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顿时一团昏黑。

朱慕贤摸到砚台,拿过来压住了信纸,然后起身去关窗子。

他在窗边站住了。

外面的天空并非是漆黑的,而是一种极深的蓝,满满的撒着星星。天河横跨过天幕,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

他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在这样的时候,让人分外感觉着天地广阔无垠,而自身渺小如芥子。

朱慕贤没急着关窗子,站在那儿出了一会儿神,隔着墙,隐约听见墙那边有人说笑。女子的声音柔和清脆,在这样静的夜里,听起来似真似幻,很不真实。

朱慕贤一下子想起在野谈话本里看过的狐精鬼怪的故事,然后才恍悟,哪有什么鬼怪,墙那边的院子里住的正是李家一家人。

因为住得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朱慕贤对李家姐弟已经十分熟悉了。又林,玉林,德林,连最小的还不会走路的那个老幺也时常能见着。

他聚精会神地倾听。墙的那一边,玉林正对又林求恳:“姐姐,说个故事吧。”

又林摇了摇头:“不早啦,你们该睡了,快回屋去。”

德林也不甘心去睡:“姐姐,讲吧,就请一个。”

两个小的一边一个拉扯她的袖子,可怜巴巴的撒娇摇晃。又林被晃得实在无法坚定立场,只能举手讨饶:“好好好,只讲一个。讲完你们可得去睡觉。”

两个小的欢呼一声,玉林说:“姐姐,讲鱼姑娘。”

德林反驳:“不要听,要听虎大王。”

又林笑吟吟的看两小争执起来,小英端来了洗好的葡萄,又林洗过手,把葡萄皮剥开,左边喂一口,右边喂一颗,再往自己嘴里填一颗。

德林毕竟比玉林小,男孩子又天生没有姑娘家口齿伶俐,争不过她,一急,冲口说:“你要听那些不正经的怪话,我就告诉祖母去!”

玉林顿时愣了,又林也愣了,手里的一颗葡萄捏滑了,骨碌碌滚落到地上。

“你说什么?”又林回过神来,沉声问他:“你再说一次?”

德林瞪着眼,他是不服气的,但是眼前长姊的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他纵然还不太懂事,也知道那话不能乱说。

又林放缓了声音:“刚才那话,你听谁说过?”

“没…没有听谁…”

“那你怎么说玉林要听怪话呢?什么是怪话,你明白吗?”

德林讷讷地说不出来,只能摇头。

“那姐姐还要给你们讲呢,姐姐讲的也是怪话吗?”

德林忙说:“那怎么会。”

德林一个小孩子,整天还不出门,能从哪儿听到这些话?

李老太太是不会说的——纵然她心里百般硌应玉林生母的出身,她也不会说这种话。

德林身边儿伺候的人,有四奶奶的人,也有李老太太的人,谁知道是哪一个说这种话?

既然在德林身边说了,谁知道玉林身边有没有人这样说?

“这样的话不好,以后不能再说了。若是有人和你这样说,你也该喝斥反驳回去才对。”又林耐心地劝说:“你是男子汉,我们姐妹现在靠着父母,将来要靠你护着我们,替我们撑腰说话。要有别人欺负我们,谁能替我们出头?还不是得靠你和小弟?别人说坏话,你怎么能轻信?你怎么能和旁人一起欺负姐妹呢?”

德林大感惭愧。他现在读的书无不是在讲孝悌友爱忠义节烈的,被姐姐这样说,他顿时想起,自己做的可和圣贤书上讲的不一样。

又林摸摸弟弟的头。

小孩子象白纸一样,别人往上面涂什么颜色,他们很容易被改变。

“那,我们来讲故事吧。你们瞧,天河的这一边,有织女星。那一边是牵牛星,隔河相望。每年七月初七,传说牛郎和织女可以相见一次…”

朱慕贤静静的站在墙边,听着那边传来的声音。柔和清脆,将一段传说娓娓道来。牛郎织女的传说朱慕贤自然是熟知的,只是现在他听得极认真,象是第一次听到这故事一样。

玉林和德林其实已经困了,又林的故事讲到一半,德林已经撑不住睡着了。玉林也迷迷糊糊的,倒是一直撑着听完。

又林让丫鬟帮忙把他们两个抱进屋去睡,安顿了他们,自己也折腾出一头汗来。院子里的小桌上还放着没吃完的半盘葡萄,又林坐了下来,剥了一颗放进嘴里,对小英说:“你也吃。”

小英应了一声,在拉过一边的小凳子坐了下来,也揪了一颗葡萄,但她不剥皮,整个儿都填嘴里了。

“甜吗?”

