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从冰柜里拿出两瓶啤酒递过来,又对他笑,说:“人生须尽欢!”

直到最后,他都没搞明白,她到底听见他说什么没有。

后来,何齐还曾对林薇说,他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去Ash的第一夜。

但他从来不曾告诉过她,第一眼,他觉得她很讨厌。

那时,何齐到上海不过几个礼拜,身边聚了一群形形j□j的人,既有跟他一样的世家子弟,比如罗晓光和蒋瑶,也有各种来路不明的跑江湖的混子,比如胡凯。

他出身不凡,但成长的环境却一直很单纯,一点不会看人。所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那些人到底能不能算是他的朋友。他们在一起夜游,每夜都换地方,每夜玩的花样都不相同。

奇怪的是,何齐从来没有觉得新鲜过,每个地方对他来说都差不多,从来没有什么触动过他,但周围的人却都那么投入,看起来那么快乐。

他自觉错失了许多,却又豁不出去, 便草草得出结论——这是他自己的问题,来上海之前,他只醉过一次,还是在大学新生年的派对上;前后有过两个女朋友,都是同学——他的人生,太过单纯了。他决定要变一变。

一开始他还有些生嫩,根本不去搭讪陌生的女孩子,端起酒杯之前还要想一想,大家都喝酒了,等会儿由谁把车开回去。那群人见他这样总要笑他,女孩们则干脆扑过来,把他揉进胸口,叫他“妈妈的小宝贝”。他腼腆的笑,很快也开始嘲笑自己,是啊?他几岁?年轻,自由,金钱,他什么都有了,他到底在怕什么?

黎明,他一个人把车开到远郊去。引擎轰鸣,周遭的景物飞速的变换,什么都看不清,便什么都不必想。直到在机场附近,被一部警车截停,他把车泊到路边,降下车窗,海风一吹,人总算是醒了。

“身份证,驾驶执照。”警察对他说。

他习惯性的去开仪表板下的抽屉,里面只有一盒抽了一半的烟,和几封广告信。他记起这本来不是他的车子,信封上收件人的名字是陈康峪。

他反复看着那几封信,警察对他说:“别找了,没有就是没有,不要浪费时间。”

他听得懂,却几乎不会讲中文,警察只能一路电台叫过去。他下了车,在原地等候发落,手里还是捏着那几个信封。不久,远处霞光初生,他突然记起一句话:身体燃尽,而地狱依然遥不可及。

这句话,他是在一本书里读到的,书的内容已经不记得了,但这句话清清楚楚的出现在脑子里,印在那里,久久不去。

直到那天夜里,他在Ash,看到林薇。

她站在吧台旁,身边是个绿色啤酒瓶摞起来的小金字塔,短裙、长腿、浓妆、笑容,这所有的一切全都让她泯然于众,唯独那眼神特别,好像世间万事万物就是这样了,只有她很超脱。

她有什么资格这样想?何齐在心里想。他什么都有了,也不得解脱,一个卖酒女又有什么资格这样想?

那一夜,他们全场瞩目,最贵的酒,最好的包厢,最艳丽的女孩,而他是为这一切付账的人。整个Ash,大概只有她,没有看到他。

第二天,他们本来是要去别处的,但何齐说:“还是去Ash吧。”

朋友们不情不愿,可他是付账的那个人。所以,他们就又来了。

还是那个包厢,门上那个名字,他总是避而不视。

他们还是全场瞩目的一群人,而她却依然故我。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第五天,他们中的一个与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又搞到警察光顾。警察在包厢里做笔录,她从下面经过,停下来站在人群里看了会儿热闹,但就是这样,还是没有多看他一眼。

于是,第六天,还是在Ash,一众坐定,他对胡凯说:“点啤酒吧。”

“你不是说,在美国,啤酒是红脖子喝的嘛。”身边有个女孩问罗晓光。

罗是他的大学同学,他在此地唯一的旧识。所有人都知道,罗比他会玩,表面上也比较好说话。

“啤酒喝了什么感觉,肚子胀,”罗晓光开始胡扯,“胀圆了还不刚好做美国红脖子…”

果然,是她上来送酒。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开始玩一个脱衣的游戏。

有人把他钳出来,蒋瑶听到他的名字,又来劲儿了,盯住他不放,说:“何其,麻溜儿的,给姐脱!”

而她正俯身在桌上摆酒,听到那句话,终于抬头看了一眼蒋瑶,还是那种平静的眼神,不褒不贬,亦看不出喜怒。

他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但她没有回头。 他觉得她是刻意忽视他,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

接下来的事情,他后来对她说过许多次了,只是那第一句话究竟是什么,他从来都没说清楚过。以他当时的中文水平,造出来的句子,无非就是“你好”,“你好吗?”,发音也不好,以至于她没有听懂,后来回想起来,自然是不好意思再说。

他记得自己铩羽而归,拿着两瓶啤酒从吧台回来,坐在角落里喝,脑子里还是她颈侧跳动的脉搏,以及自己突然生出的莫名其妙的冲动——他很想把手放在上面,这个念头让他从来没有过的慌乱,而她却还是那副样子,好像很超脱。她也笑的,笑的很专业,也很热情,只是那眼神总是不同的。

罗晓光看看何齐,打了一记响指,招呼胡凯:“那谁。”

胡凯麻利的应了一声。

“吧台那个啤酒妹叫什么?”

