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多半也是这样。

她还是不吭声。不出头,就这样,把他也给拖着,掩着,就象对待其他她不愿面对的人和事一样。

其他的人,也都一样保持了沉默。

朱长安去年来时还没有中秋。那时候她想必已经定亲了——

已经那么久,将近一年的功夫,他们瞒得滴水不漏,看着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一定蠢极了。

瞧,他多么自以为是。他以为自己在拼搏努力,不止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整个家族,也是为了表妹…

可是他们待他,就象待一个傻子一样。

所有人都知道,欺骗他,背叛他的,全是他身边的人,是他最亲近的人!他们早就知道了,可是却合起伙儿来瞒着他!

是,他们是他的亲人,他们是为了他着想,为了他的前程着想!

朱慕贤笑出声来。

书墨不安地在门外踱步,听着屋里发出的声音,他急忙把耳朵贴在门上。

少爷是…在笑?

书墨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他再仔细听,没错,朱慕贤是在笑。

那声音既象笑,可更象哭,听得书墨特别难受,胸口闷的象压了块大石头,喘气都困难。先是很低,后来笑声大了起来,简直就象疯颠了一样,笑到上气不接下气,笑到声音嘶哑。书墨几乎想推门进去喊一声,别笑了。

天已经黑了下来,四周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安静,耳边除了那孤零零的、绝望的笑声,书墨听不到别的动静。

然后那声音渐渐低下去,低得…就象呜咽声一样。

书墨心里也莫名的难受起来。

少爷从来没这样过。

书墨听着那声音,心里酸得厉害,他抬起袖子抹抹眼。少爷不让他进去,他就听着。虽然他想进去劝劝少爷,让他别伤心。可是…可是书墨想,道理少爷肯定都比他要明白。他也不知道该对少爷说什么——

那他就在这儿,在门外面陪着少爷,也是一样。

刚才老爷和少爷说的话,他虽然站在门外边,可是也都听到了。

书墨一直伺候朱慕贤,当然一心向着他。他甚至在心里埋怨老太爷,不该这么直杠杠的把事情说出来,应该说得委婉些、或者,或者再晚些时候再说。少爷才刚中了头名案首,正高兴着…可是一下子被从云端里打落下来,摔得这么重…

老太爷…也实在是太狠心了。

朱慕贤伏在书案上,眼睛发涩,喉咙疼得象火烧一样。

不,他没有哭。

他一直没有哭。

很早之前他就懂得,哭泣是无用的,软弱的人才会哭泣。他不能哭,他是男子汉,他没有软弱的资格。

大概是中午酒喝得多了,眼睛干涩得难受,喉咙也不舒服。

书墨听着屋里的动静,先是小了,后来没声音了。他不放心,又拍拍门,唤了两声:“少爷?”

朱慕贤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说:“去倒茶来。”

“哎。”

书墨赶紧的提了壶来沏茶。天黑了,屋里也没点灯。书墨倒了茶端给朱慕贤,朱慕贤接过去,喝一口,呛了一下,又咳了几声,才接着喝。喝完这杯,又倒了一杯,一连喝了三大杯茶。书墨还要续,朱慕贤摆了摆手。

“少爷…晚饭还在笼里呢,热着的。有少爷喜欢的汤…我去给您端来吧?”

朱慕贤可有可无,书墨赶紧的去端饭。

虾球鱼片豆腐汤,取的就是一个鲜字。虾球滑,鱼片鲜,豆腐嫩。这汤以前在京城的时候,母亲也常让厨房给他做。因为听说这汤又明目又清脑,喝了有好处。再加上味道实在鲜美,他一直非常喜欢。

可是今天闻着这汤,朱慕贤一点都没觉得鲜,只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鱼腥味儿,毫无食欲。

中午赴宴只喝了酒,菜并没动几口,肚子里早已经饿得空瘪瘪的,肠胃纠结着因为饥饿疼痛。

舀起汤来喝到嘴里…

没有鲜味儿,只喝到了满嘴的苦涩。

他几乎象喝苦药一样把一碗汤硬灌下去。

虽然食不知味,他还是强迫自己吃。用汤泡饭,这么硬吃了一大碗。

填饱了肚子,似乎刚才的怒气也都随之消弥了,朱慕贤坐在那儿又发了好一会儿呆。

书墨引着火点上了灯,挑了挑烛芯,又把灯罩罩上,然后继续到门边自己常待的地方坐下来,陪着公子一起发呆。

隔壁渐渐热闹起来。

因为办喜事的缘故吧?刘家请了鼓乐班子来助兴吹打,现在八成在演练曲目。当然,都是些喜庆的曲目,什么凤求凰、桃花红、百子乐…还有活泼泼的笛子,敲得密集的小鼓…当真是热闹。

