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次,第五次,第四次…,搞到最后,她自己都弄不清倒数到几了,直到临行前的那一夜,才不可回避的想起来,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她钻进被子里,手伸进他的内裤。他却抓住她的手,拉她出来抱在怀里。

“又想玩什么啊?”她看着他笑问。

他把她按向自己,下巴搁在她肩上,在她耳边道:“今天不做了,留着下次吧。”

她埋头在他胸口,紧攥着他的衣襟,突然想对他说:留下我吧,我受得了,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最终却还是默默无声的。

夜里,他们抱在一起睡觉。她断断续续的做梦,中间醒了好几次,看到他在,又睡过去。半梦半醒之间,她静卧在黑暗中回忆过去的一年。在这一年里,陈效似乎总是在尝试做一些从未做过的事情,危险的,困难的,有的甚至近乎于疯狂,现在,他又要她飞去几千公里之外,常驻在那里工作。其实,她一直有些莫名奇妙的预感,却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只是不断地告诉自己,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站在一座山巅,指着下一个高峰,说:我要去那里,然后他就到了那里,他几乎什么都有了,想追求些别的也不奇怪,像他这样的人大多都是这样的。

航班就是第二天晚上起飞,陈效送林薇去机场,从住的地方出来,一直到过安检,一路都很平常,就跟从前出差一样。但对林薇来说,那一程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十多个小时,先飞到旧金山,再转机去巴尔的摩。起飞的时候是个阴沉沉的雨夜,降落时却是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的了,像是走了一条单行线,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却是很难再返回去了。

从旧金山再到巴尔的摩,有公司的司机来机场接她。当地已经有华善堂市场部和研发部的办公室,占了小半层楼,不多的几个人,没有多少办公设备,陈设也很简单,就跟像拓荒一样。

最初的两周,林薇暂住在东港口区的一家酒店里,后来又在办公室附近找了间一室一厅的小公寓。公寓是带家具的,但俗话说,破家值万贯,她前前后后跑了好几趟商店,买了不少东西,才算是真正像个家的样子,可以安顿了下来了。她在电话里跟陈效说起这些点点滴滴的琐事,一边说一边看着眼前这间屋子,试图想像他来这里时的情形。

在新地方上班不过几天,又有人事令发出来,这一次不是人事部,而是由董事会主席直接发出来的,不用看正文就知道是大事情——集团CEO陈效将兼任董事会副主席。收到信的当天,她又与陈效通了电话。她对他说恭喜,他说谢谢,就像是一件最最平常的事情。只是不知道公司里那些好事的人又会怎么想——这样的消息,恰好又在这样的时机放出来。

虽说那些闲话很可能是关于她的,林薇自己却不大关心,她在美国东海岸,隔着一整片大陆和一个太平洋,管他们怎么讲,都是与她无关的了。换了一个国家,一片大陆,她的生活变得很简单。住在巴尔的摩,时不时去一趟华盛顿。与香港那边开会,都是远程视频。不见客的时候,穿的也很自由,即使是在工作日,T恤牛仔裤也可以。与同事的关系也更比从前紧密,第一是因为人少,第二则是因为中国人在国外都喜欢抱团,下了班也时常在一起玩。

中秋节聚餐,市场部经理带了一个人一起过来,那是一个年轻女人,林薇一看竟是熟面孔,不是别人正是宋缤。过去的几年,她和宋缤联系不过就是一年几个电话几封邮件而已,说是熟人,又好像很陌生。在她的眼睛里,宋缤变化不小,剪了齐耳短发,没化妆,穿的也很运动,跟曾经那个主持人出身的时髦女记者判若两人,乍一见倒差一点认不出了。

相比之下,宋缤看到林薇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对她笑了笑,说:“林薇,你好啊。”

林薇也回了一个微笑,让出身边的位子请宋缤坐,两人寒暄起来。

吃过午饭,一班人又说去溜冰。林薇也去了,穿了冰鞋,却坐在冰场旁边的长凳上偷懒。她是个表面上挺外向的人,别人也都当她爱玩,其实她是最不喜欢凑热闹的,只想快点结束,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一边吃糖炒栗子,一边看电影。

宋缤偏偏滑过来,靠在旁边的护栏上,对林薇说:“他过几天又要走了。”

话说的很突然,有点没头没尾的,但林薇不会不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问:“这次是去哪里?”

