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皎皎应了。然后看着在明亮烛光下,苏岸提笔凝思,久久没有写一个字。

看来还是棘手的。苏皎皎的心有些沉重,摸着宋祁钰身上的毛巾已经温热了,连忙换水为他重敷。

弄好之后苏岸已经写好方子让小叶子唤人抓药,小叶子一溜烟地跑去了。

湿毛巾越换越快,苏皎皎有些急了:“哥!又猛烧起来了!”

苏岸过去摸了摸脉,对吩咐道:“皎皎,拿个痰盂来。”

苏皎皎依言,却见苏岸拿了金针对准了宋祁钰的左手少商穴,说道:“过来接着!”

他言语淡定,却是面容冷肃,苏皎皎麻溜用痰盂接在下面,苏岸已一针刺下,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手法,一股子暗黑的淤血便冲流喷出,骇得苏皎皎“呀”一声将痰盂扔在地上,然后血柱染上了苏岸的袍角衣袖!

苏岸拧眉看向苏皎皎,苏皎皎倒也乖觉,连忙抓起痰盂继续接着。苏岸继续金针刺穴,苏皎皎看着可怕,却也不敢发问。

她只是在心里嘀咕,这小子瘦得跟猴子似的,一共也没有几两血,哥哥这么放,他的血还不空了?

好不容易苏岸住手了,他又开始按摩,从手指尖开始,他按一只手,让苏皎皎按另一只手。

苏岸在饶县,主业卖酒,还是一个散方郎中,偶尔也登山采药,谁家有个头疼脑热舍不得请大夫就去请他,他一出手,倒也常常手到病除,所以对于这退热的按摩手法,苏皎皎也是不陌生的。

就这样按上了小半个时辰,煎好的药就端上来了。

苏岸将宋祁钰扶起放在臂弯里,宋祁钰有气无力地歪在他身上,药端到嘴边,竟是不会吃了。

小叶子当场就吓傻了。

苏岸冷飕飕地便扫了小叶子一眼,吓得小叶子把即将喷薄而出的哭腔咽回嘴里。

这,虽然天塌下来,沈王爷是个高的,是有王爷顶着,可他还是很害怕啊!

沈王爷虽然是个高的,可天塌了他就可能把天捅个窟窿,自己却还是会被压死的啊!

“出去!”

苏岸一声呵斥,小叶子吓得赶紧躬身作礼,战战兢兢地出去了。苏岸让苏皎皎抱住宋祁钰,端碗喂药,而他则是一手捏起宋祁钰的下巴,一手顺着脖子抚住胸,就这般一小口一小口地将药喂下去。

待药效发作,宋祁钰的高烧退了下去,苏岸才让苏皎皎回去休息。

苏皎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哥哥不肯请太医,就是不打算公布太子生病的消息,这样捂着病情不报,确实是非常非常容易引火烧身。小叶子吓成那样,倒也是情有可原。

可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顶着了。在锦衣王府,哥哥一声令下,绝没人能坏他的事儿!

睡得到底不踏实,太刚一亮就爬起来去苏岸的院子,却发现哥哥早就已经起身在照顾宋祁钰了。

宋祁钰又一次烧了起来。

苏岸面色如常有条不紊地重复昨天的步骤。看着那个窝在床上苍白着小脸几乎轻若浮絮的小人儿,苏皎皎轻声对苏岸道:“哥,他没事吧?”

苏岸道:“说不好。”

苏皎皎眉心跳了跳,说不好?

“陛下将人交我手里的时候,我已经说过,生死勿论。”

虽然他的声音寻常无波,但是听得苏皎皎是心惊胆跳。生死勿论!就算是陛下生死勿论,那群言官朝臣也不会饶了这生死勿论啊!

太子病了不给请医生,不说你谋杀储君才怪!

不过,好像在十多年前,哥哥就被言官朝臣们扼杀弹劾习惯了,他根本不屑一顾。

可再不屑一顾,太子的命也不可轻忽啊!哥哥他的医术,到底如何啊?

别看苏皎皎跟了他十多年,这个事实真相她还真是摸不准的。哥哥的医术从没崭露头角,但那不代表不高深啊!

那种拍着胸脯打着包票说管保治好的,十有八九都是骗子的!真正诚实的好医生,一般都是来一句“说不好。”说不好就说不好吧,毕竟那些杏林国手,在宫里治了十多年也没把太子治好不是?

苏岸道:“这些日子你别回去了,就睡外间小榻上,和我替换着照顾。”

苏皎皎“呃”了一声,看来哥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把她拉下水,合谋“害死”太子殿下。

苏岸也不是没有强劲的手下,但毕竟回归未久,难免受人瞩目。这件事却必须是无声无息的,不能让人从人手上看出端倪,苏岸想来想去,就只有苏皎皎用得顺手、放心,而且特别舒服。

如此折腾得四日三夜之后,太子宋祁钰终于闯过一关,不再烧了。

他依旧面色苍白,精神很差,被苏岸用汤汤水水地调养着。但总算神志清醒,有力气睁开眼睛看人了。

他见苏岸熬得憔悴,眼睛里血丝,满脸都是青黑的胡子茬,不由语生愧疚但难掩希望:“王叔,我,还能医得好吗?”

