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皎皎莫名地想起了很多很多与苏岸的生活片段。

她觉得,哥哥即便没有闲置的荒芜,即便哥哥很有一种欢享生活的态度,但他内心有别人无法碰触难以企及的苦涩痛苦。

因为每年清明、中元,哥哥会一个人独坐小院空庭,对着满树繁花,中天明月。

彼时年纪小,她缠着哥哥问,哥哥便对她说,皎皎你看,杏花开得多么好,人生几回逢月明。

待她再大点,哥哥便告诉她,他睡不着。

她年幼时,哥哥常带着她去东山寺,她在一旁的花丛里玩,哥哥与寺里的方丈师父喝茶下棋,谈论佛法。

哥哥的样子总是拈花微笑的淡然,丝毫找不到金刚怒目举起屠刀的蛛丝马迹。

她无数次对哥哥的身份好奇过,甚至怀疑他是哪桩大案被灭门的世家公子。因为他行事做派,完完全全是读书人的,和那个传说中杀人如麻的锦衣王,沾不上半点关系。

只是她不知道,哥哥的身价如此贵重啊!

却听云瑶道:“明摆着,奇诺让你回夷秦,肯定不是送嫁这么简单,师兄当年族灭夷秦王室,杀降二十万,几乎将夷秦的青壮年一网打尽,与夷秦那是难以逾越的血海深仇。奇诺那一支被当初的夷秦王发落,成了幸存的落网之鱼,看起来似乎与师兄无仇无怨,但是奇诺不是个甘于平淡的,如今夷秦孱弱,自然会归罪于师兄。”

苏皎皎道:“那他想干什么!”

云瑶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复杂:“我不太关注朝政,但是曾隐约听到风声,很多大周的罪臣投靠到了夷秦。”

苏皎皎自然而然想起了苏岸任职刑部时大杀四方四面树敌。

“云姐姐是说?”

云瑶的目光直视苏皎皎:“别人尚且不论,关键是你,是不是能忘却家仇国恨,认贼作夫!”

第十五章 身世(四)

苏皎皎几乎跳了起来!

认贼作夫!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云瑶,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却黑亮得吓人!

“我认贼作夫?”

苏皎皎失声,她想嘲弄,却发现嘴皮子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云瑶也不回避:“尽管你没有这份自觉,但是不可否认,你是夷秦人,而且还是王族公主。”

苏皎皎骇然退了一步。云瑶道:“你原来不知道,师兄对你自然是恩深似海,如今身世真相大白,转恩成仇,你是不是就能够嫁起来心无挂碍?”

苏皎皎的脸又白了几分。

日光下照,苏皎皎如那苍白憔悴即将凋谢的海棠花,白得透明,又被光影晃得支离破碎。

云瑶叹道:“所以我说师兄命途多舛,情劫深重。”

如果一直是兄妹。如果不曾说过那句话。那么如今苏皎皎何去何从,进退自如。

可是一旦剖白心迹,一切便无法挽回,不能恢复如初了!

在这个节骨眼,师兄不可能不明了其中的肯綮玄机,他忍得过去,若无其事地为她议亲,纵容她约会,便没有抱着势在必得的决心和手段,可偏偏此时、此刻他选择表明心迹,就等于是自投罗网,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

或许在师兄的心里,他十年沉潜,等得就是这撕裂开来的一刻么?

苏皎皎失神地坐在椅子上,肩膀碰到花枝,让她脸上的光斑闪烁明明灭灭。

云瑶温热的落在她的肩上,转而她的人凑过来,轻轻拥住了苏皎皎。

“皎皎,我知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我求你,不要嫁给师兄,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

苏皎皎的眼神半晌才聚了光看向云瑶,看着看着,流下泪来。

“你说不嫁给哥哥才是对的,”苏皎皎大滴的眼泪滚落出来,突然捂着脸便哭了起来:“可一想到有哥哥爱慕我,我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了怎么办…”

云瑶突然心有戚戚,鼻子一酸慌张转过头去。

苏皎皎却只是捂着脸,放肆地大哭起来。

我为什么就这么命苦,招惹歹人倒也算了,外祖母想要她,襄阳郡王府嫌弃她,沐大哥想娶她,沐大娘宁愿死也不要她,好不容易哥哥要娶她愿嫁,为什么又是只做兄妹才是最好的!嘤嘤嘤嘤嘤~

关键是哥哥啊,那么好那么俊,她最喜欢最崇拜的人啊~原来觉得高不可攀,现在触手可及了却不准她伸手,她怎么不伤心欲绝啊!嘤嘤嘤~

苏岸陆水横许青华一行过来,见了这样子不由诧然。

苏岸道:“怎么了?”

苏皎皎正哭得涕泗横流,见了苏岸,当下一把抱住,更是号啕痛哭起来。

许青华见自己妻子也是眼圈发红,忙走过去问询道:“这是怎么了?”