“哦,她啊,她叫林薇,熟人都叫她大长腿。”

“腿倒是真长,”罗晓光开始笑,“你跟她是熟人?”

“我跟谁不熟啊?”胡凯倒也不客气。

“去,叫她再上来送一趟酒,送完了别走,陪何齐坐一会儿。”

胡凯愣了一愣,还是会意了,解释道:“她是名校的大学生,出来勤工俭学的,只是卖酒。”

“名校大学生怎么了?何齐念的也是名校,她英文好不好?要是过得去,正好陪何齐聊天,这几天他嘴都快捂臭了…”

“你不要乱说…”何齐回过神,打断罗晓光。

罗晓光不理,反过来又抢白他:“何齐,你现在是Gap year懂不懂?Gap year就得什么都体验体验,知不知道?”

胡凯还是在原地坐着没动地方,一副很为难的样子,罗晓光转头又催他:“那谁,你倒是快去啊。”

“何齐都说不要了,”蒋瑶也跳出来,“罗晓光,你这个人就是拉皮条的事情最起劲。”

罗晓光很蔑视的看看她,又开始讲Gap year应该怎么过,男人的生理黄金期又是多么短暂,不抓紧玩儿就虚度了,存心逗蒋瑶跟争得面红耳赤。

何齐在一旁听的愈加心烦意乱,站起来径直走出去。

门在他身后合上,罗还在里面喊:“怎么走了?你小子可别忘记签单啊。”

第二章 (2)

那一夜,何齐很早就离开Ash了。

他搭电梯下楼,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去地库拿了车,漫无目的开出去。

这座城市是奇怪的地方,在那样华美的楼宇下面,或许一个转角,就是陋巷。沿路的老房子已是黑沉沉的一片,只有几间便利店和发廊还亮着灯,路上鲜有行人,偶尔看见一个也是形迹可疑的。他眼见着一个形容猥琐的醉汉闯进一间按摩店,又被轰出来,继续在街上晃荡。

说不清为什么,他突然又想起那个名字——林薇,大长腿,大长腿林薇。

她会走哪条路?回到哪一座房子里去?在这夜路上又会遇到谁呢?

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绕着那几个街区转圈,转了一圈回到老地方,最后在一条两车道的小马路边上停下来,从那里刚好能看见Ash的一个出口。

他知道除了这个门,还有另外两个地方可以出入这座大楼,她不一定会从这里走,却还是静静坐在车里等。

像是过了很久,月亮升起来又落下去,许多人来了又走,他放松下来,几乎忘记了等待的初衷,直到看见她从楼里出来了,还懵懵懂懂觉得不是真的。

她走到路边,弯腰去开一辆自行车的车锁,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就是T和短裤,脸上的妆也已经卸干净,路灯照下来,脸颊有柔柔的光晕,看起来年纪又小了几岁。

他伸手去开车门,正要下车,却又看见一个丰满的矮个儿女孩也从那个门里走出来,跑到路边跟候客的出租车司机谈价钱,许是没有谈拢,司机大声道:“坐不起就别坐!”她跟那个女孩像是认识的,扔下车,也上去帮腔。

怎么会是她呢?他停在那里,自己也觉得纳闷。不是没有大家闺秀等着他去认识,怎么偏偏是这么一个人?

只犹豫了那么一下,那边就已经在道别了,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招儿,司机认输了,矮个儿女孩上了车,她也跨上自行车骑走了。

何齐觉得跑过去追太难看了,只能发动车子跟在后面,自觉象个半夜尾随女孩的变态,却还是一直跟着。

那时已是凌晨,路上车子很少,他跟了一路,也不知道她发现没有,只是蛮不讲理的想,既然她在Ash看不到他,那么在这里也应该看不到。

她骑的很快,一路往西面去,几次在路口加速,迎着红灯冲过去,吓得他一身冷汗。

骑了半个多小时,她拐进一条窄巷,他当她到家了,在路边停了车,也跟了进去。巷子里不算暗,巷口有路灯,前面还有几扇窗亮着灯。她大概是累了,从车上下来了,推着车慢慢往前走,走到那扇亮着灯的窗边,突然一侧歪蹲下来。

他以为她踩到什么东西,歪了脚,赶紧跑过去扶她,问:“你怎么了?”

却没想到她一下反手抓住他得衣服,力气还挺大,一边踹旁边的门,一边大叫:“抓流氓!抓流氓!”