“甜。”

葡萄熟得恰到好处,薄薄的皮,汁水甜得让人都有点儿受不了。

小英望着头顶的星辰,想起刚才又林讲的那故事,遥想着牛郎织女一年只能见一回,忍不住说:“这一家人真是可怜。”

“是啊。”

一般人只说这对夫妻可怜,倒是没听人提起这两个孩子。他们的存在感实在很低,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时他们是幸福的道具,一家人分离之后他们又成了苦情的点缀。人们总说牛郎织女不易,却很少提起两个孩子怎样。

小英揪着葡萄吃得欢,有些含糊地问:“织女不是天上的仙女么?牛郎不过是个放牛娃,想来又没读过书认过字,又没有钱没有房…织女怎么看上了他呢?”

“那照你说,织女一定得看上个家财万贯,满腹经纶,生得又特别俊俏英伟的男人?”

小英噎了一下:“那…那织女也太势利太俗气了吧。”

“是啊,仙女看的东西,和我们俗人不一样。俗人讲究门当户对,看家里有没有田有没有地…不过织女也没看走眼,后来牛郎就算面对王母,也毫不退缩,并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不顾情义的人。”

小英重重点头:“对对,就是这个理儿。少爷念的书里有句话,我听过,还记着呢。说是什么富贵不屈,贫贱不什么的同,此乃大丈夫。牛郎果然是个好相公好丈夫啊,书上说的原没错。”

呃,此丈夫非彼丈夫啊。

“姑娘,我说得对吧?”

又林忍着笑说:“很对。”

“只要人好,旁的倒都可以那高门大户有钱的人家,动不动就是三四个小老婆,越有钱越没良心…”

是啊,远的不说,就说七婶和七叔吧。两口子就算没成仇人,怕也早就同床异梦了。

其实人们也不是不向往牛郎织女的。尤其是姑娘们,七夕就是乞巧节,她们在这一天祈愿,盼着能象织女那样心灵手巧,能觅着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并没有谁去追究计较织女和牛郎无媒无聘,更没谁指责他们私奔苟合。

第七十四章

  “咦,姑娘快看,草萤虫。”

又林早就看见了,草叶边一闪一闪的亮着的小小光点。

小英跃跃欲试的卷着袖子说:“捉两只给少爷放帐子里吧?”

“不用。”又林以前捉过——可是萤火虫的生命太脆弱短暂,看它在绢纱袋里一闪一闪的发着亮光,那光芒显得微弱而绝望…是的,那也很美,可是看着它在草丛间自在的飞舞闪烁,更美。

“不早了,姑娘快去睡吧,明天不还要陪老太太去听经吗?”这不养好精神可不行,原来那听经就够催眠的了,晚上再不好睡,明天哪里撑得住啊。

一直到墙那边再没动静了,朱慕贤还没有挪动步子。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李家姑娘比他要小着几岁,可是神情作派言谈举止,都让人觉得大方坦荡,说的话,就让人觉得心里舒服坦实。他读的是圣贤书,当然知道非礼勿听的道理,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于礼不合。可是他就是不想挪步,就这么一直站着,听着,一个字都不舍得漏下。

难不成,他心里头对李家姑娘…不不,没有。

朱慕贤轻轻摇了下头。

他觉得和李姑娘相处十分轻松适意,不用考虑自己话是不是说错了,表现是不是不够殷勤。有什么就可以说什么,她是个十分有主见,又很会替人着想的人。

可他想到她的时候,没有那种脸发热,心怦怦直跳的感觉。更没有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惆怅。