“洪都拉斯。”宋缤回答。

那一年,加勒比海地区有飓风登陆,连日暴雨,又发了大水。洪都拉斯还有一个危地马拉难民营,情况似乎很糟。听到目的地没有战乱,总是让人觉得安慰的。但事情也是很矛盾的,自然灾害初听起来似乎要比战乱安全一点,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却又是更加危险的,因为老天爷是没有眼睛的,不会管你是谁,好人还是坏人,又是为什么而来,遇上了便是遇上了,死便是死,活便是活。

这是到达美国之后,林薇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离何齐这样近。

说那番话的时候,宋缤脸上一直笑着,态度也很自然。但不知道为什么,林薇却能察觉到隐约的敌意。自从那次去乌兹别克斯坦采访之后,许多年过去了,宋缤几乎一直跟着何齐工作,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林薇却不大清楚。大约是她情商低吧,一直不大相信男女之间有纯粹的友谊,但宋缤不提,她也不方便去问。

她匆匆去找同事告辞,装的大大咧咧的对他们道:“下次能不能约我参加些不健康但快活的活动哟,我得赶紧回床上躺一下,再联系啊。”

第十四章 (5)

跟上海和香港比起来,巴尔的摩实在是一个小地方,城市面积不大,人也少,只有不多的几个可以去游览的地方,港口,集市,水族馆,爱伦坡故居,几天就可以转个遍。

那个秋天,天气总是很好。工作日的中午,林薇总是走到码头,在那里找个有露天位子的餐厅吃饭,下了班又去内港闲逛,看夕阳变成浓郁的粉色,再渐渐暗下去,这才提着一大堆东西回去,早早的上床睡觉。

后来,她总是觉得自己那段日子大概是过的太平静了,而后又被许多纷杂的事情扰乱了视线,以至于那场媒体大战究竟是什么打起来的,她都后知后觉。

事情先是从香港一家报社的报道开始的,那间报社号称抽检了几种在售的粗加工中药材,得出的结果是硫磺严重超标,长期服食会导致肝肾损伤,甚至致死。这篇报道几乎涉及所有中药品牌,既有香港本地的老字号,也有大陆和东南亚的牌子。虽然华善堂从很早之前开始已经不再售卖粗加工的中药原料,只经营附加值更高的西药和中成药,但其门店和招牌却也被作为报道配图,频频出现在报纸杂志上。

公关部致电联系报社,编辑给出的理由有些牵强,却又很难反驳——既然硫磺在中药原料加工中被普遍的滥用,那么中成药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因其成分在生产过程中被数次提纯浓缩,如果原料有毒,那么中成药可能更毒。

华善堂只能对此作出反应,在几家大报上登了律师信,声明旗下并没有粗加工药材出售,全部中成药符合《中华药典》的规定。

但一般情况下,这种声明总是相对势弱的,更何况很快又被人捉到了把柄,香港药品检验规范中并没关于硫磺上限规定,但汞却是有的,而且还比大陆《中华药典》的规定更加严格。如果华善堂的药物真的都按照《中华药典》的规范执行,汞含量很可能真的是超标的。

于是,争议又转到汞含量上。汞与硫磺不同,不少中药配方都含有朱砂,或多或少而以,而朱砂的主要成分就是硫化汞,其中还有少量砷和铅之类的物质。从中医的角度说,朱砂有镇静催眠的作用,但从西医角度讲,这些功效都是未经论证的,其成分却都是毫无疑问对人体有害的,即使只是微量,经年累月服用也会导致慢性中毒。

