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妍半开玩笑的话听起来有些似曾相识的刺耳,苏棠忙看向沈易,沈易明显也有所觉察,眉眼间的笑意黯淡了几分,倒还没有彻底消失。

沈易点点头表示同意,目光认真地落在沈妍涂得娇红的唇上。

沈妍睫毛对剪,隐去了那道像腮红一样敷抹在部分脸部皮肤表层的笑容,语速依然平缓,字字清晰。

“你是在美国长大的,可能没有过中秋节的习惯,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不过,还搅合得我们不能好好过,这就是你不讲道理了吧?”

苏棠听得一愣,他这几天不是一直生病在家吗?

就算他不是生病在家,以他的脾气,也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沈易也有点发愣,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不解地看着沈妍。

沈妍被他不经意表现出的无辜惹出了一点火气,红唇绷了一下,声音顿时冷硬了许多,“前天你们单位的领导派人去医院看你妈,从进门打听病房在哪儿开始就一口一个沈夫人,看完你妈还去院长办公室找我爸,又是送酒又是送蟹券,当着那么多医生护士的面,你妈躺在那儿是挺自在的,我妈呢?”

苏棠低头看了一眼墙边的那箱螃蟹。

她还以为沈妍那句话的用心在“尝个新鲜”上,现在看来,她真正用心的话恐怕是那句“不值钱的东西”。

沈妍的话说得不大好听,但平心而论,这探病的人确实是没把好心用对地方。

沈易把眉头皱出了一个浅浅的川字,深深摇头。

苏棠猜,这事儿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如果他知道,这事儿应该也不会发生了。

沈妍显然不信,被沈易无声的否认激得声音又拔高了一重,“大过节的,我爸妈因为你妈的事在家里吵得天翻地覆,我爸昨天中午饭吃到一半就摔筷子出门了,我妈把自己锁在屋里一直哭到大半夜,你就没有一点成就感吗?”

苏棠算是听明白沈妍是来干什么的了。

如果沈易不是沈易,苏棠觉得自己也许会站到沈妍的那一边,她很清楚,有时候家庭不和睦比没有家庭还要可怕得多。

但沈妍现在骂的是沈易,再冤枉也无法还口的沈易。

沈易事先没有做好在门口对话的准备,手机没带在身上,只能蹙眉摇头,苏棠刚想帮他说句话,突然想起外婆的嘱咐,稍微犹豫了一下,沈妍又开了口,因为有意放慢语速,听起来格外森冷。

“我知道干你们这一行的人都很会挣钱,我托朋友打听过,你在你们这一行里是名人,很多搞证券的美国人都知道你,你们领导也把你当佛爷供着,以你现在的经济实力应该已经可以把博雅医院和博雅疗养院都买下来了。”

沈妍咬着牙顿了一顿,被大地色眼影充填的眼眶微微发红,“但是在你把他们买下来之前,你能不能让你妈滚到别的医院里躺着去!”

沈易的眉头又收紧了一下,脸色隐隐泛起青白,苏棠在侧面清楚地看到他的喉结颤了一下,依然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苏棠心里像被螃蟹钳子拧了一下似的,火辣辣的发疼。

苏棠不跟人吵架,不代表她没有以暴力解决问题的冲动。

这个冲动刚涌上来,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沈易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似的,突然转过头来担心地看着她,向屋内轻轻偏了偏头,示意她离开这片火药味渐浓的区域。

苏棠愣了一下,刚泛上来一股委屈,突然意识到沈易不是担心她对沈妍怎么样,而是怕沈妍越来越不加收敛的吵闹会吓到她。

苏棠淡淡地看了沈妍一眼,转身进屋去了。

也许是苏棠的离开让沈妍没有了在外人面前的顾忌,沈妍尖锐刺耳的骂声借着楼道特有的回声放大效果顿时充满了沈易家的每一个角落。

“你又不是没钱,博雅医院也不是s市最好的医院,你为什么非要把你妈放在那恶心我们一家人啊?”

“你们搞金融的不是最会算计了吗,你自己掰着手指头数数,我妈忍你们娘儿俩多少年了,也算仁至义尽了吧,你好意思干这种缺德事吗!”

“我就想问问你,我们家到底欠你什么了,你说明白,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还给你!”

“你一个大男人使这种下三滥的招,你要不要脸啊!”

沈妍歇斯底里的喊声还没落定,苏棠已经不急不慢地走了回来,嘴角多了一道没有温度的笑,手里多了一把锃亮的菜刀。

沈易的脸色很难看,看到苏棠这样回来,脸色更难看了。

苏棠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沈易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慌忙拉住她的胳膊,苏棠也不去挣开沈易的手,顺势在他身边站定,气定神闲地把菜刀换到了那只相对自由的手里。

“你…”沈妍愕然看着苏棠手里的菜刀,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生生吓了回去,再开口时,声音因为刚才那通过于激动的喊叫而微微有些发哑,“你是谁啊?”

