙扶住,嘴上嗔道:“大娘您这是干什么,什么县主不县主啊,我原来不就是个卖酱菜的?”

她扶着沐大娘在一旁坐下,指着一个小坛子道:“看,这是我亲手做的酱菜呢!”

沐大娘诺诺,神情举动说不上是激动还是骇然。崔星儿更是呆立在一旁,刚刚拉着她给她用凤仙花涂指甲的女孩子,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明月县主?!

她唇红齿白,笑容那么美,眼睛那么亮,清澈澈机灵灵的像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兽,怎么会是明月县主!

不是说那明月县主既美且艳,心黑手狠,断人子孙根划人脸,行为粗鲁碍了太后的眼吗?

气氛强烈地分了尊卑,连表面的和谐也不存在了,苏皎皎颇觉得无趣,于是很快和阿荷离开了。

苏皎皎走远了,见崔星儿仍是一副拘谨的样子,沐大娘道:“还傻站着干啥,人都走了!”

崔星儿这才坐在一旁,也不吃喝,只是道:“万想不到的,姑妈,这与传闻中一点不一样啊!”

沐大娘的脸色并不太好,没有立时应声,半晌才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崔星儿也没太多理会姑妈说什么,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我看郡主人挺和善,没一点架子,人又生得好。”

沐大娘也继续说自己的:“不知你表哥在东南到底怎么样了。”

她的言下之意是,怎么还和苏皎皎搅和在一起了,苏皎皎跟着锦衣王爷没错,但她是女眷,和外男一点不避讳的吗?

沐大娘说完这话,猛地意识到自家侄女说了啥,马上道:“不管人怎样,我们是招惹不起!”

后面的话她没敢说,柏儿更是招惹不起!

而苏皎皎回在马车里,也是老大不开心。

阿荷觉得自己似乎犯了错,陪坐在一侧,垂眸无语安静得像是没她这个人。

苏皎皎咕哝道:“这没有比这般更没意思的了!”

阿荷沉默了半晌,她以为苏皎皎会责问怪罪她,但苏皎皎只是这般懊恼地嘀咕,她想了想,还是道:“县主…”

苏皎皎却是没有责备谁,嘟着嘴往椅背上一靠:“她们觉得我是县主贵族了,可那些真正的贵族觉得我是个乡下丫头,两头都不认,没意思!”

阿荷于是深深懂得。县主在上层社交圈备受冷落排挤,以为回到市井小民之间会如鱼得水,却不想一样被敬畏排挤,想来确实会有深深苦恼的。

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安慰苏皎皎。所幸苏皎皎是个开阔的,当下挥了挥手道对外面的车夫道:“我们去我云姐姐家!她不嫌弃我!”

阿荷想了想,劝慰道:“过些日子让王爷介绍些武将的家眷给县主认识,她们一般性情爽朗,定能玩到一块去!”

苏皎皎歪头边思索着边看着阿荷。

阿荷凑近前对苏皎皎小声道:“当年王爷领兵,那些武将们服王爷!”

苏皎皎略一琢磨这其中意思,顿时就懂了,哥哥看来在朝中也是四面楚歌,除了一些敬服他的武将,那些权贵和文官不太喜欢和他打交道。

阿荷道:“当年陛下登基,王爷曾经打击权贵,主事刑部的时候,不知多少文官家破人亡,而今王爷东山再起,他们怎么能不怕王爷呢?他们的家眷们躲闪排挤,县主不必放在心上。”

谁知苏皎皎的关注点与众不同,她纠正道:“我哥怎么是东山再起呢?最多算是,王者归来。”

阿荷笑道:“是,县主说的是。”

两人正这般聊着,不提防猛然一个刹车,两个人“咚”一下齐齐撞到车壁上,苏皎皎揉着后脑勺,光火地掀开帘子刚要呵斥,猛地被摔在地上的人吓了一跳!

关键是那人他还认识,是剪子刘!

