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多大年纪了?家是哪里的?”

最左边的姑娘先说:“姓白,属马的,今年十四,是乌石村人。”

四奶奶点了下头,乌石村离于江镇不近,是有名的穷地方,这姑娘生得黄瘦,象是一直吃不饱饭的样子。其他几个也都差不了太多。虽然脸是认真洗过了,可是那种象是抹了一层黄土一样的菜色是洗不掉的。

“去找姑娘,让她过来看看。”

翠香应了一声去了。又林正好从周家回来,她进了四奶奶的院子,那几个小姑娘站在门外面,一个个有点缩肩低头。

石婆子见过又林,因此笑呵呵的地招呼一声:“姑娘来啦。”

又林也回了句:“石大娘好。”

石婆子忙招呼那六个小姑娘:“快给姑娘问好。”

六个小姑娘前后不一的扑通扑通跪下来,给又林磕头。

又林强忍着挪开脚步的冲动,心里并不太好受。

但是她又不能回避。

这时代的主仆关系不能小看。主子手里能掌握下人的手死荣辱,可是下人也反过来也对主家的影响至深。忠仆难寻,能干的忠仆更难寻,人都会为自己打算,遇事当然要先保全自己,看到利益也会想着先给自己划一块——不,这不是什么卑劣,这是人的天性。很多时候,主仆相处往往十几、几十年,比任何亲人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都要多。下人替主人跑腿办事传话,打理财物,照管孩子…也可以说,主家的性命其实也掌握在这些下人的手中。

如此重要的关系,又林当然明白自己该睁大眼睛,好好挑一挑。

不出意外,今天这几个姑娘里头,会有人留下来服侍她,跟着她出嫁,今后大把大把的年华,她们都要一起度过,唇齿相依。对内宅的主妇来说,身边的这些人,比丈夫、比婆家任何人都来得更亲密,她们会日夜陪伴在她身边。

所以合不合眼缘,可不可靠,实在是太重要了,绝不能随便。

又林走到四奶奶身边,四奶奶拍拍女儿的手。

刚才女儿的不自在她当然看在眼里。

不要紧,都得打这一遭过来,小姑娘心软没经过事,都这样。以后经得多见得多了,就不会象现在这样。

“去周家了?”

“是啊,给周姐姐送了些梅子,还有几个荷包。”

“你们也不用这么难舍难离的,左右她又没嫁到别家去,以后咱们是亲戚了,关系只有更近的。你想见她也方便。”

“嗯,我知道,可是到底不象现在一样,隔着墙,一抬腿就到了。”

四奶奶笑了。

石婆子嘴很巧,插了一句:“听说奶奶您府上和周家结了亲了?真是恭喜恭喜,周姑娘可是咱于江镇上远近有名的好姑娘,又大方又端庄,您那侄儿也是个有出息的,这可是天作良缘啊。”

好话吉利话谁都爱听,四奶奶笑着点头。

她们说话的时候那几个小姑娘的反应也各不一样,有的就老老实实的跪着,有的见没人理会,就站起来了。可是站起来后发现一起来的人还跪着,犹豫了一下又跪了下去。

四奶奶晾够了她们,才说:“给你挑几个人使。咱们家庄子上头年纪差不多的也有,你先挑着,合意当然好,不合意,再从庄子上挑几个。”

四奶奶这话说的——要是自家庄子上有年纪合适的,就不会要从外头买啦。这个又林心里当然明白,但是石婆子在这上头的消息就不至于如此灵通了,心里有点儿急。

这六个姑娘里,有一半是她先垫了身价银给那家父母了,这要是出不了手,难不成再给退回家去?那不是砸她自己的招牌么?

无论如何,也得让这李家姑娘多留下一个两个的。

四奶奶精明,她女儿未必就是。

石婆子真是舌灿莲花,把几个姑娘挨个儿都夸了一遍。比如哪个能吃苦肯干,家里头有四五个弟弟妹妹都照顾得妥当,又懂事。说哪个手巧,扎得的花儿活灵活现什么的。让她这么一说,这些姑娘真是个个难得,个个能干。

可是又林又不是真的十岁小姑娘,她说什么就信什么。

她自己会看。

家里头丫鬟很多,会照顾人的什么样儿,手艺好的那手又该什么样儿,她心里都有数。石婆子说得热络,她只是抿着嘴,似笑非笑。

石婆子眼见自己的劝说起不到什么效果,讪讪的闭上了嘴。

虽然年纪差不多,这领来的六个姑娘里头还有比李家姑娘年纪大两三岁的,可是这乡下姑娘就是乡下姑娘,和人家李姑娘就是不能比。瞧瞧站最后头那个,居然半张着嘴,傻呆呆盯着李姑娘看。这…这傻妞!

