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传说中的锦衣王,小儿止啼杀人如麻是何等可怕,可面前的人,温文如玉又贵气天成。

在她眼中,从未觉得哪个男子能比得过自己的儿子,可是见了锦衣王,也得承认,无论是姿仪还是气度,人家是人中龙凤,自己儿子不过是河沙凡夫。

只这一瞬息间,就打杀掉了沐大娘所有的骄傲怨气。人家锦衣王欺负自家贫弱,把自己嫁不出去的妹子甩过来祸害自己儿子?貌似,有点太高估自己了。

沐大娘将匕首往袖子里藏了藏,然后庆幸自己当时口上留德,没有用更恶毒的话来表达同一个意思。

苏岸面含微笑,音声和煦:“伯母,坐啊!”

他竟然,叫自己伯母?

沐大娘突然之间就真的生起了一种畏畏缩缩的手足无措来。原来只有到了真正上位者面前才知道,有个进士儿子,自己平日里那一点自以为是的容光与优越感,是多么不堪一击!

沐大娘并没有反应过来该如何应答招呼,她只是傻乎乎听话地坐下了。

有侍女进来给他奉茶,苏岸还微微欠了欠身,让侍女下去了。

茶香氤氲而出,苏岸并没有喝,而是带着矜持的微笑,状似无意地寒暄客套:“沐郎中在淮扬,陆大人麾下,因着这一场共事之缘,小王得知他由寡母养大,一路艰辛。今日得见伯母,果然,女中豪杰。”

沐大娘突然老脸一红,生起如坐针毡之感。

她以为阎王爷好见小鬼难当,她料定会受到无数诱哄威胁,拼尽力气以死相逼才会见到锦衣王,然后也定然会落得个血溅当场。

因为受迫害的妄想太过强烈执着,乃至于没有受到迫害反而让她胆战心惊。听得苏岸如话家常,她回神好久,才想起了自谦回复一下:“王爷谬赞了。”

一时倒也说不出更多的话,如鲠在喉的婚事,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苏岸言语间眉目温和:“家妹无状,让伯母见笑了。”

这般说,云淡风轻,谦逊低柔中也是满满的宠。而沐大娘听来却仿佛石破天惊,她从被欺辱被逼迫的思维迷雾中陡然醒来,只当自家儿子是好的,是被勾引被欺瞒的,可人家是锦衣王的妹妹,世上多少趋炎附势的人,还真的愁嫁到非要勾引自家一个五品小郎中!

这般想着,沐大娘不知是羞是愧,张口连声道:“是犬子无状!犬子无状!”

苏岸笑而不语。沐大娘索性一鼓作气:“今日老身就是替儿子赔罪的,他从小订有婚约,哪能因为得了县主的青眼,就可以背信弃义!”

这时听外面侍女的声音道:“王爷,沐郎中求见!”

沐大娘陡然站起来!

儿子怎么来了!

门开了,除了沐柏,门外还站着苏皎皎。

沐柏骇然看着苏皎皎,他的脸色煞白,本来气喘得扶着肚子,此时也忘了。

他看见苏皎皎的脸色,有瞬息间的大脑空白眼神茫然。

他被邻居放出来,拼命地追,还是晚了一步。

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与锦衣王到底交涉到了哪一步,可是皎皎在门外都听到了!

母亲到底说了什么?怎么说的?

待厅堂里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他很不安惶恐。

他原来觉得无法面对的是锦衣王,现在才知道,他不能面对的,是苏皎皎!

苏皎皎几乎是屏住声息地望着他:“你,和星儿姐姐早有婚约了!”

沐柏的心一时绞了起来!他一时不敢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心爱的姑娘。他不撒谎,母亲没法下台,他若撒谎,一辈子都难以和那个曾经用心爱慕过的人交代!

他的皎皎,就这般命苦吗?看上她的人,除了纨绔禽兽,就是势利小人?

除了婚约,这份厄运让她情何以堪!

沐柏一时间心思电转,他突然绝望地扭过头,将眼底的泪逼了回去。

待他回过头,他红着眼眶,嘶哑哽咽地对苏皎皎道:“我,不曾骗你!我,不知道自己有婚约。”

这声音语言,他已经情到深处,用极了心,可是苏皎皎听来却只是轻飘飘推卸责任的一句。

苏皎皎咬了咬唇,便想起那个为她端茶和她一起摘凤仙花的姑娘。

纯朴温驯。

是个好姑娘。

可是这个人,一句不知道有婚约,就把人家推得远远的!

一个人说自己不知道有婚约!这不是骗三岁孩子的假话!

沐柏看苏皎皎的形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皎皎不信他!

抑或是,皎皎不信一个母亲会给自己的亲生儿子泼污水!

沐柏那个瞬息间,快步走到锦衣王的面前,然后轰然跪倒在他的脚下!