苏皎皎惊呼未出声,却见一旁冲过来七八个彪形大汉,像拎起小鸡子似的一把将剪子刘从地上拎起来,紧紧地抓了剪子刘的领口骂道:“行啊小子,你还敢跑!”

剪子刘的嘴角渗着血,脸上横七竖八的巴掌印,他对着抓起自己的人哀求着:“七爷再宽限两天!”

那七爷却是火了:“呸!还要宽限几天!今儿你不交出钱就把你这双手撂这儿!”

剪子刘再没昔日神采飞扬,而是目露深深恐惧,哀求越甚:“七爷行行好,留着这双手还能挣钱呢!您宽限些时日,我一定还!”

那七爷“呸”了一声:“你没钱?我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没钱?前几天不是还有钱吃德旺斋的点心?”

说完这群人提着剪子刘便要走,苏皎皎忙跳下车门在后面喝住:“慢着!”

车夫一见,赶紧从车辕上跳下来挡在苏皎皎面前,这群人气势汹汹的,伤了县主他可如何回去交代?

阿荷见状也连忙下车跟上。

七爷带头的一群彪形大汉停住脚步,回身看向苏皎皎。

苏皎皎将自家车夫拨开,上前几步道:“这位七爷,他欠了你多少钱?”

“呦呵!”那七爷一笑,打量了下苏皎皎,又打量了一下苏皎皎的车,扯着剪子刘上前走了几步说道:“这个小姑娘要替他还钱怎的?”

剪子刘见了苏皎皎,羞愧得满脸通红,却也只是嘴唇碰了碰,连声称呼也没叫出声。

苏皎皎只是道:“他到底欠你多少钱?”

“不多!”七爷将头一扬,大声道,“五两银!”

苏皎皎蹙了蹙眉,五两银子,对小老百姓来说,也不算少。

这时剪子刘面如滴血,吭吭哧哧对七爷道:“我,我把房子抵你。”

七爷嗤笑一声:“这回舍得了?可你那破房子,也抵不了五两银啊!”

剪子刘几乎是梗着脖子,语声却是极力哀求:“剩下的我慢慢还!”

七爷“切”了一声,将剪子刘往后身弟兄们身边一推搡,孤身对着苏皎皎道:“怎么,小姑娘,你和这人有交情?愿意替他还了这钱?”

苏皎皎从荷包里拿出五两银来,往七爷面前一递:“给你!”

七爷眼睛一亮,拿过银子还放在嘴里咬了咬,发现是真的,便在手里掂了掂:“有人还了钱,兄弟们,放人!”

那群人把剪子刘搡在地上,跟着七爷扬长而去。

见苏皎皎去扶剪子刘,车夫和阿荷连忙一左一右接过去,苏皎皎道:“把他扶车里去。”

剪子刘也不逞强了,乖乖任凭扶着,众人坐上了车,车夫在车窗下问:“县主,咱们回哪儿?”

苏皎皎想也不想:“先送剪子刘回家!”

不想这对话被剪子刘听了,他先是一怔,转而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苏皎皎道:“你,你是…”

苏皎皎一楞,也反应过来,当下娇蛮地将头一扬:“怎么,你还打不打算认我这个朋友!”

剪子刘一拍脑袋,不想拍到伤口上,疼得龇牙咧嘴地道:“我,我这个笨蛋啊,上次你说你姓苏,叫皎皎,在锦衣王府当差,我他妈就没想到是明月县主啊!”说到这里,觉得自己在苏皎皎面前口吐脏字有些不好意思,他对苏皎皎吐了吐舌头,不想也抻到了脸上的伤,一时吃痛扭曲的表情滑稽可笑。

苏皎皎便“噗”地笑了出来。

剪子刘讪讪的,抓着脑袋,颇是不好意思地道:“你看我,这不是冒犯了县主。”

“别跟我说什么县主!”苏皎皎道,“倒是你,怎么欠了人家的钱?”