就是这样,又一轮关于中药质量、安全、疗效,甚至于中医存废的争论开始了。从香港到内地,基本上所有经营中药的企业都受到了影响,华善堂也不例外,当年的半年报出来,显示主营业务收入下降,而FDA认证计划又正好处在最烧钱的临床试验阶段,钱挣得少的、难了,花出去却十分容易,两项加总,数字自然是十分难看。

这本来只是一段时间内的非正常状态,却有几个不大不小的股东跳出来,要求召开临时股东大会,理由是集团业绩下滑,又遭遇公关危机,是现任管理层工作不力造成的,建议重组董事局,撤换高管队伍。

这一炮一炮的攻击看似目标广泛,但具体到每一条罪状却都是针对陈效去的。弄到后来,甚至连陈康峪当年的旧账也被翻出来——参与走私,不事主营业务,沉湎于高风险的资金运作——撇开经营上的策略不提,陈效在为人处事方面与陈康峪多少有些相似的地方,他们都是决绝而孤勇的人,好的时候一群人如众星拱月般簇拥在身后,坏起来却也是最容易遭人冷箭的。而陈效大约更招人恨一点,因为他爬的更高,而且又有一个FDA认证计划吊在那里,巨额的投入,漫长的时间线,看不到预期希望的结果,最终的成败又是未知的。

现如今,大股东中除去几个态度特别激进的,其余大多保持中庸,看似和事佬,其实就是墙头草一根,更有些不想招惹麻烦的干脆就避出去休假了,赖至成就是其中之一。在这种情况下,正反两方面似乎都没有绝对赢面,关键是看哪方能争取到更多股东的支持,林薇看清楚那帮人孩儿般的面孔,她打电话给陈效,对他说:“要不我暂时回香港一段时间吧?”

“不用。”他回答,没有解释。

她并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反倒有点明白他为什么要她走。就像多年前的上海一样,这一次轮到香港变成战场,而在这场纷争中,被推到台前的还会是那个人——何齐。

她并不相信何齐自己有想法插手进来,他有他自己的事业,慈善基金,无国界医生,他一向是安静而出世的人。但他确实是许多人眼里正统的何氏传人,在谁都不买谁帐的情况下,他势必是两方面都要争取的关键。他会如何选择?实在是一个问题。现任的董事长是他母亲的堂兄,他大约还会顾及几分,但鉴于陈效和他之间由来已久的矛盾,他很有可能会为了把陈效弄下去,而选择站在发动政变的那群人一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情况进一步恶化。美国这边也有媒体跟进,做了一档谈话节目,讨论一些非主流的医药手段,节目中翻出一桩案子,加州一名亚裔女子服食中药保健品身亡,节目还请了一位有名的医学专家出来讲话,说是疑似汞中毒。

那桩案子其实说旧不旧,说新也不太新了,偏在这个时候翻出来,不能不让人觉得有些别有用心的味道。而且,跟香港那边的情形也十分相似——华善堂有中药保健品在几个州售卖,正试图打开市场,销售势必受到影响,但矛头却又不是直接指向华善堂的,似乎只是想拖着FDA认证计划的进展,并不想动其根本。

难道是华善堂内部的人,为了将陈效一军,才自导自演出这一幕又一幕?

林薇不禁这样猜想,她到美国不过半年,经常走动的还是FDA和华府当地的一些媒体,其他地方人头也不熟,只能自己动手搜索了事发前后的资料来看。刚开始,她并没有想到结果竟会这样明白的摆在她面前——那档谈话节目请来的专家是巴尔的摩一间医学院的教授亚瑟。贝林,何齐曾在那间学校学医,而且就在一年多前,两个人还因为一篇论文合作过。

她第一次有了本不该有的猜想——何齐早就做出了选择,甚至于早在这场公关危机开始之前就已经选好了。她曾以为自己已经经历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和陈效在一起,同时还要为慈善基金工作,不断听到何齐的消息,时不时看到他的照片,那种状态曾使她一度陷入深深的抑郁。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对她来说最艰难的事情甚至都还来得及拉开序幕:如果陈效和何齐再一次对峙而立,她应该怎么做?

