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慕贤点了下头,说:“我知道了。”

锦云再没别的可说。只能转身向外走。到了门边,掀帘子时她回了下头,见朱慕贤又低头看书,只能怏怏的去了。

等用过晚饭,朱慕贤去了朱大太太屋里。锦云却没在跟前伺候,是范妈妈掀了帘子端的茶来。

朱大太太倒不忙说话。儿子整日用功,或是也有出去赴诗会和赴宴,总之不象小时候,总在母亲跟前,想见就见。想说话就说话。

她先拉着朱慕贤的手,就着灯光仔细端详了一下:“这瘦了好些啊。下午让人送汤过去,你喝了吧?”

“喝了。”

“那汤是补养身子的,以后我天天让人给你熬,你多喝些。我听说那考场可熬人了,又冷又小。还吃不上热食——”

朱慕贤一笑:“我没事儿,打小您也知道,我就没怎么生过病。不过倒真有同窗身子骨不好,硬撑着考完了,出了门就厥过去了。”

朱大太太想起来也是一阵后怕。早知道这样,那会儿就该早回来,自己亲手收拾照料着儿子去应考才是。可是那会儿赶着京里事多,身边的人还劝,说怕她这么急着赶回来,少爷心里焦急,反倒考不好了。

儿子求上进是好事,光宗耀祖的,朱大太太也指望着儿子将来能给她争气。虽然说有他爷爷的事儿在前头,可是他爷爷还能活几年啊?要是人都没了,自然不会有总记着这茬了。

可是看儿子这么熬着,原来那脸儿粉白嫩生的,现在看,两颊都快凹下去了。

“今天我出去了一趟,见了个…”朱大太太跟儿子推心置腹地说:“是为了你的亲事。”

朱慕贤低了下头,没作声。

“嗨,这儿又没别人,你跟娘还有什么可害羞的?”朱大太太笑着说:“我这趟回来,就是为了你的亲事。你也不小了,该成家了。有个人回来替你操持打点,服侍照看着你,我也能更放心。过个一年半载的,再给我生个大胖孙子——那可就更好啦。”

虽然说话的是亲娘,可是朱慕贤听见生儿育女四个字,还是脸上有点发热,轻声说:“这事,母亲和祖母作主就是了。”

“按理儿是这么说,可是毕竟是你娶媳妇,要是你自己不中意,那瞅着心里就别扭,日子也过不好啊。你祖母先看好了,我来了于江之后,也算见过一面,今天我出去,就是见了这姑娘的娘。看他们家也算是有规矩的人家…”

朱慕贤的心也悬着,朱老太太那儿没跟他透过风,他现在真有点儿不摸不着底。

是哪家的姑娘?

朱老太太说已经看好了,母亲也说见过一面——这姑娘应该是镇上的。和祖母有来往的人家里头,有哪家有适龄待嫁的姑娘?

并没有几家。

“说起来,你也应该认识她的。”朱大太太说:“就是前头李家的姑娘。”

朱慕贤心里那根弦仿佛被谁的手指轻轻勾了一下,又迅速放开。只剩下那根弦在嗡嗡的直颤,余韵一直不散。

是又林?

朱慕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又林可以说是除了表妹佩姿之外他最熟悉的一个姑娘了。

虽然相处的时候并不算多,可是朱慕贤总觉得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明明穿着打扮谈吐都差不多,但是,总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样。

要是静下来细细想,大概朱慕贤可以说清楚她究竟有什么不同。但是现在他心里一下子就乱了,什么也想不出来。

朱大太太看了儿子的样子,倒是有些满意——

儿子没一听娶媳妇就乐得忘形,反倒显得拘束不安,朱大太太是很欣慰的。要是儿子一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她肯定不乐意。而且儿子的表现得对女色不热衷,说明儿子正派,知道上进。这当然让朱大太太高兴。

因此她的语气也越发柔和了。

“不用难为情,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应当的事。”

朱慕贤心里还乱纷纷的,他从来没想过又林会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妻子——相伴终身,白头偕老。

从来没有如此想象过。

可是,如果非得娶一个人,而那个人是她的话…

朱慕贤没深想,可能是时机不对,也可能是觉得有些难为情。可是,那种感觉,隐隐约约的,觉得还很不错。

起码她不是面目庸俗,言语无味的女子。

朱大太太见儿子的态度虽然不是热衷非常,可是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抵触和反感,情知道这件婚事起码在儿子这里是成了。