云瑶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苏岸,叹了口气:“是我情薄了!”

见那几个男人似懂非懂,云瑶道:“我劝皎皎与师兄只做兄妹,不想皎皎如此撕心裂肺。”

陆水横也在一旁叹了口气:“我劝沈大哥别娶皎皎,他看了我一眼便再也没理我。”

许青华道:“好了,子苏决心已下,消息布得天下皆知了,你们就别添乱了。”

陆水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顾自倒了茶便喝:“是啊,他这厮有要做的事一向是不要命的,我想添乱也得能说了算啊!”

苏皎皎骤然停了声,竖着耳朵听,却听陆水横不再言声了。

她抱着苏岸的腰红着眼眶转头对陆水横道:“他们想杀我哥是不是?”

陆水横给了她一个白眼,表示这丫头竟问一些白痴问题!

苏皎皎一下子跳了起来便往外跑:“我找他们去!我不回那劳什子夷秦了!我要在外祖母家出嫁!”

然后被苏岸三两步追上,两人还撕扯了一二,最后苏皎皎被苏岸箍在臂弯里,苏岸低头对她道:“在哪里娶由我说了算!”

苏皎皎一下子安静了,抬眸看向他,眼神带着水光,似小鹿般清澈澄明。

苏岸捧着她的脸,便吻上了她的额,轻声道:“皎皎别怕,不要闹。”

苏皎皎的脸顿时红了,想到虽然哥哥挡着,但不远处就有三个大人观看着,当下一扭身逃跑了。

陆水横看着那两个人在花荫里依偎着,突然不忍目睹地扭过了头,对许青华夫妇道:“沈大哥这是什么时候动的心思,前一阵子不是还给皎皎议亲来着!”

许青华云瑶俱没有说话。苏岸已施施然走了过来,坐下,顾自倒了杯茶呷了一口,说道:“这是我注定要面临的因果,不用再论!”

来客已散,苏岸披着光,走在园中小径,林下的风吹拂起他的衣襟。

在一颗落英纷飞的树下,一个玉色衣衫的清瘦少年伫立等在那里,见他来了,上前道:“王叔。”

苏岸柔声:“钰儿等我有事?”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暮春的阳光像金子般明媚温暖。

走过花荫,走过树影,行迹处处处浮动花香。

宋祁钰觉得有好多话,可是一时竟如鲠在喉不知道该如何说,默然半晌,他清瘦的脸有点腼腆的绯红,非常郑重又十分真诚,站定了,对苏岸一礼,轻声道:“愿王叔和姑姑,恩爱白头,厮守到老。”

苏岸会心微笑。

春日的风,拂过细细碎碎层峦叠嶂的光影。宋祁钰看着他,突然便明白了什么是玉树临风般的,朗润光华。

那一刻宋祁钰甚至很奇怪地想,世间女子都是瞎的吗,从此王叔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会不会真有女子痴心成灰,哭瞎了呢?

不知何故宋祁钰便有了一种悲怆。源于苏岸这个人,源于他落落风华,浅浅一笑。

却仿似苍生过尽,无人懂其情怀,仿似空谷幽兰,无人了其心迹。

明明他是舒缓的,欢愉的。可是就是他的舒缓、欢愉,勾起人无边的伤感、悲恸。

宋祁钰还不是很长于控制情绪,只苏岸的一眼神,一笑容,他突然便百感于心,跪在地上抱住苏岸的腿,唏嘘痛哭。

“王叔!”

苏岸躬身扶起他:“地上凉,你这才好了几日,就敢往石头上跪。”

宋祁钰却悲恸无可自抑:“王叔!”

两人在外院里坐下,小叶子连忙捧了茶来,为他们俩倒上。苏岸让宋祁钰喝了口热茶,这才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哭哭啼啼。”

宋祁钰目露悲色:“王叔,我是想起您一生经历,甚是悲恸。”

苏岸便笑,轻斥:“傻话!”

宋祁钰道:“王叔三岁丧母,远离生父,虽遭遇名师,却是日日勤学刻苦,没有时刻懈怠。大刀阔斧肃清吏治,惹得天下骂名,金戈铁马建下不世之功,落得远走江湖。如此大波大折,好不容易得遇一知心心爱,却被人视为诱饵,步步杀机!”

宋祁钰的眼圈又红了。苏岸哈哈大笑,抚着他的背道:“傻孩子,人生不如意事十之*,若是这般想,处处悲恸错杂,何来欢爱从容,钰儿你想错了啊!”

宋祁钰不解自己何处错了。

苏岸对他道:“我生在王侯,得伴君王,盛名天下才谤亦随之!富贵滔天了,悄然退隐,观山看水,方才不负流年。如此纵横捭阖大起大落,年少得志进退自如,你不觉得恣意痛快反觉得甚是悲恸,钰儿,这未免矫揉造作无病□□了点啊!”