只是一墙之隔,朱家却是异常的安静。

四奶奶唤了又林过来,说是试新衣裳。

为了刘书昭成亲,家是上上下下都置办了新衣裳。又林那一件是银红的衫裙。因为用的是极薄的丝罗料子,看起来颇有几分书上说的霞影轻雾般的美丽。这样的衣裳好看是极好看,可惜平时穿不合适。再说料子也太娇贵,经不起挫磨。费了那么多事做出来,大概只能明天穿那么一天,又林颇替这件衣裳觉得可惜。

四奶奶坐在一边看女儿试衣,心思百折千回的,脸上还挂着笑,夸了句:“做得很是合身。这天气暖了,就该穿些鲜亮的颜色。”

又林转头一笑。

她并不是太喜欢那些鲜亮的颜色或是夸张的纹样。

也许是因为她的心理年纪和身体的年纪并不相符的原因吧。

第126章

四奶奶给女儿可不止做了这么一身儿春装。只不过这件是为了在刘书昭迎亲那天穿,所以是颜色最鲜亮明艳的一件。又林皮肤白皙,五官清秀,被这件衣裳一衬,象是画上画的人一样。眉眼都是淡墨细描的,只有嘴唇是朱笔点出来的一点殷红。

年轻可真好。

四奶奶有些感慨,她都不记得自己是不是也年轻过了。

外头有人来回话,说是陆家表少爷来了。

四奶奶有些意外:“怎么这时候到了?吃过晚饭了没?还有谁一块儿来的?”

“只有陆大少爷自个儿来的,说是坐的船走岔了道儿,所以到的晚了。”

四奶奶点了下头:“知道了——等他见过老太太再说吧。”

翠香插了一句:“奶奶,可是咱们家这会儿没空院子了——没想到陆少爷这会儿过来。”

“西头儿那两间…”那两间也已经安排上人了,四奶奶顿了下,确实,今天来的客人不少。

“要不,就跟表少爷先安置在一块儿?他们也都认识,不过就是一两晚的事儿,表少爷向来很大方,应该不会介意的。”

“到这会儿也只能先挤一挤了。”

又林说:“那我去把衣裳换下来。”

“不用换,就穿着吧。”四奶奶揉揉额角:“挺好的,也穿去给你祖母看看。”

又林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娘累了吧?”

这两天家里的事情太多了,四奶奶为了娘家侄儿的喜事里里外外的忙活。

即使是到了现代,办红白事也可以把人累掉半条命。这个时代就更不用说了,没有那样的发达便利,各种繁文缛节却多了不止一倍。就算又林能帮忙,可是她的作用毕竟有限。

所以要做当家主母。没个好身板儿可不成。四奶奶多亏是现在身体比前两年保养的好了,要不然一场事情下来就能累垮。

“没事儿…就是有点头疼。”

四奶奶心说,这头疼多半还是为了这个不省心的闺女。

果然姑娘大了不能留——就是想留,女生向外,也是留不住的。

“我给娘揉一揉。”

四奶奶摇摇头:“我这儿没什么事了,该做的事儿也都做完了。你去你祖母那儿看看吧,晚上别看书了。也早点儿歇息。”

又林从四奶奶那儿出来,小英跟着过来,她跟着又林往前走,不住的打量又林的新衣裳。

“你怎么了?”

“这衣裳真好看。”小英小心的捻了一下又林的袖子:“这料子我听说了,要一两银子一尺呢。”

是的,这衣料着实昂贵。

漂亮衣裳又林当然也喜欢,幸好自家也穿得起。

小英先看到前面有人过来。脆生生的招呼:“陆少爷。”

又林这才注意到陆伯荣从前头过来。

“表哥好——你这是从祖母那儿来?”

“又林妹妹。”陆伯荣也没想到在这儿就遇到双林。刚才他还在琢磨着,怎么才能见着她一面。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人,小英挑着盏灯笼,映得又林的面容身形都显得柔和而朦胧,那身衣裳看上去也不是原来的颜色,透出一种暖融融的浅红。陆伯荣忽然想起以前读的书上,有句诗里说的芍药笼烟。

一想到来前父亲说的话,陆伯荣心里一阵热,脸也微微红起来,还好天色昏暗。对面两个人都没留意。

“表哥用过饭了没?”

“还没有。今天搭的那船走岔了道儿,又赶回来时辰已经不早了。这刚跟姑祖母请过安。表妹这是要去哪儿?”说起来还真是又累又饿,可是一见着又林,饥饿疲惫都拍拍翅膀飞走了,他现在周身轻飘飘的,心中只觉得甘美欢畅。

父亲已经又替他提了亲——只等着李家点头了。他自认为条件并不差,两家关系这样好,表妹嫁给他。伯母伯父也会放心的。

“我去祖母那里,表哥快去用饭吧。想吃什么尽管和厨房说,千万别客气。”