石婆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这个丫头,就叫傻妞。打小不知道是生病烧坏了脑子,还是先天心智不足,反正一直傻乎乎的,家里人也很犯愁,又笨又傻,特别木讷,家里又这样穷,肯定不好找婆家。这才托了石婆子,要是能卖给大户人家,哪怕做个粗使的丫鬟呢,也比留在家里继续拖累全家人要强多了。石婆子本来不想收的,要不是托她的那人和她亲家相熟,她才不会答应。这么个傻丫头,实在太不好出手了偏又能吃石婆子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夸她的好,刚才只好说她照顾弟弟妹妹在行,其实带来的六个人里头,石婆子对她最不抱希望。

李家四奶奶是个精明人,指定不会看上这傻妞的。石婆子想的只是,好歹她是把人带出来一趟了,只是主家看不上,回去之后也有句话说,不是她不帮忙,是这姑娘确实不成。

六个姑娘里有一个皮肤较白皙的,神情也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其他人忐忑不安,又畏缩胆怯。那一个也低着头,但是她手拢在一起放在腰间,背挺得很直,微垂头的安静姿态和其他人明显是不一样的。

又林问她:“你叫什么?”

那姑娘抬起头来很快地看了她一眼,细声细气地说:“姜竺。美女姜,三竺三茅钟晓暮的竺。”

“你读过书?”

姜竺依旧细声细气,不紧不慢地说:“先父在时,曾教我认了几个字。”

又林点了下头。再往后看。还好,眼前这几个总算都是平头正脸的,没有歪瓜裂枣。人嘛,都是三分人才七分打扮的,换了衣裳打扮打扮,应该不比家里现在的丫鬟差。甚至这个姜竺,大概比翠玉生得还好呢,打扮起来完全是清秀佳人一个。

又林一个个都问过,又和四奶奶低声说了几句话,四奶奶就明白了,吩咐石婆子,留下其中两个。一个就是那个姓白的小姑娘,一个是石婆子说针线做得好的那一个。石婆子十分失望。她本来对姜姑娘寄予厚望的,生得好,识字,又知进退,可没想到人家看不上她。

不说她,就是姜姑娘自己也是十分愕然。她本以为一起来的六个人里,倘若人家只挑中一个,那也必定是挑中她。

四奶奶也没把石婆子一竿子打死,还是给了她希望:“这事儿,不用办得这么急。过了中秋,你手头要是有人,就再领来给我看看。”

石婆子马上明白过来,人家这是挑货呢,嫌她诚意不够,希望她再接再励,下次拿出更好的资源来。

说实话,石婆子这次的确是有点儿急了,手上的这几个人,连她自己都不太看得中。

四奶奶这么精明的人,当然会端一端身份,晾一晾她。

石婆子还是得赔着笑应下来,并且保证下次一定更好。

只是姜姑娘没被挑中,石婆子想,莫不是李家姑娘嫌她的长相?有的小姐是不喜欢丫鬟生得太出挑的。

当然,李家挑不中,石婆子也不愁。以姜竺的长相,李家不要,有的是地方要。

事情已经尘埃落定,被挑中的留下,没挑中的原车回去。

结果石婆子带人告退的时候,那个傻妞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四奶奶和又林连连磕头:“奶奶,姑娘,我吃的不多,我也能干活儿,你们把我买了吧!”

四奶奶一愣,石婆子有点急了,赔着笑说:“这丫头傻,原是别人托我,我不好推辞…我这就把她领走。”

四奶奶倒是和颜悦色,问她:“为什么让我们买你呢?”

傻妞愣了一下:“我…我家里养不活我,你家买了我,我弟弟妹妹就能吃饱饭了,过年还能扯新衣裳。”

第64章 新人

这丫头石婆子恐怕她会坏了今天这桩买卖,没想到四奶奶问又林:“你看她怎么样?”