“已经让人在看日子了,就这几天,瞅个好日子,请媒人上李家去说合。要是顺当呢,就能送庚贴合八字了…”

朱慕贤含含糊糊地应了声:“都听母亲安排吧——我,我先回去看书了。”

朱大太太觉得好笑,松开了他的手:“好好,去吧。别看太晚了,早些歇着。”

朱慕贤如蒙大赦,三步并作两步,急忽忽的出了屋。书墨等在外头,锦云一直和他说话,书墨笑嘻嘻的应付着,一见朱慕贤出来了,急忙摆脱了锦云跟上来。

虽然象书墨这样的小厮,将来很有可能娶主家的婢女,接着做管事。如果男女两方事先已经相互有意,只要没什么私通苟且的丑事,主人家一般也不会过份干涉,最后也会成全他们。可是书墨知道,锦云的心思可不在自己身上。她那一心是奔着少爷去的,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三句不离少爷的事儿,眼神儿还总往一边飘。

“少爷。”

“嗯。”朱慕贤步子迈得又大又快,书墨简直要一溜小跑才能跟上。

看少爷的样子,是太太和少爷说什么话了,这是一定的。

书墨心眼儿很活,他知道太太回来就是给少爷议亲的。今天晌午太太出去了,晚上就跟少爷说话,那说的什么话,还用得着猜吗?八九不离十,是亲事啊。

少爷这是害臊了?还是不喜欢亲事。

书墨知道表姑娘那档子事儿的,少爷那回那么失常,就是为了她另外定亲的事儿。算着日子,表姑娘这会儿在京城应该也出阁了——这个月好日子多,天气也好,成亲的人可不少。

少爷这是还没忘了表姑娘?

其实书墨觉得李姑娘挺好,虽然不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可是李家挺殷实的,比那些只有空架子的人家好多了。李姑娘人生得好,脾气也挺好,打过几次交情,待他这个跟班儿下人都客客气气的。要是她做了少奶奶,那日子肯定不难过。

第139章

书墨铺床的时候,朱慕贤坐在一旁,手里还习惯性的拿着本书,虽然说书没拿倒,可是半天也没翻一页。

少爷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书墨没敢在这时候说什么不该说的,打了水来服侍朱慕贤洗漱了躺床上,自己胡乱洗了一把,也熄了灯歪着。

平时看着…少爷应该不讨厌李家的姑娘。明摆着的事儿嘛,虽然这些日子少爷有点心事重重的,很少见笑脸。可是去趟东潭,这么忙着,还买了两本书带回来,又吩咐他给李家送过去。

书墨跟着朱慕贤这么长时间了,除了以前的表姑娘,还真没见着朱慕贤这么把一个姑娘放在心上。要是少爷心里没李姑娘,听了要定亲的消息,也不至于一个戏儿发怔吧?

看来是有戏。

朱老太太第二天就上了李家的门。

要说两家离得这样近,串门是常有的事儿。李家的下人也知道两位老太太要好,这边开门,那边忙有人进去报信儿。

俩老太太常在一块儿抹牌喝茶说闲话,只是今天这情势和以往相比有点大不相同。

又林和玉林还正巧在李老太太那儿呢,玉林很喜欢又林画的花鸟,正好想绣个花鸟的荷包,央着又林帮她画了样子,两人正商量着配色。李老太太坐在一边儿笑着看着,就听见说朱家老太太来了。

李家院子可没有里三进外三进的那么大,说话间朱老太太已经进了屋。又林和玉林站起来问好,朱老太太笑眯眯地看了炕桌上的绣线:“这是要做什么活计啊?”