他的声音颤抖,很是虚弱。苏岸微微一笑,揉着他的脑袋道:“殿下别担心,能医得好。”

只这一句话,太子宋祁钰一下子泪满眼眶,他激动得想起来拜,被苏岸按下抚慰道:“殿下先好好休息。”

宋祁钰倒是很卖乖体贴:“王叔也休息。”

苏岸熬得狠了,吩咐苏皎皎:“你先照看着。”便去外间补眠,小叶子殷勤地上前服侍,他现在差不多成苏岸贴身侍候的了。

而宋祁钰一时倒也没睡,他雪人似的躺在靠枕上,一双眼倒显得幽黑光亮,苏岸走了,他在苏皎皎面前就了几分孩子气,还有点怯生生娇滴滴的。他说:“皎皎姑姑,我以后,是不是也能像别人一样随便下地走了?还能跑了?”

这孩子竟是连行走跑跳都不得随心如意的!苏皎皎心下疼她,灿灿地笑着道:“当然能了,将来还能骑马习武呢!你们皇家的人,不是每年都有围猎的吗,到时候殿下下场子,还能夺第一呢!”

宋祁钰笑容苍白淡薄,能参加围猎,别人下场子他不病倒能在一旁看着就很知足了,第一名什么的,他是想都不敢想。

外面的风刮得猛,屋里有一点冷。

苏皎皎为他盖好被子,塞了汤婆子:“殿下困倦不,要不要睡一会儿?”

宋祁钰其实有点想睡,但是他舍不得有人言笑晏晏和他说话的待遇。记得原来也有个叫小若的小宫女,常笑着和他说话,但也没说别的,只说花园子的花怎么美,什么树的树叶绿了,看见了只什么鸟,有什么颜色的蝴蝶在飞。他心下快活,也很羡慕,便央了小若为他捉一只蝴蝶来,小若把蝴蝶给他捉来了,可是蝶翼的粉尘让他咳嗽了几声,然后夜里就莫名发起烧来,待他病好了,找小若,內侍战战兢兢地告诉他,小若谋害太子,被甄贵妃杖毙了。

从此再没人敢凑在他身边说话了。

如今在锦衣王府里,皎皎姑姑又是县主,应该可以的吧。于是宋祁钰道:“我想跟皎皎姑姑说说话。”

苏皎皎欣然允诺:“好啊!”

宋祁钰的心里有小小的开心雀跃。

可是说什么呢?苏皎皎一时语迟,宋祁钰道:“听说皎皎姑姑从民间回来的,一定有很多有趣的事。”

苏皎皎便道:“你要听民间事,那好啊!我们家住在一条巷子里,青石板路,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着棵杏树,好多好多年了,有这么粗,它每当开花的时候,半个院子都是雪白的,还有香。…”

从一棵杏树引发的故事,杏树上有鸟窝,杏树下有秋千,杏花会落,杏子会黄,她家的杏子是甜杏仁,直接就可砸来吃的。如此巴拉巴拉,有什么邻居,有哪些孩童,做什么营生,什么时节吃什么玩什么,谁家吵架谁家无理,琐琐碎碎信口拈来,宋祁钰竟然就兴致勃勃听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实在撑不住才沉沉睡去。

他睡了也是紧紧拉着苏皎皎胳膊上的衣服,一脸欢欣满足的。

在宋祁钰刚要来的时候,苏皎皎还觉得麻烦危险很是不同意,如今这般陪伴熟了,反觉得他实在是孤苦可怜。

很快一月有余,天便下雪了。

霰雪霏霏轻打窗棂,地上攒了薄薄的一层。苏岸给宋祁钰讲了一课书,喝茶休息,那宋祁钰从没见过雪,声色怯怯地对苏岸说想看雪。

苏岸便洒然一笑,为他披了披风,戴了帽子手套,将宋祁钰抱了起来,来到院子里。

冷风拂面,但宋祁钰激动心跳得快窒息了!

他有了一种很异样,非常贪恋的感觉。他幸福满足得想要晕眩。

王叔竟然抱他了!

还从来没有成年的男性,以一种主动保护的姿态,用这般孔武有力的臂膀将他抱在怀里!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内心的快活难以言传!

他轻轻地,试探着,然后用手抱住了苏岸的脖子!

苏岸视若寻常,没有呵斥他。

那就是接纳了!宋祁钰得寸进尺地搂紧苏岸,小脸贴了过去!

苏岸只是笑笑,揉了揉他的头,指着柏枝间的雪给他看。

细雪夹着冰粒,被风密密地斜织着,有很冰凉的东西落在宋祁钰的脸上,水水的,甚至皮肤有点疼。

可是他喜欢,这是风吹的声音,雪落的感觉。

然后小叶子打着水回来,一见之下水也扔了,大惊失色地道:“王爷!您怎么能让殿下…”

苏岸只淡淡地扫一个眼光,小叶子陡然闭嘴了!小叶子突然想起来这不是宫里,这是锦衣王府,一切得听王爷的吩咐,而他竟敢跟王爷嚷嚷!