“你刚才一句接一句地说,我也没插上话,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

苏棠清淡客气地笑着,“我是他的贴身保镖。”

沈易一直紧张地看着她唇形的变化,突然看到这么一句,呆愣了一下。

苏棠又补了一句,“最近对沈先生不客气的人有点多。”

沈妍还没在刚才的激动情绪中彻底缓过劲儿来,脸颊微红,胸口的起伏有些急促,一点也不像初来时那样气定神闲理直气壮了,“你想干什么?”

苏棠像黑道片里的那些善心未泯的小弟一样无奈地笑笑,顺便轻轻掂了一下手里的菜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沈易显然不大明白这句中国传统黑话,神情既茫然又紧张。

沈妍脸上的涨红淡了下去,提了口气,微微扬起下巴,垂眼看着比她矮了近半个头的苏棠,声音平稳了些许,“这楼道里有视频监控,你敢动手试试。”

苏棠把嘴角往上提了提,笑得很随意,“你放心,我比他讲道理,我会保证及时把你送到s市最好的那家医院,并且主动负担你的一切医药费和营养费,必要的话,丧葬费也没有问题。”

苏棠说得很平静,好像这种事每天都要干好几回一样。

沈妍狠瞪了她一眼,狠得有点虚飘。

无论如何,她是一个人来的,苏棠和沈易是两个人,加一把菜刀。

对峙只持续了两秒,沈妍就扭头走了。

看着那个连电梯都不敢等就匆忙下楼的身影,苏棠缓缓松了口气,悠悠地哼起了一首革命歌曲。

“北风拿个锤,雪花拿个瓢,雪花拿个瓢瓢…”

沈易没关心她唱的什么,松开了抓在她胳膊上的手,把门关上,转身回了卧室,眉头深深皱着,脸色格外凝重。

苏棠把菜刀放回厨房,倒了杯温水,跟到沈易的卧室里。

沈易虚靠在床头,头颈微仰,一只手虎口张开放在额头上,拇指与其他手指分揉着两边的太阳穴,用力很重,手背上筋骨的纹路突兀得让人心疼。

苏棠走过去把他的手从额头上捉了下来,“不用头疼着报警事了,我来自首了。”

沈易似乎没有力气把自己的腰背从床头上拉起来,看着苏棠勉强地笑了一下,用手语对她说了句“谢谢”,才把杯子接到手中,浅浅地含下一口,有些吃力地咽了下去。

苏棠看得揪心,不禁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滚烫,“很难受的话就去医院——”

话没说完,苏棠就抿起嘴唇把话掐住了。

她跟他提什么医院…

沈易浅浅笑着,转手把杯子放到一旁的床头柜上,拿起随手扔在床上的手机,缓缓打下几句话,递给苏棠。

——我很好,只是有点头晕反胃。谢谢你保护我,但是你刚才的行为很危险,以后不许再把菜刀拿出厨房了。

苏棠在床边坐下来,对着天花板立起三根手指,“我保证,下回一定把她拽进厨房里吓唬。”

沈易无奈地笑笑,伸手把她竖起的手指头轻轻按了下去。

——她只是害怕,来宣泄一下情绪,她不肯进门就是怕我伤害她,她既然知道楼道里有视频监控,一定不会跟我动手。

苏棠没好气地瞪着胳膊肘往外拐的人,“防患于未然是工程师的基本职业道德,你俩要真打起来,那就是拆迁办的事了,我才不管呢。”

沈易不置可否,只静静看着她,轻轻地笑着。

苏棠皱皱眉头,看着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折腾闹得身心俱疲的人,心疼地叹了一声,“你们领导也真是的,哪找来个这么不会办事的人啊…”

沈易摇摇头,笑里带着一点轻轻的苦味。

——我从没对公司里的人提过我家里的事。我刚刚问过,公司里没有派人去过医院。

苏棠愣了一下,“那是什么人去的?”

沈易脸上的笑意淡得几不可察。

——应该是陈国辉的人。

苏棠瞪圆了眼,“他吃饱了撑的啊!”

沈易轻抿着血色淡薄的嘴唇,微微摇头。

——他在提醒我,如果我为难他,他也有办法为难我。

第29章 Chapitre29

沈易敲下这句话的时候不怒也不悲,只是安静地低垂着眼睫,好像疲倦到了极点,连那层细密的睫毛也成了莫大的负担。

苏棠一眼看到落在手机屏幕上的话,连同沈易的那份火气一起蹿了起来,气得脸颊都涨红了,“他怎么没完没了了啊,这是谁先为难谁啊!”

——这件事确实是我不好。

苏棠急了,瞪着这个胡乱自责的人,“你是不是烧糊涂了啊?是陈国辉让你做犯法的事,你不做,你有什么不好的?”