被他这么一说,宋祁钰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苏岸扣着茶杯道:“至于你皎皎姑姑,我与夷秦的恩怨不是一日两日了,经过了此劫,以后的日子才是日子。钰儿你记着,有付出自有偿还,有获取自有代价,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宋祁钰的心一沉,却是没有静,他甚是忐忑地拉着苏岸的衣袖:“王叔,我怕你有危险。”

少年的手白皙瘦弱,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凸起,他紧张不安地拉着他,真的像是一个没有安全感惶惶然的孩子。

事实上宋祁钰也当真是一个孩子。

苏岸有了些许的感触,他拍了拍宋祁钰的肩,笑容仿似有些幽暗却绝不敷衍,他对宋祁钰道:“求生,就要有赴死的准备,王叔十年前便准备好了。”说着他的笑容扩大了,变得深邃而明媚,“反正我们生来,也没打算活着回去的,是吧。”

是夜苏皎皎辗转反侧。

窗外一轮明月。

苏皎皎散着头发,穿着一身中衣,光着脚,坐在床上开窗向外看。

暮春的夜风有些凉,刮着落花打在窗棂。

再没有几日,林花谢了春红,便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

苏皎皎的内心起了非常深重的烦恼。因为她越想越觉得云姐姐的话,十分毒辣,十二分的中肯。

她自然不会对夷秦公主的身份有什么归属感,但是她或许也做不到如不知情时那般心无挂碍。

只要想到那个几乎将自己的家国族灭的男人,她得有多没心没肺,才能无动于衷与他卿卿我我耳鬓厮磨。

家国。只要你活着,就不能抗拒自己身上流的血所带给你的内心的归属感与认同感。即便你无缘接触你的族人,即便你从没踏过那方热土。

如若是个普通人,或是再没有牵念关联还好。如她这般,就很难办。

她怕难以入睡,让阿荷熏了安神香。结果阿荷睡得香,而苏皎皎,依旧失眠了。

她也不惊醒阿荷,蹑手蹑脚爬下窗户,她决定去前院找哥哥!

第十五章 身世(五)

苏岸却是在等她,看见她爬窗户,取笑道:“没见过你这么爱做贼的,自己家有门不走,偏走窗户!”

也不知何故,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苏皎皎便觉得心里的挂碍别扭陡然消散无踪冰释无影,分明就是个抚养陪伴自己多年的哥哥,亲近熟稔,哪来什么怨仇。

苏皎皎“哒哒哒”地乘着月色,穿过落花跑向他。

“哥!”苏皎皎跑到桌前,见苏岸正在烹茶,“怎么还没睡。”

苏岸道:“支应了一天,头晕脑倦,已经很想睡了。”

“那,”苏皎皎指指桌上,“为啥还烹茶?”

苏岸拨弄红泥小火炉,澄明的月色下,有细细的烟和淡淡的水声。他人含笑,声音清朗:“因为还有个人没支应啊!她也半夜睡不着,弄得跟小贼似的,起来爬窗户!”

苏皎皎大笑。

“我若是早早睡了,哥你这半夜烹茶,没个说话的人,这一夜可怎么睡着?”

苏岸很随手地洗杯洗茶,倾听水声火候正好,端水冲调,韩信点兵,这其间边动作边言语道:“我本来也睡不着。”

苏皎皎陡然想起似乎总有几个春夜秋夜,苏岸是睡不着的。

茶香四溢氤氲。

苏皎皎单手托腮,问:“哥,为什么?”

苏岸调好了茶,也并不喝,而是靠在了椅背上,垂眸盯着杯中腾散而开的水汽。

“因为失误。”

这四个字极轻极轻,却让苏皎皎的心陡然蜷缩起。

苏岸的神色淡淡,语声也淡淡:“我手上的失误,不是人命,便是鲜血。”

苏皎皎一下子不敢说话,也说不出话。

“从前不曾与皎皎说,一是身份有碍,一是,”苏岸顿了一下,“有口难开。我平生之憾,赢得生前身后恶名,有人以为是我杀降,有人以为是我诛杀英王手段太过残忍,其实,都不是这些。”

不知是因为有热,还真的就只是偶然,有只小飞虫一头撞进苏皎皎的茶杯里,苏岸眼明手快将水泼掉。

“这样还能救这飞虫一命。”苏岸说完,又为她斟了一盏。

地上已无水,小飞虫挣扎了半晌,振了振翼,估计还是飞不起来,也是在地面上爬。

苏岸放下茶壶,注视那飞虫半晌,抬头回复正题道:“这两件事,因为事出有因,当时情境,不能进,不能退,只能如此。所受害的人,无论是二十万兵将,还是两千从属心腹,技不如人当愿赌服输。我即便杀业深重,也没有寝食难安。我所过不去的,是其他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