“想做个荷包。”

李老太太招呼客人坐,嘱咐又林说:“去看看水,把前儿那茶叶拿出来。”

泡茶就是个借口,李家这么多丫头还用不着两位姑娘去泡茶。就是长辈说话不让小辈在跟前杵着。又林应了一声,拉着玉林出了屋子。

李老太太也不客套:“坐坐,你可是稀客,有些天没过来了。”

朱老太太老实不客气地坐下了:“你家里也有事儿。我那儿也没闲着,都忙。”

可不是,刘书昭娶亲,李家没少忙活。朱家的孙子应考。也是一等一的大事,都不得空。

两人相互一笑。这会儿茶也上来了,当然不是又林亲手端上来的,不过茶叶确实是好茶,李家也兼做茶叶生意,李老太太这儿的好茶是断然少不了的。

朱老太太抿了一口茶:“我家大儿媳妇从京城过来了,昨儿和你们家德林的娘见了一面。”

李老太太嗯了一声:“这个我知道。”

朱老太太看这位老姐妹的模样象是不太乐意。不过这可以理解。辛苦养大的孙女要拱手送给别人家,换谁谁也不乐意。自家孙女说亲的时候,自己不也觉得亲家可恨吗?

平时是好姐妹,现在看着就象是要从自家抢夺珍宝的仇人了。

“我也不绕圈子,我家贤哥儿你是知道的,是个好孩子,很上进,也没那些个纨绔子弟的富贵毛病。你家大姑娘的人品也是百里挑一的。我一直喜欢她。你要是有什么不放心的,只管问。”

李老太太瞅了她一眼:“我是不放心。你们家门第不一般,我们怕是高攀不起。”

“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就贤儿的爹还挂着个空衔。他爷爷现在天天乐呵呵闲逛你还没看着?”不过话说到这儿,朱老太太就明白过来了:“你是怕我们家将来再出什么事儿,连又林一起连累进去?那不能够。当初那件事贪贿案早弄明白了,又不是我们家贪了,只是被牵累进来。现在他官儿也不做了,都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旁人也不会为这个再追究。”

这解释李老太太勉强收下,可是不放心的事儿还有不少。陆家坏就坏在太知根知底了,朱家呢,虽然说做了隔壁邻居。也算熟悉。可是朱家有一大家子人还在京城呢。这人一多,矛盾必然也多。更不要说老两口原来就是因为儿子们龌龊才回的老家,这矛盾不能说没看见就当它们不存在。

“其实旁的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虚的,关键是两个孩子能投缘。”朱老太太扔下这么句话,捧着茶杯挺悠闲的品着茶。

李老太太也不是不明白这个理儿。

朱慕贤这个人拿出来,不管怎么看。的确是没得说…

四奶奶站在后窗处听了半晌,脚都有些麻了,才转身慢慢往回走,翠香忙上前去扶着她。

到了门边四奶奶停了一下,转个身,往又林那院去。

又林正领着玉林继续分线,隔着窗子就能听见两个人的笑声。茯苓从屋里出来,一抬头看见四奶奶,正要招呼,四奶奶抬了一下手止住她。

茯苓机灵,当下不吭声了。

四奶奶也说不清楚自己这心里是怎么想的——女儿其实已经有了意中人,而且对方家里已经等于上门提亲来了。昨天见过了朱大太太,今天朱老太太又来见李老太太,也是为敲定这事儿来的。

如果今天李老太太表了态,那明天媒人大概就上门了。

四奶奶掀起帘子进了屋,又林以为是茯苓进来了,随口说:“浆子拿来了?”一抬头才看见是四奶奶,忙站了起来:“娘。”

玉林也跟着站了起来,小声的唤了一声。

四奶奶嗯了一声:“你们姐俩这干什么呢?还找浆子?”

“有两本书要散了,想再糊一糊面。”

说话间茯苓已经取了浆子回来了,四奶奶坐在一旁:“你们糊吧,我就坐这儿歇歇。”

又林笑笑:“成。要是我粘歪了,娘再帮我正一正。”

她用毛笔粘了浆糊,一点点细细刷在纸页边上,玉林在一旁小心的把书页粘上头。四奶奶看着她们忙活。把两本书都粘好,放在窗台上晾着。

“祖母那儿有客,把我们撵出来了。”又林问四奶奶:“娘今天觉得怎么样?腰还酸吗?”

