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皎皎的笑容一时来不及收。她甚至没有反应明白过来,只是狐疑地抬了抬眉头。

而这正是林氏想要的效果,在一派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中突然发难,打她一个措手不及,甚至让她来不及思考辩解,乃至根本就来不及否定!

林氏道:“皇帝陛下初初见你,就非常喜欢让您入宫为妃?”

苏皎皎果然还处于傻乎乎的怔楞状态。

“这次,皇帝陛下冒天下之大不韪,置太后娘娘以死相逼于不顾,处置高家,削其羽翼,可是为了让县主入主中宫铺路?”

苏皎皎骇得差点跳起来!

这什么时候的事!哪来的这等流言蜚语。

是,苏皎皎第一反应,就是流言蜚语,她死也想不到这是欲加其罪!

可她张口结舌,不知从何说起。林氏也不会给她说话的机会,她的眼泪说来就来,拿着帕子拭泪道:“皎皎,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不说母亲,便是我也是喜欢的。可是,县主将来或许贵不可言,我家彦儿终是没有这个福分啊!”

苏皎皎震惊之下,张了张口没说出话。

林氏复又哭道:“我也是做母亲的,彦儿有几个脑袋敢跟陛下去抢啊?即便只是捕风捉影,可是天下有哪个母亲敢让自己的儿子去冒这种险啊!”

苏皎皎面色苍白不言不语,林氏也不复再说,屋内突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与对峙。

苏皎皎感觉有十几头牛在她脑海里挣扎乱拽,扯着,撕咬着,咀嚼着,鸣叫着,她甚至有些听不清楚林氏到底在说什么,要做什么!她觉得头疼,又沉重,又闷,又堵又没缝儿!

好容易世界安静下来。有一个妇人冷冷地望着她,那种嫉恨的神态,像是见不得人的鬼。

无他。婚事啊!

牵扯到皇帝哥哥,这是要绝了她的婚事啊!

苏皎皎虽然懵,虽然犯了傻,但她不是真的傻。

那段时间说短也短,说长也很长。

林氏出其不意震懵了她打击了她,但也就是占着一个出其不意罢了。

苏皎皎由着林氏把该说的话说了该做的事做了,那么她反应过来,就该她上场了。

她不谈婚事了。

苏皎皎乃至还先笑了一下。

林氏便动魄惊心了。刚还觉得她未语先笑是个好习惯,但是猛然想起来锦衣王也是有这样名闻天下的好习惯的,那就是他即便要杀人或是翻脸,也是未语先笑的!

这苏皎皎要干什么!林氏瞬息之间所有的血都涌了上了,她骤然感觉到恐惧甚至后悔失策!

她,她会不会恼羞成怒杀了自己?

这是林氏涌到脑海的念头。她甚至想到跟高三儿相比,自己不过就像一只蝼蚁而已!

苏皎皎却是起身,一下子将窗户打开了!

似乎有光和空气呼啦啦地一下子闯进来,又亮又凉也吓了林氏一跳!

苏皎皎却是甜美无邪地笑着,她倚着窗,用一种优雅自持而居高临下的审视,甚至用一种令人目眩的自信与骄傲,对林氏道:“你敢当着街上众人的面,把我和皇帝哥哥的关系再说一下吗!”

林氏全身的血又忽地撤下去,一瞬息间面白如纸。

她有些恐惧地瑟瑟,这些话是打死也万万不能说的!

苏皎皎于是俯下身,伏在桌子上,从林氏的角度看,苏皎皎那腰背的曲线像极了一只伸着懒腰的豹子。

而那小豹子就伏在了自己的肩头,她用一种残酷而邪恶的诡秘笑意,在自己的耳边笑语道:“那用不用我去宫里告诉皇帝哥哥,我就是你们咸阳郡王府给他内定的媳妇儿啊!”

林氏骇得魂飞魄散!

完了!她的彦儿彻底完了!乃至整个咸阳郡王府也完了!

如果苏皎皎真的那么做,那么整个咸阳郡王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是万劫不复!

在已有太子的情况下,揣测圣意内定中宫,这,这几乎是与谋反相同的罪啊!

有一个瞬间林氏几乎不能呼吸,也忘了要呼吸,她突然非常理解刚刚苏皎皎的反应,因为她也是如此,懵了傻了,说不出来了。

事实上她想央求的,她想解释的!可是她全身不能动弹,惊恐让她的嘴想张都不能张!