“是是…”陆伯荣目送又林主仆走远,心里头美滋滋的。

瞧,表妹怕他饿着了,还叮嘱他不要太客气。

自家来提亲的事,表妹可能还不知道——姑娘家面子薄,伯父伯母可能没有告诉她。所以她现在看起来大大方方的,一点都没有羞涩回避。

等他们真定了亲,表妹为了守礼,肯定不会再和他照面了。

这么一想,陆伯荣心里又是甜蜜,又有些彷徨。

表妹的人品相貌都没得说,还读过书识得字,家务也理得井井有条,陆伯荣脸上的笑容怎么都收不住,每一步都象走在云端上,软绵绵轻飘飘的。

他去见四奶奶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表情,而且语气也比往日更热络。那态度不象是对伯母,倒象是对丈母娘了。

四奶奶当然也察觉了,她一如既往,显得既亲切,又不过分热情,就如同对待一个普通的亲戚晚辈一样。

陆伯荣进了屋,厨房果然有人送了晚饭来。两菜一汤,看得出不是什么那种大锅做的宴席菜,更不是剩菜,而是特意现做的,一道是清炒菜心,一道豆豉蒸鱼,汤是香喷喷热腾腾的丸子汤。丸子氽的粉圆滑嫩,汤上头还飘着翠绿绿的芫荽蒜苗,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最下头则是一大格白米饭。陆伯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好象后日要迎亲的不是刘书昭而是他一样。

隔壁院子有吹鼓班子在吹吹打打的,喜气洋洋的乐声飘过墙头一直传过来。

陆伯荣胃口大开,饭和汤都吃光了,菜也只剩了点儿盘子底。下人来收拾碗碟的时候,他心情极好的给了打赏,又向那个婆子打听消息。

“东边屋住的就是新郎倌吧?”

那婆子得了赏笑得合不拢嘴,再说刘书昭问的也不是不能说的事儿。当下知无不言:“是是,东屋住的就是刘家表少爷,哎哟,现在可得称一声刘相公啦。因为他现在有了功名,那喜事办得可是越发热闹了。大家都说是双喜临门的…”

刘书昭耐着性子听着她唠叨,直到那婆子又说了句:“说起我们这一府的头名啊,就住在我们家后头,朱家的少爷。人家平时看着就和一般人不一样哪,这一般人能考中头名吗?我看啊,八成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啊。朱少爷和刘家表少爷是同窗好友,今儿还一起去望江楼赴宴。朱少爷还没定亲哪,不知道将来哪家闺女有福气嫁了他呢…”

“家里这些天特别忙吧?”

“忙,可忙着呢,爷和奶奶都忙了好几天了,每天只睡那么两个时辰,客人多,事情也多。因为表少爷家远嘛,所以在我们这儿先迎亲,让女家也风光风光。然后等迎过了亲,他们当天就上船去回东潭啦,回去之后再拜堂成亲。其实按我们这儿的规矩,男方家里一般是不会来这么远迎亲的,都是女方家去送亲。这不是因为我们家和周家特别要好么,才这么体贴周家。要说周家姑娘也是有福的,刘家可是好人家,刘家表少爷也是个有出息的…”

那婆子嘴又碎,话也多,要不是现在事情太多人手实在不够,她原也不能做这些在客人面前端茶送饭的活计。既露脸,又得赏,这婆子也乐得有点儿忘形。

“哎,说起来表少爷是不知道,我们李家的姑娘还有想嫁朱家少爷呢…”

陆伯荣一怔:“和朱家结亲?谁?”

那婆子笑着比划:“就是后头街上的五老爷,他家的闺女啊。哟,现在可也不能说什么五老爷了,他已经扔了家小跑了…”

陆伯荣心里一松。

自己是关心则乱,一听婆子的话就想岔了。李家姑娘多,当然不是表妹要嫁朱家。五老爷那事儿,陆伯荣也有所耳闻。这人实在太没出息,陆延宗知道这事之后,还用来教训儿子,让他们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境地,都绝对不要沾一个赌字。否则五老爷这家破人亡的前车之鉴就是他们的榜样。陆伯荣印象极深,当然不会忘记。

等送走了那个婆子,陆伯荣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他相信自己和表妹的婚事应该是稳当当的。但是…但是…

李家一天没应下亲事,他也就一天不能真正放下心来。

这次他过来贺喜,也是想多接近些关系,在李光沛和四奶奶面前好好表现一下。

母亲曾经和父亲说的话他都听到了。又林表妹的亲事,当然主要还是父母作主。而李家伯父是男人,对儿女亲事的影响远没有母亲和妻子来得大。老太太那是不用说,她本是陆家人,肯定会更偏向于陆家。这样亲上加亲的,两家的关系才不会随着代代更替而疏远。

四奶奶那边…就需要他多努努力了。

如果老太太和四奶奶都首肯,那这亲事就已经算有八九成把握了。

当然,父母还有些别的考量。李家的铺子、船行都不小,要是两家结了亲,想必能合作的更好——再说,又林的嫁妆必定丰厚。这些陆伯荣只是听听算了,他看重的并不是那些,而是表妹这个人。

第12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