四奶奶忙起来都快忘了这事儿了,又林一提,这几天就酸疼的腰好象又沉沉,往下坠,酸得象是要断了似的。

“我没有事儿。”

又林可不能同意:“身上不好怎么能不当回事儿?放着不管它也不会自己就变好了。请黄郎中来家看看吧,该扎针吃药的,只要能治好了,比什么都强。身子是自个儿的,您自己哪能不当回事儿啊。”

女儿这样贴心孝顺,四奶奶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奈地笑笑:“知道了,回来就让人去请。”

玉林握着刚才刷浆子的那枝笔,在装浆子里的那碗里抹来抹去的,把那碗底剩的一些浆子均匀的在碗内抹了一屋,整个碗看起来显得光亮亮的。

虽然也喊一声娘,可玉林知道那不是她的亲娘。

姐姐很好,娘…虽然不太亲,也没苛待她,可是玉林真想见一见自己的亲娘,也能这么唤她一声,说几句话。等有人来为她说亲的时候,也有亲娘这样为她担着心。

朱老太太那天走时倒象是很满意的样子。

十八那日是个好日子,天气也好。朱家果然央了个媒人上李家上来说亲,并把庚贴留了下来。李家虽然还没一口应诺,但是若真没那意思,就不会留下庚贴了。这剩下的,不过是合八字配姻缘的事儿了。

什么事儿只要媒人一知道,半天功夫大半个镇子的人也就都知道了。

在所有人看来,李家不过做个样子,矜持一下,朱慕贤这样的人品,这样的前程,想让他当自家女婿的人家可多了去了,其争夺之激烈,足以让丈母娘们打破头来抢。这可不是说笑话,自打朱慕贤考中,朱家可非同一般的热闹,探问他亲事的人可是大有人在。

这事儿一出,大概有许多人暗中咒骂,也有人酸溜溜的,恭维李光沛和四奶奶真是好福气,得了这么一个好女婿。朱慕贤更是被一大堆同窗打趣,有人笑着说:“朱贤弟,眼见你这既拔了头筹,又要小登科,真是有福气啊。”

“可不是么,对了,你要是娶了李家的姑娘,和刘兄可不成了亲戚了?这倒挺好,反正你们一向亲厚——我说朱贤弟,你是不是早看中了人家表妹,才和刘兄这么热乎的?”

朱慕贤脸都红了,忙说:“哪有此事…婚姻大事,是家祖母和家母做主的,小弟也是才刚知道这事儿。”

众人又善意的打趣了一番,说他们这绝对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云云。朱慕贤说:“大家还是先别急着恭喜…事儿不是还没定么。”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这样的佳婿打着灯笼也难找啊,李四叔是明白人,你不用担心。”说话的这秀才也姓李,论起来得管李光沛叫声四叔。

朱慕贤敬了他一杯酒,低声说:“那就借李兄吉言了。”

那人嘿嘿一笑,露出一个大家都明白的表情,也低声说:“要是成了,你这声兄长可就喊实了。”

又林也得喊他一声族兄,朱慕贤真娶了她,可不也得跟着改口么。

话虽这样说,可是朱慕贤心里患得患失,对这事儿实在没有把握。

第140章

话说着,酒喝着。其实朱慕贤也担心着,如果李家不允婚事怎么办。

身边的人都觉得李家没有拒绝这门婚事的理由。多好的一门亲事,新郎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一表人才,家世也不错。朱家虽然说不比从前了,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朱大太太一回京城,那些体面又昂贵的头面首饰衣裳,可都让镇上的人大开眼界。女人们整天没有旁的事做,自然对穿着打扮特别上心。有不少人就想比着朱大太太的首饰也打些头面首饰风光风光,不过一来是和朱大太太不熟悉,也不好张口借人家的首饰当做样子来仿。二来,有人衡量过得失之后,放弃了这个打算。

那样繁复的首饰,打起来造价高不说,也怕损坏,不怎么好保养。再说,除了过年那样的时候,平时戴着很不合适,太不实际了。

虽然仿制不成,也不代表她们不对朱家的富贵门第动心。

再说朱慕贤还有一个好处——他是长房的,但是不是长孙。所以将来家业宗嗣不是由他继承。宗子可不是好做的,宗妇要操心的事情就更多了。远的不说,就说李家的那位老叔的妻子吧——这已经是第三任填房了。第一任是难产死的,续娶的那个是病亡,不过众人都觉得那是操劳过度的缘故。这一位已经是第三位了,夫妻俩的年纪当然不怎么般配,要差个十来岁呢。不过也许是因为更年轻,也更体壮的原因,所以一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