她甚至是想磕头赎罪的呀!

不料苏皎皎已然双手一撑便隔着桌子跳了出去,她拍了拍双手似欲掸掉原本就不存在的浮尘,然后面带粲然微笑大踏步走向门口一下子打开门!

阿荷抱着两个盒子,玉露抱着一个盒子正好并肩上楼。见了苏皎皎阿荷道:“县主!”

苏皎皎大步走过去,一把亲密地搂住阿荷的肩大声道:“我们走了!”

阿荷怀抱贵重首饰,不敢挣扎,顺势跟着下楼不忘道:“县主怎么了!”

“没事,我们走了!”

然后身后传来玉露一声巨大的惊叫:“娘娘!娘娘!”

阿荷猛地停步,望向苏皎皎惊诧道:“县主!”

苏皎皎是一种无动于衷的哀艳,她继续搂紧阿荷的肩道:“没事。走!”

她的声息平静,暗含敌意!

两人坐在马车上,苏皎皎的身子在轻轻地抖。阿荷一摸她的手,指尖冰凉。

阿荷连忙倒茶,可是茶已温凉了。索性泼了茶不用,着急地拉着苏皎皎的手问道:“我的县主!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们要悔婚。”

“悔婚?”

刚才还言笑晏晏一掷千金大手笔地给县主买首饰,眨眼之间悔什么婚啊!

“手段…卑鄙!”

苏皎皎说完,突然声音哽咽,伏在自己的膝上就哭了!

她这一哭,阿荷不知何故,便落下泪来。

县主当真是伤心极了。伤心极了。

从鸿运赌坊出来,虽是有气无力面无血色,但那只是骇得,不是伤心啊!

受的惊吓可以休养,可伤了的心如何养啊?

阿荷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当下将心一横往车下走:“我问问她们去!”

苏皎皎一把拉住了她!

阿荷泪眼婆娑地看着她。苏皎皎道:“有仇当时就报了,还用得着你再翻回去找!”

阿荷心疼:“县主!”

“天涯何处无芳草!”苏皎皎破涕为笑,说完跳下了车,“我还不想回去,阿荷陪我到处走走!”

俩人交代了车夫并肩拉手在路上走。秋阴重了,正在酝酿一场雨,秋风迎面吹来,裹着衰败的落叶打着转儿。

转角处一个青衫书生模样的人低着头急匆匆地赶路,不提防转角有人,差点就和苏皎皎撞上!

苏皎皎抬头一看,一声惊呼:“沐大哥!”

沐柏手里的书洒了一地,见了苏皎皎很是有些手足无措:“皎,皎皎县主!”

大概是他喊皎皎喊习惯了,喊出了想起来现在不同往日是县主了,就顺嘴加上了。

苏皎皎却是“噗嗤”一笑:“你这什么诡怪称呼!你跟陆大哥回来啦!”

林氏回府就趟下了。

还请了太医。

她一脸的苍白如纸,内心更藏着一个无法言齿却压得她喘不上来的秘密。

万一那苏皎皎当真去和皇帝陛下说怎么办?

万一皇帝真的怪罪怎么办?

如此思量反复了许多次,林氏渐渐的心静下来,安宁了下来。

无论真假,那些话皇帝是说过的,高家的事也是明摆着的,便是真的责问起来,她自家小心翼翼地避个嫌,绝落不着滔天大罪啊!

她竟然,让苏皎皎一个小丫头给唬住了!

想想又觉得心惊。那丫头反应太快,而且一点不按牌理出牌啊!

事涉皇帝这么私密隐秘的事,不说瞒天瞒地地藏着掖着,她竟想着打开窗户大声嚷出去!

而且最后那句威胁!当真是妖女啊!

林氏心有余悸,心怀恨恨。待天色阴沉,她举声问玉露道:“什么时辰了?”

玉露是熟悉她的生活习惯的,当下道:“您不舒服,就别去请安了。”

林氏苦笑:“你以为,对付了那个小妖女就万事大吉了?还有一个难啃的骨头等着呢!”

第十章 婚变 (五)

林氏约了苏皎皎逛千水楼,回来却病了躺下了。乔老太君感到很是奇怪纳闷,甚至对桂嬷嬷道:“不会是皎皎那孩子,惹着她了吧?”