又林挨着四奶奶,她现在无比庆幸自己穿越后没穿成傻妞。用现代的话来说,她现在也算是地主家的小姐,只不过社会现实不可能允许她带着狗腿子上街调戏良家少男。

如果穿成傻妞,被逼着要自卖自身,换一点小钱来给家里人糊**命,那样的人生…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瞧,人生果然是需要比较的。不比较,绝对体会不到自己现在的幸运。

“留下她吧…”又林顺着四奶奶的话说。

四奶奶点头说:“成,那就也留下吧。”

至于价钱,自有胡妈妈她们去和石婆子谈价,四奶奶当然不会亲自和石婆子较长论短。胡妈妈算盘打得精刮,和石婆子谈价钱的时候,并没有把前两个要下的丫鬟身价压得太低。说实话,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要能活命,谁愿意把亲生骨肉卖给旁人家为奴为婢?但轮到傻妞的时候,胡妈妈简直把她说得一钱不值,似乎李家肯收下她,给她碗饭吃,石婆子和傻妞的家里人就该感恩戴德了。这样粗笨的姑娘,卖哪儿去啊?

这话说得也的确是大实话,傻妞这样的姑娘,着实不好出手。石婆子本来就没指望能把她卖出去。然而胡妈妈话风一转,又说:“我们奶奶就是可怜这姑娘,也不能让人家父母白舍了孩子一文落不着。这么着,就按刚才那价钱的一半给你吧。”

石婆子真是意外之喜,连忙应是。等钱到了手,画了契打了手印,石婆子才回过味来——其实她还是吃亏了啊。只是因为胡妈妈一开始价格实在压得太低,然后又给她添了钱,让她觉得自己捡了便宜,其实这个价格并非石婆子一开始预估的价格。

唉,好歹是卖出去了,甩出去个烫手山芋也好。

其实四奶奶要留下傻妞,也有她的用意。女儿渐渐大了,这家里的内外之别也该要严谨起来了。可不能象李家本家的一个姑娘,竟然跟家里的小厮跑了家里人又急又气,她娘直接病倒了,家里自然要张罗着找她,又不敢声张…唉,真是作孽。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不由得四奶奶不心生警惕。

当然,她相信自己女儿绝不是那种被人两句花言巧语就能骗走的糊涂虫。只是即使这样,有些事也是不能不防。

留下来的三个姑娘,四奶奶说让又林自己起名子。又林随手翻开架子上一本书,恰好是本医书,姓白的那个姓都不用改了,就叫白芷,另一个叫茯苓。至于傻妞,又林看着她一脸傻乎乎的表情,手一挥:“还是叫傻妞吧。”

挺贴切,也挺顺口的。

白芷稍年长一些,显得稳重。四奶奶让人给她们找了两身儿衣裳替换,又让人送了铺盖来。小英倒是十分热心,帮前忙后的。又林院子里头有间西屋是空的,正好让她们住。不光铺盖和替换衣裳,还有脸盆、梳子、鞋子,要预备的东西多着呢。翠玉冷眼看着小英忙活,心里暗骂一声“缺心眼儿”。

在她看来,这两个新人就是要把她和小英给顶替掉的。姑娘身边的美差,又清闲好处又多,翠玉可舍不得撒手。也就小英想不明白,一点儿都不知道着急,还对新人热心指点。她就不知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句大实话吗?

翠玉可不会去提醒她。小英去忙这事儿,翠玉却挖空心思要在又林面前献好。在她看,她的去留,固然是掌握在四奶奶手里。可是姑娘才是其中关键。要是姑娘说她好,要留下她,那四奶奶想必也不会驳女儿的意思。翠玉往常就喜欢掐尖讨好,现在一使出浑身解数,又林大不习惯。她偏不喜欢自己在屋里的时候,有人在眼前身边晃来晃去的。

翠玉被李老太太指过来服侍她,也有三四年了。又林一直待人很客气,别说打骂,就是斥责也不多。翠玉的胆子给纵得倒是越来越大了,平时有些什么不讨好的跑腿的、繁琐的活计,都会想办法推给别人,要是能讨赏的好事儿,她非得抢在头里不可。

人无完人,又林平时也不和她多计较。可是现在翠玉格外的殷勤,实在让她不胜其烦。

西屋里许久没住人,有一股霉气。而且天气炎热,两面墙都晒透了,屋里闷得象个蒸笼一样。白芷她们三个人挽起袖子里里外外的打扫了一番,又把窗子开开透气。刚一推开窗子,就听见哗啦一声,一盆水正泼在窗子下头,溅的起的泥腥气好不呛人。

白芷呛得咳了一声,翠玉拎着盆说:“瞧瞧这娇气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小姐贵客呢!”

白芷知道这是个有资历的丫鬟,忍气吞声地说:“翠玉姐姐好,可有什么活计要我们做的?”

“哎哟,我可不敢当。姑娘都没吩咐你们做事儿,我哪就敢随意支派人了?”