宋祁钰心里觉得痛快极了!有王叔在,那群奴才再也不敢拦着自己了!

然后那个晚上,宋祁钰的高烧如约而至!

第十二章 太子(三)

小叶子吓得战战兢兢守在外面,锦衣王太任性了,竟然抱着殿下出来看雪!

而且平时的地龙也不让烧得那么暖,殿下哪里禁得住这般苦,如今高热,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啦!

偏这回锦衣王调整了方式,上来就给用药了,用完药半个多时辰,再用金针刺穴,挤出来的黑色的淤血竟有小半盆子!

县主当着他的面泼出去的,他当时就骇得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就太子那个孱弱的,失了这许多血,哪里能撑得住!

苏岸命人熬了满满一大桶的药汤子,来给太子殿下泡澡,苏皎皎不太方便,这才躲了出来。一看小叶子那双腿打颤的样子,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

小叶子的牙关其实也在打颤:“县,县主,奴婢担心,殿下。”

苏皎皎的笑容轻松明媚:“切,有我哥在呢,你担心什么殿下!”

就是因为有你哥在我才担心殿下呢,小叶子默默吐槽,却只赔了个苦笑。天知道临来的时候管事的田公公吩咐过,殿下的日常起居由他负责,此时出了岔子,哪里还有命在?

小叶子的恐惧苏皎皎不懂,她伸手推开窗子,却见下午的霰雪已经不见,换成飘飘扬扬的鹅毛大雪了!

琼花玉碎,又急且乱,天地无言,只有扑簌簌的落雪有声。

苏皎皎感叹:“真美!”

美你个头!小叶子在心里恶狠狠地吐槽,就这些子出身富贵的,一天天吃饱了闲的没事,对着个风花雪月这也美那也美的,美什么美,一个下雪有什么好看的!命都给看里头去了!

这话却万万不敢说的,他只是显得很冷地抱紧了胳膊,跺了跺脚。

事实上他的动静非常小,但苏皎皎注意到了,连忙关了窗户,见他穿得不算少,却还是抱着胳膊小声地轮番跺脚,狐疑道:“小叶子,你很冷吗?”

你要是快死了,也会很冷的。小叶子哭丧着脸:“我,我是担心殿下。”

苏皎皎此时才明了他这是怕,笑着摆摆手道:“你当我哥是吃干饭的?自己没有把握敢不唤了太医乱来?”

小叶子微微一怔。

苏皎皎凑近前诡秘一笑:“我哥医术高超!”

小叶子的眉宇间松了松,却还是不敢置信。苏皎皎打发他道:“你去找卫伯要安神香来!”

小叶子“唉”了一声出去,打了伞被风一吹,人瞬息间冷静下来。

他想起临来时田公公吩咐过他,要他将锦衣王府用的大夫写下来,放在花园古银杏树下的圆石头底下。

因为锦衣王府里没有大夫来往,他一直都没有写。但其实事情明摆着,锦衣王就是大夫,他在自己医治太子殿下!

可是这么重要的信息,他竟然忘了写!

他忘了写啊!他只觉得并没有大夫来往,不用写了!

可他这就是漏掉了天大的消息啊!

应该通知外面,锦衣王懂医术高明吧!

可小叶子的手在翻开那块圆石头时停住了!他知道,自己晚了!就算此时传出消息去,对外面或许有用,但是对自己的家人,怕是没用了!

他再清楚那群人不过,自己这小一个月没有传消息,他们定然以为自己已经被锦衣王控制,说不定招供了他们,自己这颗棋废了,早就对自己的家人泄恨动手了!

因为他们自然清楚,太子殿下绝不会一个月都不生病的!

小叶子顿时绝望地靠在大树上,流下泪来!

天地苍穹,他们一家十来口,已是刀下之鬼了!

雪花依然下得纷纷扬扬。

小叶子委顿在地上,神思渐渐清明了下来。已然是如此了,剩下一个自己,回头无路,不如就死死靠住锦衣王吧!

要不是家人在他们的手中,他何必为他们所用?甄贵妃早成了悬梁的鬼了,三皇子的前途怕也已经废了,他们这是不甘心,想着除掉太子,剩下三皇子一根独苗力挽狂澜吧!

反正都是死,他何不跟着锦衣王搏一搏!

锦衣王的身后好歹是皇帝!

小叶子这般思量了半晌,方想起来苏皎皎吩咐他去要安神香,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一路小跑去找卫伯!

他不知道的是他走了以后,一个麻衣人影在雪光的掩护下,往那大圆石头下塞了一个纸条。

小叶子回来的很晚。他几乎跑出了一身薄汗,身上湿透还有些许泥泞。

苏皎皎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小叶子道:“奴婢,奴婢走得急了,在园子大银杏树下摔了一跤,坐了半晌才起来。”

“那你暖和暖和换身衣服吧!” 苏皎皎没说什么,拿了安神香进屋。

苏岸已将宋祁钰抱出了浴桶,用被子裹着,只露出一张苍白瘦弱的小脸,苏皎皎上前一探额头,烧略退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