无论如何,如果何齐就是这场公关危机的始作俑者,林薇坐在这个位子上是不能不管的。按照宋缤之前所说的,何齐这个时候应该还在洪都拉斯参加无国界医生的援助项目,而林薇最最不想做的就是与他直接对质,她去找宋缤,可惜打了几次电话却都转接到了语音信箱,每次的留言都是一样的:“我是宋缤,暂时离开美国,请留口信,我会尽快回复。”

于是,林薇只好又去找无国界医生的公关经理,得到的答案却更加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何齐没有做完那个项目就离开洪都拉斯了,这是他加入MSF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林薇又问,只是最后的尝试。

公关经理已与她很熟,并没有什么隐瞒:“只知道他回纽约了,走的时候说是因为家里的事情,他在MSF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已经很不容易…”

电话那头还在继续说下去,林薇脑子里想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宋缤不在,何齐也不见了,他们究竟去哪儿了?

她只好又去纽约的那间医院找人,恰好还有一个慈善手术项目尚未完全结束,手术已经做完,病人还没出院回国。那是一个从来做心脏手术的年轻女人,林薇去找她攀谈,她并没有什么戒心,告诉林薇:何医生是去上海了。

上海?听到这个答案,林薇愣了一愣。她本以为何齐会去香港,回到那个权力的中心,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一份。可为什么是上海呢?她白思不得其解。

第十五章 (1〕

得知何齐去了上海的那一天,林薇回到巴尔的摩,还是照常去上班了,手上做的还是那些事情,穿衣、化妆、开车、买咖啡,心却是虚漂着的,仿佛于宁静中预感到风暴的来临。

到了办公室,她对着电脑坐了半晌,终于还是拿起电话打给陈效,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把何齐的动向告诉他,只是想跟他讲讲话,哪怕只是极其简单的一两句也好。

长长一串号码拨过去,听筒里的嘟嘟声不紧不慢的响着,她仍旧在左右摇摆——是说,还是不说?

结果却是问题自己解决了,陈效的私人号码始终无人接听。她像是松了一口气,放下听筒却总不安心,又拿起来,换了工作电话再打。

这一次电话倒是接通了,可说话的人却是丁丁,告诉她:陈效正在开会。

那时,巴尔的摩正是上午,上海已经是深夜了。这样一个级别的会议劳动了副总裁,而且还开到这么晚,应该不是什么小事情,可林薇却一点都不知情,不能不说是有点奇怪的。她留了口信,让陈效会后回电给她。

等电话的同时,她检视自己的处境,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是很傻的,竟然动过那样的念头,要和陈效结婚,或者说并不具体到结婚,只是要一个结果吧,毕竟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了。陈效到底要比她看得远一点,总是回避着这个问题,她总是在想为什么,其实原因那么简单——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之间是不会有结果的。他或许很早之前就料到了,他与何齐迟早会到公然翻脸的地步,即使他们不想,周围的人、以及各种各样的情势也会推着他们走到这一步,而她却又无从做出选择。这不是一个玩笑,也不是通常情况下女人在两个追求者之间的选择,她不怪自己,但也怪不得别人。

中午,林薇没有出去吃饭,一直等到午后,还是不见电话打过来。上海已经是凌晨,她知道陈效不会打过来了。

她接受了这个结果,渐渐的,原本那种坐立不安的焦急却也没了。那一天,巴尔的摩的天气很好,气温有些低,但晴朗无风,她转过椅子,对着落地窗坐着,看着碧蓝的天和城市的轮廓,不禁又想起过去,这些年,起或是落,安或者危,至苦与至乐,不管发生什么,她与陈效总是连在一起的。现在,大约也是时候分开了,有些事也只有靠她自己去解决。

几年前,林燕青在出租屋里意外身故,陈效陪她回去,从殡仪馆把骨灰“赎”出来落葬。那之后,她已经许久没有去过上海,偌大一个城市里,几千万人,她熟识的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大多也很少联系了,就好像江丹丹、胡凯,还有汤晓瑛。