沈易牵着一点苦笑摇摇头,伸手在苏棠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隔着一层薄薄的针织衫,苏棠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异常的热度,情绪莫名的安稳了下来。

沈易又在她手臂上轻抚了两下以示宽慰,才重新低头打字。

——你放心,原则上的事我没有动摇。只是我爸爸的家庭是因为我的事才受到陈国辉的打扰,我应该向他们道歉。

苏棠被这字里行间流露出的诚恳的自责看得心揪,恨不得拿开水泼他一下,把他无时不在的冷静一股脑全烫化掉。

“什么叫你爸爸的家庭,你也是他的孩子,他过节的时候把你一个人晾在这儿也就算了,还把沈妍教成这样,跑到你家门口来撒泼…”苏棠板着脸,伸出一个根手指在他轻轻蹙起的眉心上戳了戳,“什么叫“养不教,父之过”,才教了你几天啊,全忘干净了?”

沈易浅浅地笑着,点头表示接受批评之后,才低头申辩。

——我爸爸已经尽到了他的责任,他为我提供了最好的医疗条件和教育条件,还在我读书期间帮我把妈妈照顾得很好,我很感谢他。

苏棠不太服气地抿抿嘴,多少有点底气不足,“你妈妈治病的费用一直都是他出的吗?”

沈易没摇头也没点头,只安然地微笑着打字。

——以前一直是他承担的,我完成学业之后就由我来承担,另外每个季度打给医院一笔钱,已经把他垫付的所有费用连利息一起还清了。

苏棠被“利息”两个字看皱了眉头,“你爸爸让你这样还的?”

沈易忙摇摇头,好像生怕苏棠误会,几乎在眨眼间打完了回答。

——他不肯接受,我是以捐赠的名义打给医院的,只有这种方式他无法拒绝。

苏棠看着这个自己刚受过委屈就忙着替别人洗冤的人,不知道该气他还是该心疼他,“这些钱你还了多久?”

——两年零三个季度。

这句话沈易打得很轻松,唇边还牵着一点孩子气的笑意,好像在等她的一句夸奖。

苏棠好气又好笑地瞪他,“你们这一行真的很能挣钱吗?”

沈易轻笑摇头。

——一开始不能,要积累一定的经验之后才有可能。不过还有很多别的工作可以挣到钱,还有在生活开销里省下的钱。

沈易轻描淡写的句子看得苏棠鼻尖一阵发酸,她总以为他即使没有完整的家庭,没有完整的身体,起码也是衣食无忧的。

她能想象到那大概是一笔什么数量级的钱,但她想象不出他是如何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连挣带省得把它凑出来的。

“你这不是自己折腾自己吗?”

沈易浅浅地笑着,挨着床头调整了一下过于松散的坐姿,低低地咳了两声,才低头打了长长的一段话,眉宇间带着柔和的认真。

——我妈妈是一位很坚强很独立的女性,她一定不希望依靠前夫活着。她是在和爸爸离婚之后才发现自己怀孕的,我相信她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我的生命留了下来,那场车祸是在她带我去医院看病的路上发生的,我有责任照顾她,保护她,不只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尊严。

沈易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浅浅地抿了一下嘴唇,又一字一字地补了一句。

——我希望她能感觉到,她的决定给她带来的不只有痛苦。

沈易敲完这些字就抬起头来看向苏棠,好像想要得到一点求证。

苏棠被哽在喉咙口的酸楚堵得说不出话来,伸手抚上他还在发热的脸颊,凑过去轻轻吻他,半天才叹出一声,“你傻不傻啊…”

沈易在她眼前化开一道微笑,笑里似是带着一点满足,抚了抚她的肩膀,垂下目光慢慢打字。

——我应该不是很傻,但是我必须承认我有些自私。我妈妈没有什么亲人,我觉得让她住在爸爸的医院里,能多感觉到一个熟悉的人在身边,也许能多增加一点唤醒她的希望。

沈易没有抬头去看苏棠的反应,又添了几个字。

——对不起,这些事情不太愉快,以前没有想好应不应该告诉你。

沈易敲完这句话,就倚在床头掩口咳了起来,咳得很急很深,肩膀随着咳声的起伏颤抖着,看得苏棠的心也跟着发颤,忙把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端给他。

沈易摆了摆手,埋头专心咳嗽。

苏棠在他咳声的余音里隐约听出来,如果他可以说话,这会儿的声音一定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了。

他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不管是嫌不嫌他麻烦的人,他都不愿意去麻烦。

苏棠突然想起沈易表扬他自己的话,他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是跟那个拼命想要把他带有与生俱来的缺陷的身体淘汰出局的大自然抢来的。

大自然欺负他,陈国辉欺负他,连他自己都在欺负他…

苏棠挨近过去,搂住他的肩膀,让他顺着她的力气伏到她肩头,伸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拍抚。沈易的身体因为发烧而格外温热,脊背上却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冒出的汗水而一片湿凉。

苏棠突然很想就这样抱他一辈子,不让任何人看他,碰他,接近他,也就没有人能责怪他,欺负他,伤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