沐柏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唤了声“王爷”,伏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沐大娘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一下。

她的儿子,她的宝贝儿子啊,如今以这么一副可怜而卑弱的姿态,蜷缩臣服在那个人的脚边上。

那一刻在沐柏心里,真的希望锦衣王是那个传说中闻者变色的鬼王,有他心通,能辩识真伪,能读懂他胸腔里对皎皎的一片赤诚!

皎皎不懂没关系,锦衣王懂就行,他肯信就行!

因为锦衣王信了,皎皎早晚都会信的。他的皎皎终是会懂,即便不成夫妻,可她被一个正人君子心怀赤诚地爱着!即便门第卑微,可是只是因为她是她而爱她,不是背信弃义,不为攀附权贵!

事实上,苏岸还真的懂了。

他们母子间的一个眼神,他便懂了。

那位沐大娘,见到儿子的瞬间,心思惊恐,眼神骇然。

而沐柏眼里的悲恸,根本不是作假!

读懂的苏岸有瞬间的动容,内心唏嘘。他起身,伸手去扶沐柏。

不想沐柏不肯起来,只是重重地朝他磕了三个头。

响头。

空旷的厅堂被这三声响头声回荡着。沐大娘又痛又疼,脚步虚浮地向后退了一步。

沐柏抬起头的时候,额头红肿了。他也不起身,而是转个方向朝沐大娘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这回沐大娘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却听得沐柏嘶声道:“娘!是儿子不孝,与皎皎先私定了终身!儿子愿意听从您的吩咐,迎娶星儿表妹!只是,皎皎不合您的缘法,儿子不孝,求您说句话,此番过错,不是因为儿子背信弃义,也不是因为皎皎行为不端!怪只怪天意弄人,儿子没这个福气罢了!娘!”

沐大娘万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般话。她虽然彪悍固执,但也知道明面上只能污自家儿子,说他贪慕富贵背信弃义,却不敢承认是自己嫌弃苏皎皎名声不好行为不端的!此时儿子逼他说这番话,不是要让她□□裸承认是自己棒打鸳鸯天打雷劈吗!

沐大娘的手抓着椅子扶手轻轻地抖。她一时恨不得冲上去打儿子两下,撕了他的嘴!

沐柏却是又给她磕了一个头,哀求道:“娘!我什么样对我自己没关系,您是我娘,便说我杀人放火大逆不道有什么关系!可是皎皎命苦,她青葱年纪,彼时沈王爷势微,只因她长得好被纨绔恶霸强娶,心下气不过才做了过激的举止!要说那高三儿更是恶贯满盈的,被他糟蹋的良家女子不知凡几,皎皎杀了他有什么错处!娘,您也是女子,难道女子被恶人看中就活该死吗!儿子无权无势,家里又贫,皎皎能看中儿子什么,不就是儿子一颗爱慕她珍重她的心吗!您不同意我不娶就是了,偏又说什么背信弃义!娘啊!难道看中皎皎的,除了恶霸就是小人,她刚及笄,若存了心结,将来嫁人还有活路吗!”

苏皎皎热泪奔涌。

她一扭头跑了!

沐大娘的匕首轰然落地。一切,戛然而止。

第十四章 琼花宴(一)

春阳和煦,林子里有鸟鸣啾啾。

淡淡的绿柳扶风。杏花雪白的花瓣落了一地,走上去薄薄的一层,温软湿润。

苏皎皎坐在秋千上,穿着白底绿花的春衫,一头墨发没有好好打理,慵慵懒懒如缎子似地斜披在肩背上。

苏岸走过去的时候,正看见苏皎皎用脚尖无聊无赖地踢打着地上的落花。

他的影子盖住她的视线,苏皎皎抬头看。

苏岸微笑。

“来,”他说道,“让哥哥抱抱!”

苏皎皎一脚将落花踢得老远,嘟了嘟嘴规避道:“还是不要了。”

苏岸也不生气,她不过来,他便走过去在秋千架上坐下来迁就她。

“还在烦恼呢?”

苏皎皎眼底一潮,扶着绳索将头转向一旁。

苏岸便笑了:“这时节你云姐姐那里景致不是一般的好,皎皎不如过去散散心去。”

苏皎皎陡然便想起了哥哥的那副画,以及那两句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强悍如哥哥,也是对心仪仰慕之人求而不得。

可是哥哥从来没有幽怨埋怨,他一向清风朗月光风霁月地生活。

而今云姐姐近在身边,为人妻为人母,如此咫尺天涯,他也从来不动声色。

苏皎皎一时便有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般的感触错觉,她像一只毫无机心的乳猫一般,歪在了苏岸的肩上。

苏岸一笑,伸出臂弯揽住她。

苏皎皎往他的腋窝里蹭了蹭,伸手环抱住苏岸轻声道:“云姐姐诗画造诣太高,而我没空,还要抓紧时间做酱呢!”