剪子刘低下头挠着,顾左右却没办法言他,只得道:“今年春天,小豆子刚捡回来,高烧病着,没钱医治…”

剩下的话不言而喻,他定是借债治病了。

苏皎皎道:“刚才那个七爷,是放高利贷的?”

剪子刘有些气愤,眼圈都红了:“当初不过借一两多,这才几个月,就要还五两!怎么着赚钱,也还不上利息…”

他的声息越来越小,大概是非常不愿让苏皎皎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样子,但是也没办法,只好垂着头不吭声了。

苏皎皎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哑口无声的样子,便笑了。剪子刘有些懊丧地解释道:“你送来的那点心,我有一盒拿去卖了,另一盒子,一院子的老人孩子全没尝过德旺斋点心什么味儿,我一心软,就打开吃了。”

苏皎皎有些心酸,笑了笑,说道:“以后再有这种事,别借高利贷去,我虽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但是请个大夫的钱还是有的。”

剪子刘“唉”了一声,转而觉得事情不对,他抬起头诧然道:“我以后,还能去找你?”

苏皎皎道:“怎么不能?”

剪子刘便挠着后脑笑了,他的头发凌乱,衣着破烂,乃至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但是他的咧着嘴露着牙的笑容,竟像清早照着露珠的晨光一样,晶莹灿烂。

“那太好了!县主不嫌弃就是!”

苏皎皎喜欢这灿烂,这是欣喜的,由衷的,相反沐大娘那带着畏缩的礼敬当真是讨厌死了,看着尊敬,实则嫌恶。

第八章 生变(四下)

马车一在巷子口停下,就听到剪子刘的院子里哭声震天。

苏皎皎和剪子刘面面相觑,剪子刘上前推开了门。

院子里有七八个孩子,大点的对着围观的街坊不停地跪拜哭求,小点的胡乱跟着跪,其中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子,畏缩地挨着一个双腿残疾的老人身边,那老人双目无神一脸愁苦,而小女孩子偶一抬头,苏皎皎骇然发现她竟然是个兔唇!

剪子刘一进去,便有人察觉了,看见他回来了,那些孩子急忙地团团围住:“大哥哥,你没事吧!”

剪子刘哈哈一笑:“没事没事!大家过来看,快快!都过来见过明月县主!”

孩子们朝门外看看,没有人。

一个机灵的孩子道:“大哥哥,那是好心姐姐,不是明月县主!”

剪子刘便在他的头上拍了一巴掌:“别废话,好心姐姐就是明月县主!快点都来见过了!”

院子里有一瞬间的静寂,孩子们一时有点畏惧,但很快有胆大的带头,跪在地上道:“给县主姐姐请安!”

不得不说这孩子是十分乖巧的,又是县主又是姐姐,其他的孩子见他带头,一齐有样学样地跪了。苏皎皎笑眯眯地扶他们起来,一边道:“起来起来,你们都乖,姐姐有赏!”

说着从阿荷手里拿了荷包,打开将里面的碎银子分给那些孩子们,其中那个兔唇的小女孩依旧依偎着那个残疾老人身边,一动不动,只抬了头好奇地看着,可一见苏皎皎看过来,吓得赶紧低下头去!

苏皎皎走过去,将一小块碎银子塞在女孩儿手里,然后对她身边的老人道:“老人家!”

那老人察觉到身边有人,抬起无神的眼睛看了看,便伸出手过来摸索,剪子刘怕冒犯了苏皎皎,忙一把扶住了,对苏皎皎道:“徐爷爷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也不好使,县主你也别和他说了,说了他也听不见。”

说着他一弯腰,就把那老人抱了起来放在院中的椅子上。那老人摸了摸剪子刘的脸,老泪流了下来,说道:“阿勇啊,你可是回来了!”

剪子刘一扭头将眼泪逼回去,对一旁的兔唇小女孩儿道:“小豆子,去,烧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