江丹丹早已经离开Ash,与那个圈子里的人也没了关系,胡凯还在监狱里,更加不会知道什么。这些年以来,林薇还是保持着原来的习惯,每隔一段时间,订一些书和杂志托人替他寄过去,而那个替她收书寄书的人就是汤晓瑛。

汤晓瑛倒是还在华善堂上海公司工作,职位已经升到了人事部副经理。何齐和宋缤虽然管理着慈善基金,但与华善堂的联系一直很远,如果他们真的去了上海,公司里的人听到风声的希望其实是很渺茫的,只是立时三刻的也只有这么一条线索,林薇还是决定去问一问。

汤晓瑛才刚上班,对此果然是一无所知。两人寒暄了几句,最后,汤晓瑛这么对林薇说:“前几天有你一封信,”

“哪儿寄来的?”林薇以为是工作上的东西,只是觉得有些怪,为什么没送到公关部去,部门助力会定期转寄给她。

“没有寄件地址,”汤晓瑛回答,“就写了一个姓,胡。”

胡凯?林薇这样想,她一直托汤晓瑛给胡凯寄书和杂志,看到那个姓,汤晓瑛大约也猜到了,知道是她的私人信件,所以才没往公关部送。

汤晓瑛见她不作声,这样问:“要不我给你寄过去吧?”

“好。”林薇回答。

从上海到美国,航空件也要四五天,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扫描或者传真,更简单的拍张照片传过来也可以,可她不知道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她曾经去过监狱两次,胡凯都没见她,这些年寄过去的东西都收下了,却始终没有只言片语回过来,现在突然有封信寄来,总不至于只是一声谢谢。

等着信的那几天,林薇跟陈效都没有联系,只在那些飞来飞去的工作信件当中看到他的名字,尽管那些信大多是丁丁代笔的,至少也代表着有这么一个人还在几千里之外存在着。令她没想到的是,汤晓瑛转来的信还未曾寄到,也没有何齐和宋缤的消息,丁丁的电话倒先来了,传达陈效的意思,说是有个朋友在纽约,就要结婚,让她抽空送贺礼过去。

林薇愣在那里,她曾要陈效给她回电,他一直没有理睬,而且又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他没有别的吩咐,却派她去做这么一件全无关系的事情,她不懂这是为什么。问丁丁,丁丁也说不大清楚。她一向知道丁丁是把软刀子,看起来糯糯傻傻的,其实却有着那么点无为而治的城府,而且这些年跟着陈效总也有些长进的。她换了话题,问丁丁这一阵忙不忙,丁丁很克制的抱怨了几句,听口气是很忙的,但说到实质问题,却又跟她绕起圈子。

林薇无语,丁丁可以算是她一手带出来的,从前她总是教训他,作为一个秘书,第一要务就是守好老板的秘密,哪怕是对她。那个时候,丁丁老是忘记,陈效的日程安排,跟什么人开会,在哪里吃饭,几点钟回家,甚至于吃了些什么,喝多少酒,不用她开口问,就一囫囵的告诉她。现在,丁丁总算达到了她的要求,她本应该表扬他的,却又不习惯了。

送礼的地址当天就发过来了,第二天,林薇就看着GPS画出的路线出发去纽约,地图上的那条线如此简单,好像连弯都没几个,GPS算出来的行车时间不过三个半小时,她握着方向盘,看着向前方不断延展的公路,却有种不知道驶向何处的感觉。快到连接新泽西和纽约的海底隧道的时候,路上开始堵车,她比预计晚了整整一个小时到达。

来美国已经差不多半年,她只去过一次纽约,就是前不久去找何齐的那一次,而且去了也不曾游览。别人问起来都觉得满奇怪的,因为离得这样近,又有许多有名的地方,大家都会趁假期去转转,只除了她。她总是解释,说自己不喜欢大城市,地方太大,人又多,而且道路复杂,停车也不方便,她又是这么一个糟糕的女司机,还是不去了吧。当然,真实理由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