大概…他想他是想家了。

父母,兄长,妹妹…他们都远在京城。从来到了于江,他这几年一次京城都没能回去。一开始是因为避祸,后来,祖父母来了…

若是妹妹有李家姑娘这样聪颖懂事——那就好了。

可是忽然间他又想到了一件事。

他和表妹也许久没有见面了,两人信也写得不多。可是他…他想起表妹的时候,也没有那种情难自抑的感觉,虽然会挂念,会替她担忧,但是…

朱慕贤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有没有为表妹脸红心动过。

没有…一次也没有过。

在他心目中,表妹自幼丧母,身世堪怜。他一直对她不放心,处处都愿意护着她…

青梅竹马,应该也都是这个样子的吧?

象戏文里唱的那种魂牵梦萦,相思入骨…他没有体会过。也许是年纪都还小,也可能是表妹和他都是知礼守礼的人,从不越雷池一步…

书墨提着灯笼从外头进来,见屋里没人,前后转了一圈,才看见朱慕贤站在墙边。

“少爷?”

朱慕贤应了一声。

书墨并没多想,他想少爷八成是看书看闷了,出来转一转散散步。

朱慕贤站的时候有点长,脚微微有些麻了。他刚要挪脚,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袖子上落了一只萤火虫,正在那儿一闪一闪的亮着。

换成平时,可能就捏着了。但是他这会儿心境出奇的平和安详,一点儿也不想伤着这只小虫。他走了两步,捏着袖子轻轻抖了一下,看着那只小虫飞进草丛里头,才转身回头。

书墨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提着个食盒,紧走两步过来替他照路:“少爷当心脚下。”

朱慕贤问:“你提的什么?”

“是老太太吩咐的,怕少爷晚上看书饿,让寺里给熬了杂果粥。”

杂果粥热气腾腾的,很香。盛到碗里头,朱慕贤用勺子搅了搅,里面有枣儿,莲子,已经煮得软烂了,入口即化。

“你也吃吧。”

书墨说:“少爷先吃,剩下的我再吃。”

朱慕贤吃了一碗粥,翻看刚才做的两篇文章。书墨把下剩的粥盛出来喝,听着朱慕贤问他:“李家住的离咱们不远吧?”

书墨的消息很灵通,再说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让少爷说着了,李家就住咱们东边儿院子。他们家来的人也不少,不包一个院子怕是住不开。我刚才去取食盒的时候,他们家的人正在关院门,还招呼了一声呢。”

朱慕贤点了下头。

书墨替他铺了床,朱慕贤吹了灯歇下。可是他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的打了个盹,外头天已经亮了。

山上的清晨格外的冷,披一件长衫,推开门犹觉得寒气侵透了衣裳,指尖冰凉凉的。书墨一定要去打热水给他洗漱,朱慕贤洗过脸拢好了头发,忍不住去听隔壁院子动静,推开窗子的声音,开门的声音,有人轻声咳嗽,说话。用过早饭出门,正好迎面遇见李家姐弟三人。又林穿着一件淡青蝴蝶襻扣衫子,下面是素白绢裙子,看起来素雅大方。玉林穿着水红衫子,越发衬得小脸儿玉雪可爱。德林颈项中挂着个赤金项圈,脚上蹬着一双扎彩线的虎头鞋,一见着朱慕贤就露出笑容来——虽然德林现在还不懂得什么叫雪中送炭,但是朱慕贤在他馋肉时慷慨赠肉的行为也博得了他的莫大好感。

“朱哥哥。”他往前就一扑。

朱慕贤就势把他抱了起来举了一下:“早饭吃了没?”