屋里头茯苓想说话,白芷拉了她一把。等翠玉走了,茯苓不服气地说:“她怎么这样说话?小英姐人就很好,不象她这样挑刺儿找事儿。”

“咱们新来,总要吃下马威的,日子长了就好了。”

傻妞正在那儿铺床——虽然她傻呆呆的,但让她干什么活儿,她倒是一丝不苟。大概在她的脑子里,就装不进偷懒二字。

白芷知道自己卖到了一户不错的人家,看这房舍,院子,主母很合气,仆妇丫鬟们的穿戴都齐整光鲜。这脸盆梳子铺盖,都干净整洁,给的两身儿换洗衣裳上头也都没有打着补丁。

虽然是当丫鬟,可日子比自己在家好过得多。

她想,自己认真卖力干活儿,伺候好姑娘,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的。至于现在的受点儿闲气,一点小刁难,又算得了什么?

小英拿了针线箧来。发给的白芷她们的衣裳不太合身,需要改一改。白芷连忙向她道谢,又请她坐下来说话。

第65章 仲秋

小英性格外向,再说胡妈妈又嘱咐她要好好教一教新来的人。她也不客气,坐了下来。

白芷向她打听主家都有几口人,服侍主子又得多注意些什么事情,有没有什么忌讳之类的。

小英可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心思,只要又林没吩咐她要守口如瓶的事情,她就没什么忌讳。

“咱们家里人不算多,一位老太太,奶奶你们是见过的,爷出门儿去了,这两天不在。大姑娘下头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姑娘脾气很好,从来不打骂人,也不挑剔。就是一样,姑娘不喜欢人进书房,更不能乱动屋里的东西。”

白芷和茯苓都认真记下来。茯苓注意到小英身上穿着一件水红绫的短衫,下头系着一条深墨绿色的裙子,看起来跟一株荷花似的,十分俏丽大方。以前村子里过得最好的人家,家里女儿就算过年也穿不上这样好看的衣裳,而在这里,就随便的穿在一个丫鬟身上。

茯苓暗地里下了决心。她要好好儿的伺候姑娘,在这里站住脚。她过好了,才能照应着家里人。胡妈妈刚才说过,她们才来,是没有月钱的。一年两季衣裳,过了年之后,要是她们都干得好,四奶奶和姑娘都满意,也会给她们发月银。

茯苓都想好了,她们村儿也有人在镇上做工,等她有了月钱,就托人给家里捎个信儿,然后把月钱带回去交给爹娘,好贴补家用。

她不想再回到穷得一无所有的家里去了。

白芷和茯苓不一样,白芷的亲娘已经去世两年多,父亲续娶的女人又生了个儿子。继母整日的哭天抹泪,说家中没钱没米养不活儿子,爹就狠心的卖了她。

人都说,有后娘就有后爹。那个家已经不是她的家了,亲娘死了,那个家是后娘当家作主。

只有傻妞,虽然听着这些,但是不怎么听得懂。她只是高兴——她终于吃饱饭了,家里人应该也能吃上饱饭了。对她来说,只要能吃饱,那就没有别的任何烦恼。

看着白芷和茯苓的神情严肃,小英也笑了:“你们才刚来,不用着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时间长了,慢慢就都知道了。院子里活儿不重,也不多。早上一般卯正时候起身,打扫院子,浇花儿、伺候姑娘起身,白天事情不多,得闲时就做些针线活计…”

等送走小英,关起门来,白芷和茯苓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她们原来并不相识,只是一起在石婆子那里待了几天,现在又一起卖进了李家。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有张熟面孔,总是让人心里踏实些。

李家的院墙很高,外面静悄悄的。

明明又是担心又是疲惫的折腾了好几天,可是这会儿躺下了却睡不着觉。

傻妞倒是一早睡着了,发出呼呼的鼾声。

茯苓轻声说:“白芷姐…”

“什么?”白芷的声音也很轻,而且并没有睡意。

但是茯苓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许多念头和情绪在心里翻腾,不安,希冀…外面越静,就显得心里越乱。

“嗯,没事儿。”

白芷也没有追问。

茯苓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

这里真好,枕头被褥摸着都软软的,和家里那种浆洗了太多次,布面糟烂而棉絮板结的铺盖大不一样。也没有年深日久后那种难闻的气味儿。

过了一会儿,茯苓又轻声问:“白芷姐,你怕吗?”

白芷轻声答了句:“不怕。”

比起被卖到什么烟花柳巷之类的地方,白芷对现在十分满意。白芷是知道的,她继母为了能多卖些钱,才不会管她的死活。今天李家要是没留下她,说不准明天她就会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所以她现在心里特别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