“应该不会吧?”桂嬷嬷语带狐疑。

待林氏如旧来请安,乔老太君忙地宣她进来。不想那林氏也未梳妆,一头便跪在地上满脸是泪,乔老太君骇了一跳,连忙上前两步语带安抚:“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

林氏为难地看了看四周仆从,乔老太君忙挥手让人都下去。

只剩一个桂嬷嬷,她一贯和婆婆一起,什么事都不必瞒她的,林氏也不拘束,当下狠狠地一脑袋磕在头上,悲声道:“母亲!是媳妇不孝了!”

乔老太君有些懵,这个,到底闹出什么了?

再一看林氏,除了满脸泪痕,这一头磕下去,竟是额头都渗出血来!乔老太君连忙躬身扶她起来:“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啊!”

林氏却是不肯起来,只俯身抱住乔老太君的脚,哭道:“母亲!媳妇对不起我碧心妹妹啊!”

碧心。乔老太君保持着躬身相扶的姿势,却一下子清明了。此时能和碧心扯上关系的,就只有皎皎和彦儿的那门亲事了。

看这态势,是已经黄了。

一时乔老太君只有一种莫名的闷痛,又似乎茫然,又有种难以抑制的悲怆。

她松了去搀扶林氏的手,瞬息间有种苍老和踉跄,桂嬷嬷连忙在一旁扶住,乔老太君抽出了被林氏抱住的脚,沉默了好半晌,平声道:“出什么事了?可是皎皎冒犯了你了?”

林氏的手中一空,她有种难掩的底虚和心慌。那颗心咚咚地跳着,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忍不住想按住心口去抓住它。

她垂头,以额覆地,哭泣道:“母亲!”

乔老太君没有应答。她无可抑制自己内心的荒凉。这就是一层肚皮的距离,有着永远捂不热揭不破跨不过的疏远隔阂。

即便都是礼。即便没有错。即便总是和和气气。即便甚至休戚与共。

但她却是知道,凭皎皎那孩子的性子,没有遭遇预设的挑衅,是不可能无故冒犯林氏的!

那林氏为什么预设挑衅?

她曾以为她这一生最大的悲哀是没有生一个儿子,后来才知她此生最大的悲哀是所生的那个女儿,现如今才知道,她此生最大的悲哀仍然是没有生一个儿子!

她没有一个儿子,所以她眼睁睁看着女儿的骨血流落他人之手,孤零零无依无助,为世人奚落抛弃,可她却不能给那孩子一个温暖可接纳的家。

而她还是一个郡王府至高无上的老太君!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锥心更让人悲伤的吗!

乔老太君踉跄着跌坐在椅子上,悲恸欲绝泪如泉涌!

桂嬷嬷着实骇住了,一时间手忙脚乱:“老太君!这是怎么了!老太君啊!”

乔老太君拼命地隐忍才没有嚎啕大哭,她不能,在那个女人面前示弱啊!她再占着名分,可是整个郡王府的现在和将来,都在那个女人手里,那个永远挑不出错落落大方的名义上的儿媳妇手里啊!

我的皎皎!没有她的儿子,还就嫁不出去吗!

既不愿意,那就罢了!她觉得她儿子委屈,我还觉得皎皎委屈哪!

心虽硬了,可是那泪却是止也止不住的!连林氏也被骇住了,也顾不得跪地哭了,连忙爬起来扶过去,悲声道:“母亲!您别这样!不能这样憋着啊!您打我几下骂我几句,您打我骂我就好了啊!”

乔老太君却是生硬地把林氏扒拉到了一边去,她本是心性刚强之人,强行抑制住自己汹涌奔流的情绪,抹了抹泪,她的千般伤万种悲,不过为了皎皎一人,与这女人何关了,因何要在那女人面前哭啊!

乔老太君抹了泪水,苍老的双手颤抖着,勉力喝了几口热茶。

她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她只轻轻看了林氏一眼,便垂眸道:“皎皎无礼,我知道了,你走吧!”

林氏心中惊骇!

她甚至无法描摹无法读懂刚才那一眼。无疑那目光是冷的,可那更多的是漠然。那目光中似有讥诮,可更多的是无视。那目光中自有一针见血透破心机,却完全没有痛心和悲伤。

林氏那瞬间有些无法把握自己这一步是对还是错了?

但是话还是要说的,理由必须呈上,外表必须光鲜!于是她跪在乔老太君面前悲切道:“母亲,实在事发突然,媳妇听知这消息着实胆战心惊,再也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