德林咯咯笑着说:“吃过了。”他兴奋得很,不停的缠着朱慕贤说:“再举一下,再举一下。”

李光沛虽然疼爱儿子,可是平时也不会和他这样玩。朱慕贤又举了他几下,顺口问:“这么早,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又林抿嘴一笑:“他啊,非要去池子边摘莲蓬,昨天就要去了,天晚了没去成,睡了一觉我还以为他人会忘,结果一睁眼就吵吵开了。”

“小孩子记性好得很。我家小妹这么大的时候,上元节我许给她一个灯笼,结果第二年上元她还记着,跟我讨来着。”

德林拉着朱慕贤的袖子:“朱哥哥,咱们一块儿去啊?我的莲子分给你吃。”

朱慕贤犹豫了一下,看了又林一眼——那天他自己事后想,都有点说不清楚为什么犹豫,又为什么看又林。又林笑吟吟的,脸上没半点脂粉,显得特别清秀干净,和家里、和京城那些姑娘不一样。

他听见自己说:“好。”

第七十五章 道谢

德林站在池子边上跃跃欲试,可没人敢让他下水,莲蓬专有人摘了送来,德林很是失望,瞅着莲蓬也提不精神来。又林在一边的石凳上坐着,专心致志的把莲子从莲房中剥出来。小英赶紧说:“姑娘别把指甲弄劈了,还是我来剥吧。”

又林也不难为她,她的指甲损了,回头四奶奶一定觉得是小英偷懒不尽心。

白生生的的莲子,去了芯,德林吃了几枚,玉林也吃了几枚。

朱慕贤在池子边转了一圈,笑着走了过来:“你们都吃上了?”

又林刚才掰莲蓬,指尖染得微绿,正用帕子擦拭。德林和玉林嘴里都是莲子,腮鼓着,眼瞪着,活象两只小老鼠。

德林捧出一个十分丰硕饱满的大莲蓬来:“朱哥哥,这个最大,给你留着呢。”

朱慕贤笑眯眯地接了过来:“谢谢你了。”

他不便和又林一样也在石桌边坐下,倒招手把德林叫过去,剥出莲子给他吃。德林刚才听了姐姐的话,把这个大莲蓬留给朱慕贤,其实心里一直舍不得。这会儿剥出来的莲子最终还是进了他的肚子,笑得只见牙不见眼了。

日头升了起来,莲池边也不象初时那样凉爽。李家姐弟和朱慕贤在池边分了手,又林回屋去换衣裳,小英在箱子里翻了一翻,拿出一条白绫的水波裙来:“这裙子自打做了,姑娘还一次都没穿过呢,赶紧穿一回吧,要不然过两天一落霜,天气冷了可又得白白在箱底儿压一年。”

裙子正好是素色的,平时在家里,怕白色易污,所以一直不穿。水波裙很是费工费料,虽然是素绢绫,却着实所费不赀。但是小英说的也有道理,明年她可能又会长高,裙子虽然做的时候留了余地,可是明年能不能真的合身还是个问题。穿坏了固然心疼,白搁小了也浪费啊。

又林换了裙子,又重新整了头发,陪李老太太去听经。讲经的是个有年纪的僧人了言,须发皓白,只穿粗麻布的罩袍,他精研佛法,还通医理,时常义诊、施药,在于江远近都很有名气。

又林扶着李老太太坐下,自己也陪侍在一旁。来听经的还有朱老太太,另外还有两位夫人,其中一位也是住在寺后面的别院里,另一位却眼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夫人要形容起来,着实是富态——还不到中午最热的时候,她已经出了一头一身的,看她那吭哧吭哧走动起坐吃力样子,又林都替她难受。

虽然说长居内宅的妇人,锦衣玉食又少走动,身体渐渐走形是常有的事。人们恭维称之“发福”。这年头儿能吃出这么一身肉来,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可办不到。穷人家就算想发福,哪有那个钱那个闲养出这么一身肉?

说实话,发胖并非福气。还有句大俗话呢,叫有钱难买老来瘦。人一胖,极易生出许多富贵病症来。

果然又林的担心是对的,才过了小半个时辰,那位夫人便支撑不住了,呼气急促,声音粗重。屋里这些人也顾不上讲经说法,急忙把她扶了出来,李老太太虽然没上前,但是看了两眼,轻声说:“瞧脸色象是中了暑,我记着咱们药箱里带着白草清热丹呢,你回去取两丸来,说不定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