这一喊果然管用,门里蹿出来两个穿制服的男人,一把就把他扭住了。

“大叔,我不认识他,他是流氓,从江边一直跟我到这里。”她站起来,手指着他道。

何齐不认识联防队员的袖箍,只当来的那两个人是警察,没想到她竟会使这一招,气到内伤吐血,急了更说不清楚话,由着人家把他揪进屋里。

“来,坐下,定定心心的说。”一个男人道。

可他刚要坐吧,又被喝住。

“不是叫你坐,边上蹲着去,等问你了再说话!小姑娘,你坐。”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摆明了欺负何齐中文差了,是非黑白全凭林薇一张嘴说。而那两个男人总算弄明白了,何齐不是装蒜,是真的不会说中文,也觉得很头大,商量了半天是现在拨电话找人来呢,还是等天亮了再说。

林薇在一旁正襟危坐,看都不看他一眼。

何齐也火了,心里想:跟我玩儿真的是不是?那就玩儿啊,看谁玩儿的过谁!

“我能打个电话吗?”他傻乎乎的跟联防队员说英文。

自然是没人听得懂他什么意思。

林薇撇着嘴嗤了一声,眼睛还是没朝他看。

“电话,电话。”他拿出手机来,连比带指。

联防队员没不让他打,他拨了一个号码,原以为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接,不曾想倒是很快就通了。

“是我,我在警察局。”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那边叹了口气,问他地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已是熟门熟路。

“地址?”他又傻眼了。

“XX路300弄10号。”林薇在一旁说,看着桌面上翘起的一块漆,伸手用指甲拨了拨。

何齐瞪了她一眼,本不想领情,但这屋里也没别人理他,只能依葫芦画瓢的重复了一遍。

等他这边电话挂掉,林薇已经被带到隔壁屋里去填表,过了一会儿出来了,临走还破天荒的看了他一眼。

这回轮到何齐不搭理她了,扭着头站在那里,只听到她谢了那两个联防队员,出门骑上车走了。

何齐被带到小屋里等候发落,也不知道人家要拿他怎么样,直觉得自己傻到极点,怎么就沾上这么一个女人,正想着却又听到窗外自行车的声音,门外有人说话。

不多时,门开了,一个联防队员探身进来对他说:“得,那你就走吧。”

转身又教训外面的人:“小姑娘,玩笑不好这么开的,知不知道!?”

何齐搞不清楚状况,走出去才看见是林薇站在那里。

两人出了联防站,何齐又心软了,跟上去开口与林薇搭讪。

却没想到林薇一下跳的老远,正色道:“你再跟着,我还喊抓流氓,你信不信?”

“流氓”两个字听得何齐冒火,也提高了声音,中文英文一齐上:“林薇,既然你认定我就是流氓,干嘛不把我扔在警察局?”

“那是联防站,不是警察局, 对付你这样的流氓,用不上警察。”林薇回答。

何齐噎住,半天才又道:“那你回来干嘛?你以为没你我就出不来?”

“知道你是国际友人,再怎么都吃不了亏,”林薇跨上自行车,一边骑一边说,“没把你扔那儿,是怕给人家大叔惹麻烦,再有也就是看你身材还不错。”

“啊?因为啥?”这一大段对他来说实在是难了。

“我说你不吃亏,人家大叔吃亏。”她又说了一遍,继续蹬车。

“不是这句。”他追在后面。

她已经骑出老远,回头看着他,微微笑了笑,这一次声音不高,他却听的一清二楚:“你身材不错,大方点,麻溜儿脱了,说不准真有那什么线。”

他突然明白,或许一直以来她都是看到他的。

第二章 (3)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何齐脱离了那个小团体,开始独自行动。

那段日子,他一个人住在江对岸的酒店里。睡到下午,照样有人打电话过来找他出去。

先是罗晓光,说要教他打麻将。

他想也没想就给推了,随口找了个理由,说自己闯了祸,总要收敛两天。其实也不全是假话,前一天夜里,他的确被联防队员当流氓抓了,林薇发慈悲把他捞出去之前,他还傻乎乎的打了那个电话。

罗晓光自然不肯就这样罢休,纠缠一番又问他:“现在还有谁管你?”

听到这句话,何齐静了一静,罗晓光也意识到不合适,又胡扯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然后是胡凯,拐弯抹角的问,晚上有没有什么事要做?胡凯跟着他们活动是由谁授意,何齐心里早就有数,回复便也更含糊。

最后来找他的是蒋瑶,发了条短信过来问:何齐,你死了吗?

他本来想回“暂时没有”,可就连这几个字都懒得打,只是仰面躺在床上反复想着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他检讨自己的行为,仔细分析林薇的反应,最后得出结论——一定是他姿态放得太低,导致对方太不拿他当回事儿,所以才被耍了这么一场。

下一次,可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重新制定了战略战术之后,何齐离开酒店,开车去Ash。他没有上楼,直接在楼下等着。

凌晨两点钟之后,林薇还是从那个门出来,去街边拿她的自行车。她今天换了身连衣裙,简简单单一条布裙子,穿在她身上还挺好看的。

何齐很满意的看着她,甚至有点得意,觉得这裙子肯定是为他换的。她肯定以为自己今晚还会来Ash,结果,他没出现,这时候看到他,一定挺高兴。

他没下车,按了按喇叭。

林薇听到声音,果然就抬头朝他这边看。

他举手跟她打招呼,特地绷着脸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