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要是一点儿心思没有,怎么会和她一起下棋呢?她可是大嫂的表妹,又是风传着要当大哥的妾的人。要是冯焕松是真的安分,就不该和她三番两次的黏乎。

又林姑姑忽然明白过来,大嫂把这个表妹接来,恐怕一开始就不是给自己男人预备当妾的。

大概一开始就是奔着冯焕松来的。

这个女人真阴毒——不,可能她男人也有份。

果然魏妈妈说的没错,后院儿里的事从来都不是直来直去的。人家那么处心积虑的算计她,脸上还装着受了她的气多么委屈多么忍让,可笑她跟傻子一样,居然还觉得自己挺威风挺厉害——

也不知道那个烫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又林姑姑一开始也觉得是自己当时一急,把她烫着了。可现在一想,那个滚烫的茶是谁端来的,还正放在她手边儿上?要是她没碰翻那茶杯,说不定…其他人也会替她,帮她碰翻。总之,她是脱不了干系的。

一时间她心乱如麻,这会儿倒是顾不得发火了。

外头有人进来说,陆秀云想见她。

又林姑姑心里全是事儿,诧异地说:“她见我干什么?”

魏妈妈马上趁机说:“那姑奶奶觉得,她是来干什么呢?”

又林姑姑刚才被魏妈妈开导了半天,来了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和她以前又没交情,她…怕是有求于我吧?想打秋风?”

魏姑姑想说,想打秋风并不麻烦,谁家没有几门穷亲戚?旧衣裳旧铺盖的正愁没地方放,再给点儿钱救个急,一点儿不为难。

可是这位不速之客陆秀云,想要的不止是些旧衣裳和一些钱而已。

“姑奶奶可以让她进来,她想求什么,自然会说的。”

又林姑姑点了下头。

陆秀云还穿着初来时那天穿的素青色衣裳,脸色不大好看,象是一夕之间又老了好几岁一样。又林姑姑几乎完全记不起她从前是什么模样了,看着她就象看着一个陌生人。

“坐吧,别那么客气。”又林姑姑说:“咱们也有十年没见了吧?”

陆秀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她以前可从来没听过李馨兰用这样的口气和她说过话。

“可不是么,整十年了。”陆秀云说:“一转眼都儿女成行了。她往里屋看了一眼,贵儿正专心致志的拆一个竹编楼船,一点都没注意外面的动静:“可我没有姐姐福气好。”

来了。又林姑姑想,这就得开始诉苦了吧?诉完苦再哭穷,然后顺势打秋风。

又林姑姑只是有些奇怪,自己现在在娘家只能算客了,她要哭穷打秋风,不该去找娘,找嫂子去?不比对自己诉苦来得有成效?

她现在已经不象原来,不再会觉得别人把自己捧得高高的刻意讨好是件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啊。

她一边听陆秀云说话,一边分神想着心事。陆秀云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涌出一股怨愤与委屈,然而语气仍旧和软,她现在是有求于人,必须得低声下气。

“经了那么些事儿,以前总觉得娘家是最靠得住的,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就是亲哥哥亲嫂子也只看着几个钱,全不把我们母女当亲人看待。表哥倒是…”

又林姑姑突然注意到了表哥二字,象是有针尖在她眼皮上刺了一下,并不是特别的疼,可是却挑动了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而又林和冬梅正站在窗子外面。

又林真是无语了,她怎么到哪儿都能碰见陆秀云呢?去趟后园也能遇到,陪冬梅过来姑姑这里也碰到了,真是阴魂不散。

第二十一章 点心

又林的姑姑又不傻,只是很多事情以前她不去想。

她现在被那位“吴表妹”刺激的一听到表哥表妹这些字眼儿就分外敏感,越往这上头琢磨越觉得这事儿不对头。这男客打秋风得找男主人,女客打秋风应该找老太太和四奶奶,陆秀云说她见不着李老太太,为什么不去见四奶奶呢?

她要求钱,四奶奶总也得打发她点儿。

除非她不求银子,而且她求的事儿也不能和四奶奶说。

那还能为着什么事儿?

陆秀云低下头用帕子拭泪,不过看着帕子的时候她微微怔了一下。帕子还是前年她生日的时候做的,那会儿一起做了一打,上面都绣着如意云纹,用的也是上好的轻绯罗,很大的一片帕子,握在手里却轻飘飘的没什么份量。

这一打帕子价格也不便宜,用到现在,其他的都不知道哪儿去了,还就剩了这么一条。

要换做以前,又林的姑姑大概已经变了脸色,但是她看了一眼魏妈妈,还是保持了刚才的神情和语气。

“说得也是…”她说:“男人虽然不是个东西,可没了他,家里就没了顶梁柱了,孤儿寡母的无人可以指靠。”

陆秀云忙说:“可不是么,任谁都能踩你一脚,也没有人给你出头说话。我哥哥嫂子要将我胡乱打发出门。我倒是没什么,可就是舍不下孩子…”

又林的姑姑淡淡的问了句:“那你自己拿的什么主意呢?”