那场里氏五级地震发生之前,国家地震信息中心并没有发出预警,她根本没想到自己会遭遇地震,却在冥冥中料到自己会遇到何齐。

她坐在那间咖啡馆里,何齐就在她对面,大约是因为一直看到他的照片,她并不觉得他变了许多,只是眼神里染了风霜,眉间不再舒展。她在心中自语:看吧,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来纽约,来了也不出去乱转的原因。他们总是会遇到,哪怕是最不相干的身份,哪怕是在一座更大、人更多、更加纷杂的城市里,简直就像是一种宿命。

当天晚上就是婚礼前夜的派对,办在纽约大学附近的一间酒吧里,林薇尽职尽责的把礼物送到,也是在那里,她看到了宋缤。

她和何齐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客人来了,宋缤正跟别人讲话,身上没穿什么礼服,就是平时的衣服,格子衬衣,牛仔裤,很活泼的样子,笑的时候从侧面看起来眼梢细长,特别好看,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女孩儿,与何齐很相配。

她看着宋缤,宋缤也正好回过头,见到她跟何齐,似乎是愣了一愣的,但很快还是笑了,朝他们走过来。有那么一小会儿,何齐站在她们中间,一句话都没说,宋缤好象也有些尴尬。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薇觉得这沉默太长了,赶紧把礼物递过过去,看着他们两个笑道:“都认识,也不用介绍了。”

“我们是临时决定的,前天刚刚说起,下了飞机就开始张罗,太匆忙,什么都没准备,你看这…”宋缤似乎也放松了一点,指指自己身上穿的,以及周围的环境。

林薇知道这是在解释为什么没把结婚的事情告诉她,的确,凭什么啊?又说什么好呢?她算是谁?她很配合的点头,表示万分理解。

第十五章 (2)

才说了几句话,便有人过来找何齐。那是一个头发半白的男人,因是洋人,林薇也估不好年纪,初一看像是有六十岁了,可再仔细看看,你说他四十左右也可以。男人向何齐和宋缤道贺,一番客套之后,又有别的客人拉了何齐去讲话,只留下宋缤和林薇两个人站在那里。

“刚才那个就是亚瑟贝林。”宋缤对林薇道。

亚瑟贝林,林薇本就觉得那个人面熟,只是不记得在哪里见到过,直到此时才想起来,那档讲服用中药致死的谈话节目她曾录下来看过好几遍,后来还拜读过这位亚瑟贝林教授的不少大作。贝林自诩是个不信邪的科学家,对一切疗效和副作用未经严谨论证的药物嗤之以鼻,不幸被他炮轰过不光是中草药一种,除此之外还有顺势疗法、芳香疗法等等等等。

林薇一早就知道何齐和贝林是认识的,却没料到会在这者场合遇到。对于此行,她早有预感,陈效让她放下工作,从巴尔的摩赶到纽约,绝不会是吃喜酒这么简单,可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心里还是颇为震动的。这一次,他有求于何齐,而她只是他送出去的一份求和的礼物,却又是在这样的时机,他究竟想她怎么做?!她不禁觉得讽刺,莫名记起何齐刚刚说过的那句话,在心里无声的念出来:“他那个人,做得出。”往日的种种一时间涌上来,像突然饮下一杯烈酒,辛辣的味道直冲到鼻腔里。

她自知脸上的表情好看不到哪里,又不想让宋缤察觉,只得低着头装作在包里找手机,可这大约也是多虑了,今夜宋缤才是焦点,第二天就是人家的好日子,美式酒吧里灯光昏暗,派对现场来的人又多,周围又笑又闹,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一年当中,何齐总有大半时间呆在此地,宋缤曾在这里读书,如今又住了好几年,认识得人很多,来宾大多也是他们交往的人,不是医生,就是文艺圈子里的人,记者、作家、编辑。除去刚刚看到的亚瑟贝林,林薇一个都不认识。何齐被一群人围着不得脱身,宋缤想的比较周到,把她带到几个差不多年纪的人中间,又穿针引线了一番,才告辞去招呼别的朋友。林薇明白这是照顾自己不受冷落,身边的确很快便有人与她搭讪,可她却没有交际的兴致,径直去吧台拿酒。吧台上已经摆了一溜的酒杯,只可惜里面倒好的都是鸡尾酒,她喝不惯,就直接探身到吧台后面去找,正好摸到一只冰桶,里面有很好的香槟,就顺手拿了一瓶,找了一个角落的位子,起开瓶塞,倒了一杯,静静的抿一口,再抿一口。