嗯,皎皎就是这点好,受了天大的委屈不喜欢伤春悲秋,多干点活多挣点钱,就能烟消云散了。

而很快苏皎皎就接到了长公主府的帖子,到了一年一度京都权贵官宦之女的全体聚会,琼花宴。

京城北地不产琼花,但唯独长公主府里有一大株。有专门的花匠特殊打理,每年暮春,高大的琼树枝繁叶茂,幽香漫透,花开得蔚为壮观,从此成了京城贵妇人争相观赏的景观,长公主也不吝啬,干脆打开大门广邀宾客。凡京城五品以上的女眷,无论文官武将,皆发请柬,一同观赏琼花。

云瑶特意上门邀请苏皎皎一起去赴琼花宴。

苏皎皎特意打扮过了。

她这几次宴会的经历都不太好,如今情场失意,但也可以像哥哥一样不动声色清风朗月的生活。

她穿了件藕荷色霞光外衣,雪色银丝杏花裙子,头上绾着那套千水楼的中秋明月。

她的个子又长高了一点,目光清澈风华初露,在如此盛装打扮之下,启唇扬眉之间,眉宇间已悄然生出了她自身也不曾察觉的少女媚色。沈嬷嬷在一旁见了,既惊且叹。

县主竟有如此风华,怎奈命途多舛。

在那个瞬间沈嬷嬷也心有狐疑,这王爷,是在哪里收养的县主,普通人家的女儿,莫说养在乡野,就是京城大户,也收拾不出这等颜色来。

长公主一年一度的琼华宴,自然极其热闹。连云瑶这种超然凌于应酬之上的大才女也目露向往,她对苏皎皎道:“你不知道,那株琼树特别神奇,就是在南国也不常见到的,我嫁人之后再难出远门,可每逢看到它,也能遥想一下江南烟雨。”

苏皎皎笑笑。她长于南国,琼花不是什么稀奇的。她也没有云瑶那般的诗画情怀,靠着一株琼树,想出整个江南的烟雨。

于苏皎皎来说,江南烟雨,只在他们饶县的小院子,在屋前那株杏花,在门前株株细草,又或者,是淮扬码头雨伞下那袭局促青衫,无论什么,都跟那什么劳什子琼花没有关系。

她在京城没什么朋友,虽有段时间□□日笙歌遍邀武官的妻女,但也仅限于热热闹闹谈谈笑笑,真正的手帕交也是需要时日打磨,一见如故哪有那么多。

事实上云瑶于社交场也是个奇葩存在。因她个人的才华名气凌驾于夫家的官职地位之上,所以多有一些清高的恶名、身份的尴尬。你说人家是把她当举世闻名的才女招待呢还是当个普通命妇招待?

当然云瑶不介意人家怎么招待她,她看的是花,不是别的。

在她身边应该是比较清静的,苏皎皎寸步不离跟着她。

但云瑶也有应酬,因为在京师,也不乏才女。总有仰慕她才华的夫人小姐与之交好,而且还是那种同气相投的特别交好。

在云瑶的圈子,免不了要吟诗作画,探讨文章。苏皎皎于诗画一道,虽不能说不懂,但也并不精通,尤其与云瑶相交的人哪个不是惊才绝艳眼高于顶,便是那些高门贵女她们也常常不放眼里,何况苏皎皎这种没有出身的野路子。

苏皎皎便自动退出了。

她一脸灿笑对云瑶道:“云姐姐!那边开好多花,我去那边看看!”

那边牡丹芍药姹紫嫣红开遍也确实是热闹,而云瑶也确实是走不开身,于是任凭苏皎皎带着沈嬷嬷和阿荷,离席而去。

云瑶这圈子里人,根本无视苏皎皎的来去。有文化人的排挤很是文雅,不讥讽不谩骂,就是不说话。

只一个和云瑶相交最深厚的梅夫人与云瑶轻声说笑一句:“你这妹妹倒爱看热闹!”

这话不是个褒义的,赏琼花,雪般高洁是何等风雅事,可是苏皎皎奔着牡丹跑,便如同世俗的追名逐利,失了格调。

云瑶只微微一笑:“花木无本心,人各有秉性,梅姐姐可是着相了!”

见她为苏皎皎辩护,梅夫人也不生气,反是朗声笑了:“就你牙尖嘴利!也就是你这等丹青圣手,园子里的牡丹不图富贵,反显清雅!”

梅夫人这话,幸亏长公主不在身边,否则真是连长公主也编排了。这话里意思无非是说长公主这琼华宴,偏弄出那许多富贵的芍药牡丹,显得俗艳许多!不比云瑶灵心慧质,种牡丹一样清雅。

云瑶落笔之时心无旁骛,却也失笑道:“梅姐姐这话,我怎么便不富贵,少了富贵底气的清雅,那是清雅吗,分明是寒酸!”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一个明媚少女轻轻画着花蕊,头也不抬柔声道:“云夫人这话甚是。你那一副玉雕,有价无市,随便一出手,就是寻常人家的一场富贵!”

“所以呀,”云瑶笔下流转如若云烟,“我们可不能只顾风雅,让那些富贵的人家笑话。”

话音落,画作完。一众人都围上去,也不顾话语争锋,只顾着画上意境。云瑶却抽身出来,在婢女服饰下净手,目光看向了苏皎皎所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