陆秀云垂下头:“我还能拿什么主意呢,我现在这样…只求有口饭吃,能把女儿养大,让她好好嫁人,我也就没别的心思了。”

“你兄嫂替你寻的是什么样的人家?”

陆秀云不肯多说,只说人太不成材。

陆秀云微微撇了下嘴。有多不成材?她还想找个怎么成材的啊?她还以为自己是年方二八的黄花大闺女啊?寡妇而已,还拖着个半大不小的女儿。你说这闺女要是小点儿,不记事儿,带着再嫁,人家可能也不嫌。要是大点儿,一两年就打发出门了,也好说。偏偏这年纪什么都知道了,却还一时打发不走…

要能愿意接收这样儿的母女,自然那男的条件不可能好了。好的话,人家何必娶她?直接娶个大姑娘不好么?既年轻貌美,又省得拖油瓶碍眼。说实在的,陆秀云有什么呀?被夫家赶出来,娘家又不会再贴补她,娶她不但没嫁妆,还附送一便宜女儿,也就娶不上老婆的人才会要她。

冬梅觉得站这儿听着不好,她拉了又林一下,又林反而也拉了她一把,冬梅又不好出声,只能站着儿一块儿听。

有丫鬟走过来,冬梅心虚,又林却十分大方自然地朝丫鬟摆摆手。丫鬟当然是有眼色的,自家的姑娘万万得罪不得,于是捧着茶盘,视若无睹的从她们身边儿走过去,全然无视她们两个站在窗户外头偷听。

冬梅头次有这样的经历,之前她一直活得循规蹈矩,从没做过这么不规矩的事。

既觉得很忐忑,又有一种说不出来…快意。

她听着屋里头娘和那个女客说话。

又林不觉得,冬梅却有点儿奇怪。平时娘哪有那么多耐心和人应酬说话?

那个女客的意思,口口声声的,说自己走投无路了,象是只等着别人开口拉她一把,救她于水火之中。

娘一直没接话,倒是魏妈妈客客气气地答了两句话,滴水不漏的应付过去,把那位女客送了出去。

等她走了,又林和冬梅才进了屋。冬梅手里提了个食盒,小声说:“娘…我和又林妹妹一起做了点心,给你和弟弟送一份来尝尝。”

食盒里装了两个碟子,一碟蒸糕,一碟豆叶糖。又林姑姑看了女儿一眼,她倒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会下厨了。

冬梅有点紧张:“是又林妹妹帮我一块儿做的。”

又林朝姑姑一笑。

又林姑姑一看到这个侄女儿就有点儿别扭。这丫头长得黑瘦,一双眼又太利,总让她觉得这不是个一般孩子,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又林姑姑可不承认自己对侄女儿有些嫉妒。

曾经她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姑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可是现在她已经是出了嫁的姑奶奶,侄女却是这家里千娇万宠的小姐。又林姑姑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属于自己的一切被侄女儿抢去了的失落和愤恨。

当然,这个她没去细想过,也绝不会承认自己心里头为这个而感到不舒服。

她漫不经心的拿起一块糕,咬一口尝了,顺口说:“有点涩,面没有发好。”

冬梅低下头,不敢说什么。刚才蒸好了她们俩都尝了,哪有一点涩味?

反正,她做的事,怎么做都讨不了娘喜欢。而弟弟不管做什么,娘都满心欢喜。

就是表妹也跟着受连累,冬梅很是不安。

又林才不在乎呢,她过来只是顺路,这糕蒸好之后先是给李老太太送了一份儿去,然后冬梅要过来,她才跟着过来的。

又林姑姑把剩下的半块糕顺手递给一边的丫鬟:“给你吃吧。”

那丫鬟拿着半块糕,很有些尴尬。放下了显然不合适,就这么马上填进嘴里去也不合适。

又林姑姑看着那两碟点心,忽然问:“还给谁送了?”

冬梅老老实实地说:“给外祖母送去尝了,舅母那里还没去。”

又林姑姑瞪了一眼女儿,这丫头真是个榆木脑袋,纯是象了她那个没用的爹。

冬梅被瞪了也不明白原委,头倒是垂的更低了。

又林心里亮堂堂的。姑姑这意思,是要给姑父那里也送些去?

又林的姑姑拿着款儿,不肯做丢面子的事,没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主动去找丈夫,岂不等于自己认输服软了?那可不成,那以后她可怎么抬起头来理直气壮的说话?

再说,她也担心,过去了之后两人又吵起架,那事情会不会被搞得更糟?

看女儿就是不开窍,她恨铁不成钢的点出来:“还有没有旁人拉下没送的?”

冬梅总算明白过来了:“啊,爹和大伯那里…是不是也送一份儿去?”

她自己没什么主见,先是看了一眼娘,又转头看看又林。

又林的姑姑一扭头:“爱送不送,人家只怕也不稀罕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又林心说,这人坏多半坏在一张嘴上了,听听这说的什么话?谁听了心气儿能顺贴啊?

换个别人,女儿和侄女儿做了点心送来,不问问累着没烫着没,也总得夸一声点心好吃吧?她倒好,就这么酸言冷语的,真是打击人的积极性。您老还觉得自己是二八少女哪,还觉得自己这是使小性子,十分可爱?