宋缤已经被一帮女孩子拉去合影,何齐也不知所踪,林薇乐得一个人,躲在那里自斟自饮。二十岁不到,她就是酒鬼,酒量老早就练出来了,手上这一整瓶不过四分之三升,度数又低,就算全部喝下去也不会怎么样。一杯喝完,她又拿起酒瓶,还没倒下去,却莫名想起陈效。他们曾约好一起戒酒,他可以不仁,她不能不义。她对自己笑,手指顺着瓶身滑下来,抹了些水珠,一片湿冷,终于还是没有倒第二杯。

所幸也不是没有别的消遣,台上有支Jazz乐队在演奏,主唱是一个声音哑暗的黑人,两只手捧着话筒浅吟低唱。她静静坐在人群里听,那种妥妥的感觉,就好像只是为她一个人唱的。

许久她才感觉有人在看着她,抬起头,就看到何齐。他站在酒吧门口,正远远看着她,可能已经有一会儿了,而她还是后知后觉。两人目光相接,她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手上的小动作却是控制不住的,下意识地又去摸那只酒瓶,用指甲抠着瓶身上的酒标,直到撕下一条来。

“医院有事,何齐得去一下。”宋缤过来解释,语气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这样的场合,准新郎却早退。

“做外科医生,这是常有的事。”林薇点头回答,许多年了,她圆滑的做人,这一点总还是做得到的。

两个女人站在一起,远远看着何齐推门出去。林薇看了看就转过头去了,宋缤却是目光紧随的,微笑着感叹:“他很帅是不是?”

林薇也带着笑附和,心里却很想对宋缤说:现在这样算什么?那是你没有见过他从前的样子,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未必,或许只有她这样经历的人才会喜欢那样的何齐,宋缤与何齐初遇的时候,他已经历了一切,也做了一段时间的无国界医生,在宋缤的眼睛里,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沉默冷淡,并没有太多改变。

两人又聊了几句,气氛看似很好,但林薇却不能不注意到宋缤眼神闪烁,她也有自己的心事,无意去探究别人的,再说下去也只会觉得更累,坐了一会儿,便开口向宋缤道别。

出了酒吧,她步行去停车场拿车,走到半路,就拿出手机打给陈效。还是像上次一样,铃声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她换了他的工作号码,接听的人又是丁丁。

夜风吹起她的头发,她一把胡乱拢住,嘱咐丁丁:“你去跟陈效说,礼已经送到,我明天回香港一趟。”

“陈先生说,”那边却这样回答,“美国那边还有事要您做…”

“什么事?”林薇问。

“…陈先生没交待,他晚一点自己会跟您说。”丁丁还是上一次的态度。

“好,你叫他打过来,多晚我都等着。”她声音并不高,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陈效似乎是打定主意不再跟她讲话了,但他越是这样,她越是不甘,其实他要做什么,她已经猜到大半,她只是不信,除非听见他亲口说出来。

到了停车场,她坐进车里,低头去拿手套箱里的GPS。有人从车尾走过来,敲了敲驾驶座这一边的车窗。那时已是深夜了,而且又是在停车场这种地方,她吓了一跳,朝外面看出去,才发现又是何齐,他手里拿着一只酒瓶,她几乎立刻就认出来是她在酒吧开的那一支香槟,酒标被她撕了一条。瓶盖开着,已经空了,他就是用瓶口轻敲着车窗。

她隔着玻璃看着他,看得出他已微醉。从前酒量就差,这么些年了也不见长进,她在心里想,几乎是带着笑的。仅在那一瞬,眼前的他似乎蜕去了那一层厚茧,还是过去的那个人,那双眼睛,那种神情。

“你没有单身派对?”她降下车窗,同他开玩笑。

“有,脱衣舞娘已经来了,我在不在。没人会注意。”他便也不认真。

但她终于还是没有把车窗将下来,只是做出口型,对他说:“新婚快乐。”而后,便发动了引擎。

第十五章 (3)

那一刻,林薇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脑子里是空白的。

“林薇…”何齐也静了一静,许久才开口叫她的名字。

她紧握着方向盘,他的手伸过来,放在她的手背上,掌心很热,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手有多冷。他的表情没有特别的变化,也没有立刻把话说下去,但她能感觉出背后隐含的重大的决定,突然觉得并非没有那个可能,事情会朝着陈效希望的那个方向发展下去。但这真的就是陈效想要的吗,她看不透。

短短的几秒钟过的粘滞而沉重,她没有想好要怎么做,只是下意识地发动了引擎,车子缓缓动起来。他抽出了手,站在那里看着她打方向,倒车,再前进。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她把车窗升上去,隔着玻璃做出口型,对他说:“新婚快乐。”而后便加速朝停车场的出口驶去。

一开始,她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转过一个弯,就看不到了。他没有阻拦,更没有追出来。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再做那样的事情——她骑着自行车冲过路口的红灯,他开车在后面追,轻率而疯狂,就像不要命一样。

深夜,城市已经冷清下来,从曼哈顿下城到新泽西,一路坦途。她车开的很快,后视镜里只有车灯发出的光照向虚空的夜色。她原本打算在纽约住一夜,婚礼之后再回巴尔的摩,酒店也已经定好了。但现在,计划变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计划,她只是在逃走。

眼睛紧盯着前方,注视着前挡风玻璃外面的飞速闪过的街景,手机就放在仪表台上,她时不时地看一眼,这个动作多半是下意识的,她总觉得陈效会打过来,具体说什么倒也不确定,但她的预感一向不大准,手机屏幕始终固执的黑着。

于是,她只是往前开,再往前开,脑子里过着的都是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从下午在闹市相遇一直到现在,已经七八个钟头过去了,先是在咖啡馆,后来又在酒吧,虽说周围人不少,还有宋缤也在,可她跟何齐并非没有独处的机会,两个人却始终没说几句话,就算说出口的也都是些轻轻浅浅的字句,全都是些常态化的琐事。其中有不少,林薇原本就听宋缤说过,或者在宋缤的文章里看到过,不知道的只是他这方面的主观感受罢了。

这些年过去,在她的眼睛里,何齐变得沉稳了,从表情、说话,到做事、走路的样子。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却知道很久以来他过得都是怎样一种生活——长时间的手术,日夜颠倒,经常熬到凌晨才回去睡觉,体力上接近极限,有时候连讲话的力气也没有,但最主要的还是精神上的疲惫,目睹生死离别,以及一幕又一幕的人间惨剧,而他又跟旁的医生不同,除了着一份职业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的生活,已经习惯了不再把人看作是一个人,而是一件件的物品。她曾以为慈善基金会每年九个月的工作能改变这一状态,现在才发现帮助不大,他还是那个样子,就跟宋缤写的那篇乌兹别克斯坦的文章里一样。

有些话,何齐并没有直说,但她却听得出来,他有时候也会因此而害怕。当年离开上海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陷入深深的抑郁,情况很糟,她记得陈效和赖志成都这么说过。想起那一段日子,她甚至有些庆幸他就要结婚了,今后有个人陪在他身边,多少会比他一个人好一点,否则总是这样下去,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回到曾经的那种精神状态中去。

总之,他们说过的话都是跟华善堂无关的,更加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开MFS的项目,跑去上海。林薇没问,何齐也就不提。她有种莫名的感觉,他是刻意回避着一些事不对她说,或者是还在考虑,该怎么开口告诉她。而她也有些怕,一旦问了,这种短暂的平和便会彻底崩溃,再也无法回复到现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