“那,厨房还有…我再装些,给爹和大伯送去。”

“你那个大伯装了一肚子坏水,还用得着吃点心?呸,喂狗也不能给她。”又林姑姑还要再说,一看到魏妈妈略带些不赞同的神情,总算想起李老太太的告诫,硬是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

“去去去,别在这儿杵着,都出去。”

冬梅没得个准信儿——不知道她娘到底是让她送还是不让她送,可是又不敢再问一次确定下来。只能提着食盒和又林一起出来了。

又林姑姑皱着眉头,问魏妈妈:“这个陆秀云…别是想赖在咱们家不走了吧?”

魏妈妈心说总算这位姑奶奶不是个胡涂到家的,能看出得陆秀云的来意。不过嘴上却说:“哪能呢,咱们和他们家也多年不走动了,您瞧,这亲戚拐了两三个弯子,住得又远,如何亲近得起来呢?老太太好象已经去信了,告诉他们家里她现在在这儿,想必没几天就会来人接她们娘俩回家去了。”

“你听听她话里那意思,把自己家当个火炕呢,说的好象她哥嫂要把她卖了、害了一样。”又林姑姑说:“可她要想留在咱们家,算是个什么人啊?是做客啊,还是帮佣干活儿啊?”

魏妈妈忙说:“哎哟,姑奶奶说笑了,这哪有让客人帮佣干活的道理,那说出去还不让人把咱们家笑话死。”

“那她想什么呢?”又林姑姑用指甲敲了两下茶杯盖:“总不能想给哥哥做小吧?也不瞅瞅她现在都什么样儿了,要买妾,年轻貌美的有得是,干嘛买她这样儿的,都跟个老干菜一样。”

这话说的…魏妈妈忍着笑:“姑奶奶说得是,这肯定是不会的。”

又林姑姑想想陆秀云的处境,和自己再一比,心情倒是好了不少。自己男人虽然说也没良心,可是他到底还活着,自己娘仨不至于没了依靠。自己的娘和哥嫂也不是那种眼里只认银子,对她不闻不问的刻薄人。

人在倒霉的时候,要是看见一个比自己更倒霉的人,总是有些优越感和庆幸的。

冬梅有点儿犹豫不决,问又林:“我要不要给我爹也送份儿点心去?”

又林看着这个出了力还不讨好的表姐,有些同情地说:“既然姑姑都说了,那就送去吧。”

 

第二十二章 风筝

两个人又装了点心,让丫鬟拎着食盒,沿着墙根日头照不到的地方走。

冬梅忽然听见哗喇一声响,她抬起头来,一只大风筝翩然越过了墙头,轻飘飘的坠下来,正落在她们面前。

墙那边传来一个女孩子懊丧的声音:“你瞧,这可怎么办?”

“这有什么,我去捡回来就行了。”

丫鬟把风筝捡了起来交给又林,那是一只精致的大蝴蝶,颜色鲜艳,层次分明,做得着实不错,但是一看就不是本地产的,带着浓重的北方特色。

墙头上探出个头来——又林眯着眼抬头看。

哟,倒不是生人,昨天刚见过这人,姓朱,是石伯母娘家的亲戚,从京城来的贵客。

他扒在墙头上,居然还露出一个颇有风度的笑容:“李姑姑好。”

又林笑眯眯地说:“朱公子好。这是你的风筝?”

“是啊,刚才拿出来想看看,不想勾断线了。”他彬彬有礼兼一本正经地说:“没吓着你们吧?”

“没有。风筝还给你。”

“好好,我过来取。”他颇为灵活的从墙头上爬了过来,一件淡青的纱衫上沾了好几块混着青苔色的泥印。两脚落了地,他掸了掸袍襟,揖手说:“叨扰了。”

又林忍着笑,把大蝴蝶递给他:“还你吧。”

“多谢了。”

他把风筝往肩膀上一斜,扯着断了线头,灵活的又爬上了墙去。又林半张着嘴,看他爬到墙头上之后,居然还回过头来,作揖说了句:“告辞了。”

又林噗哧一声笑了,指着前面说:“朱公子下次要再捡鞠球、风筝什么的,直接从这小门过来就行了,喊一下就有人开门,不必再爬墙这么辛苦。”

这位死要面子的朱少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果然有一扇小门。

他一直完美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有些僵硬地说:“啊…多谢李姑娘指点。”

等他的身影在墙头消失了,冬梅也忍不住笑了:“这人可真有意思。”

明明还是个顽皮的孩子,却硬装出一派规矩的大人模样。

而且看他游刃有余挥洒自如的样子,一点儿都不觉得有哪儿别扭。

又林摸着下巴想,看着他文质彬彬的,身手还不错嘛。可能也是武将世家出来的孩子,和石家的背景差不多。

墙那一边,朱公子正小心翼翼的把蝴蝶风筝递给一个穿水红衫子的姑娘,低声下气地说:“别生气了,这不是找回来了么?”

那位姑娘瞅了他一眼,把风筝拿过来,随手就给撕了:“让别人碰过,给弄脏了的我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